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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雪女(2)

最后,当庭长让自己发表意见的时候,“不对”,自己应该这样更为清楚地表明态度。自己不是像检察官说的那样,单纯、幼稚、没有一点儿判断能力;不是极端的自以为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只是那个时候,超越了理智,不由自主地扼住了对方的喉咙,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事情仅此而已。菊治觉得只是在那一瞬间,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与理性不同的空白世界之中,于是就照冬香说的,唯有一直掐住她的脖子。

站在证人席上的时候,菊治真正想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然而一下子却没说出话来,只能左右晃头。那种说不出话的焦躁,身体首先进行了反应,就这样自己没发一声,庭审就结束了。

“真是一个笨家伙……”

菊治责备自己,啧啧咂嘴。

“干什么呢?怎么呆头呆脑的?”

然而,现在再怎么后悔也晚了。

庭审这种仪式已经按照计划全部结束了,菊治又回到临时监押处,再乘押送车返回拘留所。

外面的天空还是晴空万里,明媚的阳光不知是否知晓菊治心中的懊悔,仍从车窗照到车内。

菊治重新感受到大自然给人类的恩惠。

无论是大街上自由行走的人,站着等巴士的乘客,检察官求刑十年的被告,阳光都平等地照耀在每一个人身上。

菊治用双手掬起一捧阳光,轻轻地捂在了自己脸上。

菊治重新回到单人牢房,又开始重复一成不变的单调生活。

但是,他的心情却平静不下来。

菊治觉得在最后发言的时候,自己还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了说似的。后来后悔和羞愧的念头一直徘徊在他的脑海当中。

现在,庭长一定正在考虑判决书的写法了吧?那个时候没有开口说话,默不出声,是否等于全面默认了检察官的看法?菊治忍不下去了,向北冈律师打听:“事情到底怎么样?”

“等着判决吧。”律师干脆点头说。

“我们连录音都交出去了,能做的事情,我们也尽可能都做了,明白的人应该会明白的。”

话虽这样说,最重要的是法官们的意见。量刑由他们决定,所以他们不能理解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

“刑期有可能比检察官要求的十年更长吗?”

“不,我觉得那不会的。只是那个检察官过于严厉了。委托杀人的最高刑期是七年,这就等于对方根本不承认委托杀人。不过你是初犯,而且我觉得你对死者家属的谢罪做得相当不错。因此,我认为一定会酌情量刑,所以刑期不会比控方要求的还长。”

那样一来,刑期将会多长?菊治想问的就是这个,可北冈律师似乎知道的也就这些。

“总之,你静下心来慢慢等待吧。”

听到律师的安慰,菊治虽默不作声,而不安不会因此消失。

北冈律师离开之后,单人牢房里只剩下菊治一个人,“十年……”他再次嘟哝。

最坏的情况,菊治要做好判十年刑的心理准备,果真如此,又会怎么样呢?

今后,真要在监狱中囚禁十年的话,十年后菊治已经六十六岁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龄?菊治根本无法想象。五十多岁知天命的年代已经结束,过了整整一个甲子,一般人在社会上已经退休,那是进入老境的年龄。

那个时候被释放出来,自己究竟还能剩下些什么呢?单凭想象,菊治就因时间的漫长,变得如坐针毡,快要发疯了一般。

从一月中旬开始,菊治身体就一直不舒服。

白天,无意中站起来的一瞬间,菊治马上就会觉得头晕目眩,当场缩成一团。

就这样过了半小时以后,头晕虽然好了,菊治的整个身体却轻飘飘地在摇晃似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同时,菊治耳朵也开始有点儿失聪,别人叫他的声音,也变得听不真切了。

实际上,在菊治感到身体不适的第二天早晨,似乎没有听见看守叫他,结果被看守大吼一句:“109号,你在干什么?!”

菊治身体不适的主要原因,源于平时得不到人的待遇,总是被看守用数字呼来唤去,也许是身体出于反抗,故意造成的失聪吧。

总之,这样下去的话,到法院判决那天,恐怕会出现障碍。菊治这样一想,便向看守提出要派遣医生进行诊治,结果被医生判断为“美尼尔综合征”。

据医生讲,在一丝不苟、较为神经质的那类人当中,由于精神上的不安定或精神压力过大,很多人容易患上这种病。医生嘱咐菊治除了打针、吃药,还需要静养,可是造成菊治精神上不安定的最大因素,还是来自听到检察官求刑十年的影响。

总之,菊治希望判决之日索性早些到来。那样可以清楚听到自己到底被判了多少年,心里也就踏实了,说不定还可以治好头晕。

不过,菊治对自己的脆弱还是非常吃惊。以前菊治私底下极为自信,认为自己不会输给同年龄的人,没想到自己竟会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不对,自己是在被捕之后,才变得脆弱起来的。一旦被囚禁在一个地方,自由遭到剥夺,对人的折磨原来会如此之大。

菊治发现自己的自信日益减少,在宣布判决的头两天,中濑前来探视。

中濑在看到菊治的瞬间,立即发现了什么似的:“你显得有些疲惫,不要紧吧?”

“还行……”

菊治口气暧昧地回答,中濑告诉菊治,《虚无与激情》又增印了五万册。

不过,中濑却发现菊治没有显得特别兴奋。

“那天的求刑实在太过分了。因此我们全都站在你那一边。法院判决肯定会比求刑要轻。”

中濑虽然这样宽慰自己,可眼下的菊治,谁说的话都不愿相信。

在法院判决即将宣布的那天早晨,菊治在洗漱间洗手。

据收音机上讲,今天早晨是今年冬天气温最低的一天,东京的中心地区可能会下一阵小雪。

许是这个原因吧,自来水管的水冰冷刺骨,菊治觉得手在冰冷的自来水冲洗下,变得可爱,令人想起往昔。

就是这双手曾经爱抚冬香,掐住她细弱的颈项,还有握住自己那个家伙……

这双手虽然知道所有的事情,却总是沉默无语。

吃完早饭之后,菊治像往常一样,九点出了拘留所。

道路上的行人,也都穿上了臃肿的防寒服装,缩着肩膀,匆匆而去。

押送车穿过隅田川,从千住向上野方向驶去。就在车子穿越隅田川的时候,天空中开始飞舞白色的小雪花。

“是飞雪……”

菊治忆起去年冬天,和冬香一起在京都的饭店眺望窗外飞雪的情景。

说不定冬香因为担心他,从天空上飘落下来了。菊治不由把身体向窗边挤了挤,正当他为飞雪着迷的时候,飞雪转眼就消失了。

在京都的时候,飞雪也是昙花一现。

菊治于是闭上了眼睛,押送车来到了市中心,不久就达到了法庭所在的大楼。

这是第五次了。也许将是最后一次。菊治抬眼望了一下飞雪消失后的蓝天,来到了临时监押处。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连狭窄阴暗的临时监押处都令人怀念。

就在菊治打量四周的过程中,规定的时刻临近了,看守仿佛在问“好了吧”似的催促菊治向法庭走去。

“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索性大大方方地出去。”

大概是见到了飞雪的原因,菊治罕见地挺起了胸膛,目视前方,径直走到了被告席上。

过了一小会儿,庭长走进法庭,像往常一样全体起立,行了一礼,庭长带着审视的眼光,巡视了法庭一周。

就要开始宣判法院判决。在异常紧张的空气下,庭长用沉重的口吻宣布:

“下面,宣判法院判决,被告人请到前面来。”

自己是怎样站起来,怎样走向前去的,菊治记不清楚了,只是被庭长叫到前面站好之后,庭长手拿文件,口齿清楚地宣布:

“判处被告八年徒刑。”

法庭内一下子响起了分不清是惊讶还是叹息的声音,慌里慌张奔向门外的几个人,是电视或晚报的记者,为了赶在下午第一时间内报道此消息。

法庭内充斥着一种异样的紧张,菊治本人却出乎意料地平静。

庭长继续宣布,拘留的一百二十天也算在刑期之内,然后开始宣读判刑理由。

“被告人于平成十六年十月开始,与被害人人江冬香相识,其后经过交往,发展为非常紧密的关系,与此同时,被害人的性快感不断加深,不久后希望被告人在性高潮中将其杀死。”

庭长究竟在宣读什么?菊治明知说的是自己的事情,可听起来却觉得枯燥无味,好像在听不认识的人的报告一样。

“被告人听从了被害人的要求,于平成十七年八月二日,在涩谷区千驮之谷二丁目一番地的307号,即被告人的房间内,在性交中扼住被害人的颈部,致使其死亡。”

以上好像就是应该成为菊治罪行的事实,庭长在继续列举了诸项证据之后,开始把内容转向对事实认证的说明。

“虽然可以充分进行推测,被告人的行为是在被害人多次要求下进行的,但是从被告人的年龄、职业等进行考虑,被告人应该能够充分预知,那是违背社会道德、为社会所不允许的异常行为。还有关于辩方主张的委托杀人,像晚期癌症患者的安乐死那样,只有当事人基于任意和真心进行要求的时候,才能得到承认,所以像本案那样,在性行为中,在一时的嬉戏中由于兴奋所作的发言,很难肯定完全符合委托杀人的条件。根据以上观点,委托杀人不能成立,被告的行为符合杀人罪。但是,基于被告人杀意淡薄,对死者家属的谢罪,以及提出进行经济上的援助等,在对以上诸项事宜进行考虑的基础上,按照判决书给予量刑。”

刹那间,菊治大叫:“不是!”

自己怎么会发出那种声音,连菊治自己也不明白。

恐怕从以前开始菊治就对检察官和法官的想法心怀不满。那些不断积累的怨气,一下子变成声音爆发了出来。

被告在法庭上突然大声叫喊,绝对不被允许。这点菊治心里虽然非常明白,但是话一旦出了口,就再也止不住了。

菊治明知大家都在往自己这边看,仍继续喊叫:“什么受被害人的委托啦请求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和那些都毫无关系。只是、只是只是冬香……”

“肃静……”菊治无视庭长的制止,不顾一切地继续喊道:“只是,冬香希望这样死去,说让我杀了她,我只是照她的话做了,只是这样而已……”

“被告人,请保持安静!”

庭长再次出言制止,同时两个看守从左右两边,打算按住菊治。

但是,菊治仍旧冲着庭长大喊:“什么法律呀、刑法啦,你们满口光讲求歪理,什么都不懂。本来什么都不懂,却要……”

当菊治用右手食指指向女检察官的时候,看守从后面反剪住菊治的胳膊,另一个人给他铐上了手铐。

菊治就这样被看守强拉硬拽地从检察官前面通过,从里面的门被拉出了法庭。

“安静点儿,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看上去才三十多岁的年轻看守,一副准备马上就要动手殴打的样子怒视菊治,仿佛在说“快走”似的搡了一下菊治的后背。

菊治向前趔趄了一下,走了起来。

自己好像惹出了什么不可收拾的大祸。刚才那样大喊大叫,究竟会把自己怎么样呢?

自己的刑期不会因此有所增加吧?因为判决书已经下来了。

在不安开始袭来的时候,菊治由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把憋在心底的怨气一股脑儿吐了出来,心里顿觉非常爽快。

总之,以后的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八年也好,十年也好,自己不在乎。

菊治觉得自己此刻情绪异常高涨,这样做就对了,他同时给自己打气。

菊治被押回拘留所的单人牢房以后,心情还是无法平静。

在那么多人面前,自己当了一回跳梁小丑。在后悔的同时,菊治又觉得自己做对了,那样一来,对方应该明白自己想说的事情,两种想法交叉在他脑海里出现,他的心情起伏不定。

不管怎么说,他们所说的不对。

检察官认定:“在发生性关系这种异常的状态下所说的话语,不能认为是出于本意的委托。”庭长断言:“把对方在性交过程中提出的要求当真,将其掐死一事,被告应该能够充分预知,那是违背社会道德、为社会所不允许的异常行为。”这些统统不对。

“什么地方不对?”如果有人问道,菊治虽然不能很好说明,但是总而言之就是不对。那帮只知道法律,书生一样的家伙怎么可能明白,只有当时在场、和冬香做爱的自己,才确确实实地明白。

这和出于本意或社会道德等毫无关系。那个时候,冬香为了一心追求理想的死亡,拼命地不停喊叫。于是自己毫不怀疑地相信她,为了让冬香如愿以偿,自己才做下那种事情而已。也就是说,自己是在冬香的逼迫下,按照她的要求下的手,自己只是一介仆人而已。

因为上述行为,认定自己是杀人犯,还要关上八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对,刑期之类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是他们口中那种幼稚、武断、违反常理的行为!

总之,那些家伙除了理论、道理不离口之外,其他的什么也不懂。他们认为凡事合乎理论、道理就是正确的;反之则全部指责为虚假的。然而人类是感情动物,为情所感,为情所动。一旦对感情进行侮辱、否定,从那一刻起,人就不再是人了。

“不对,总之不对。”

从押送车的窗口看到的街道,一如既往照耀在明媚的阳光下,不过菊治却没有心情眺望。

菊治口中继续骂着那些家伙,回到拘留所之后都停不下来。

后来菊治双手敲打单人牢房的墙壁,并用额头进行撞击,看守发现后上前怒吼:“109号,怎么啦?安静一点儿!”

菊治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墙壁,就这样精疲力尽地坐在了地上。

“不对……”这时菊治还是双手抱头喃喃自语,但是声音只有牢房中的他才能听见。

昨天夜里,菊治就这样不住地嘟嚷“不对”,直到力气耗尽,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北冈律师前来探视。

“对不起……”

刚一见面,菊治就低下了头。

“不知不觉的,怒火一下子涌了上来……”

一夜过后,菊治总算能够冷静一些考虑昨天自己的丑态。

“没事儿,因为那是你能够阐述自己意见的最后机会,可以将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听到律师这样一讲,菊治也觉得多少好受了一些。

“相比之下,是我的力量不够……”

律师说的仿佛是委托杀人没被法庭承认采纳一事。

“只是,说来还算合适……”

律师说了一句之后,解释说法庭判决,刑期多为控方求刑的八成,所以菊治的徒刑也还算合适。

菊治的心中顿时又涌起一股怒火:“刑期是那样决定的吗?”

“不是,我只是说那种例子很多。大家都是遵循一定的法律,在充分研究的基础上,决定下来的……”

听到“遵循法律”这个词,菊治的怒火再次燃起:“法律什么的,实在是可笑。总的来说,无论是刑法,还是什么法,都是那些没沾过任何事件的、平安无事、头脑过人的人制定出来的吧?”

由于兴奋,菊治的嗓音高了起来,站在旁边的看守指责说:“安静一些……”

菊治无可奈何地住了口,北冈律师将脸靠近了一些。

“我来这儿的目的,是想问你是否要上诉?”

还有上诉这条路?听到律师提起,菊治这才想了起来,说实话,菊治不知道应该如何才好。

“提出上诉的话,可以减刑吗?”

“是啊,结果会怎样关键在于是否承认委托杀人,这次的案件说不定有些难度。”

“那么,结果还是一样吧?”

“我也说不好。不过即使上诉,还是由同样的法律进行裁决。”

菊治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上诉,这样就行了……”

即使提出上诉,还要听那些人说法律这样、那样的,再被他们裁决,已经够了。

“不过,因为还有两个星期,你仔细考虑一下。”

律师说完之后就走了。

菊治说出了“我不上诉”,可那样决定对不对?到了夜里,菊治还是拿不定主意。

如果上诉能够争取到减刑倒是不错;搞得不好,好像也有加刑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