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献中有关铜鼓的记载非常丰富,据粗略统计,自汉代以来,这种文献不下百余种。其中既有正史、野史,也有笔记小说、诗词歌赋,而最大量的则是明清以后的地方志书。它们从各种不同角度记录了铜鼓的发现、使用、流传及其有关的风俗民情。透过这些记载,可以追溯出铜鼓的来龙去脉,铜鼓的大致分布范围,使用铜鼓的民族的经济、文化面貌。因此,它们是研究中国西南地区古代民族历史的一份珍贵遗产。
公元40年春,汉帝国南部的交趾郡爆发了以征侧、征贰两姐妹为首的叛乱,九真、日南、合浦等郡各族起来响应,很快攻下岭外60余城。征侧想借此脱离汉朝,自立为王。消息传到洛阳,汉光武帝刘秀传下圣旨,命令长沙、合浦、交趾各郡“具车船、修道桥、通障、储粮谷",作出兵讨伐的准备。第二年十二月,拜虎贲中郎将马援为伏波将军,以扶乐侯刘隆为副帅,督楼船将军段志等,率长沙、桂阳、零陵、苍梧兵一万多人,水陆并进,直捣交趾。经一年多的征伐,平息了这场叛乱。在记载这段历史的《后汉书·马援传》中这样写道:马援“好骑,善别名马,于交趾得骆越铜鼓,乃铸为马式,还,上之"。这是中国官方文献中对铜鼓的最早记录。
《后汉书》作者范晔是南朝宋时人,他在《东观汉纪》和其他有关东汉史实著作的基础上写成《后汉书》,其中《马援传》是少有的几篇写得很有生气的列传之一。研究铜鼓的人都十分重视这段记录,很多文章对此作过详细考证和阐述。但这段关于铜鼓的文字过于简略,给后人留下许多疑窦。马援虏获铜鼓的地点究竟在何处?骆越铜鼓究竟是什么样的铜鼓?从这段文字中怎么也看不出来。交趾是汉朝的一个郡,它的范围很大,其中大部分在越南北部,也有部分在广西南部,这些地方都是当时马援活动的地区。从后来的历史文献记载和晚近发现铜鼓的情况来看,无论是越南北部还是广西南部,都是骆越人居住的地区,也都是铜鼓的分布地区。
唐章怀太子李贤为《后汉书》作注时,引用了裴渊《广州记》中的一段记载来为马援获骆越铜鼓事件作补充。《广州记》一书大约成于东晋,比《后汉书》稍早。它记录了东晋时代广州境内的俚僚族铸造铜鼓的仪式:
俚僚铸,铜为鼓,鼓唯高大为贵,面阔丈余。初成,悬于庭,克晨置酒,招致同类,来者盈门,豪富子女,以金银为大钗,执以叩鼓,叩竟,留遗主人也。
成书于公元7世纪前半叶的《晋书·食货志》还专门记载了晋孝武帝在太元三年(375年)关于禁止在广州地区销毁铜钱铸鼓的一道诏令:
孝武太元三年,诏日:“钱,国之重宝,小人贪利,销坏无已,监司当以为意。广州夷人,宝贵铜鼓,而州境素不出铜。闻官私贾人,皆于此下贪比输钱,斤两差重,以入广州,货与夷人,铸败作鼓。其重为禁制,得者科罪。"
当时的广州辖南海、郁林、苍梧、宁浦、高凉、晋兴等郡,包括今广东、广西的绝大部分地区。后世文献记载表明,俚僚(夷)活动的地区在今两广南部一带,正是铜鼓的又一集中地区。恰好同马援获铜鼓的地区相吻合。
与此几乎同时成书的《陈书·欧阳传》记载了欧阳跟随兰钦攻打广州时,从俚帅陈文彻手里缴获铜鼓的事实,又得到一次佐证:
梁左卫将军兰钦之少也,与善,故常随钦征讨……钦南征夷僚,禽陈文彻,所获不可胜计,献大铜鼓,累代所无。
《隋书·地理志》载:
自岭以南二十余郡……诸僚皆然,并铸铜为大鼓。初成,悬于庭中,置酒以招同类,来者有富豪子女,则以金银为大钗,执以叩鼓,竟,乃留遗主人,名为铜鼓钗。俗好相杀,多构仇怨,欲相攻则鸣此鼓,到者如云。有鼓者号为都老,群情推服。
这里记载了铸制铜鼓的一种仪式,“铸铜为大鼓"的仍是岭南地区的“诸僚"。而据梁载言《十道志》记载,岭南容州(今广西合浦县境)“夷人"的习俗是“鼻饮跣足,好吹芦笙,击铜鼓,习射弓弩"。已知吹芦笙和击铜鼓配合在一起。
铜鼓是什么样子的呢?以上这些书中尚未透露。直到唐代及其以后出现的著作,才将铜鼓的形象隐约勾画出来。
杜佑《通典》把铜鼓列入《乐》部,并已注意到它全身用铜铸,只有一个面。
铜鼓,铸铜为之,虚其一面,覆而击其上。南夷、扶南、天竺类皆如此。岭南豪家则有之,大者广丈余。
唐昭宗时出任广州司马的刘恂在其所撰写的《岭表录异》中,清楚地描绘了铜鼓的形象。他写道:
蛮夷之乐有铜鼓焉,形如腰鼓,而一头有面,鼓面圆二尺许。面与身连,全用铜铸,其身遍有虫鱼花草之状,通体均匀,厚二分以外,炉铸之妙,实力奇巧。击之响亮,不下鸣鼍。贞元中,骠国进乐,有玉螺铜鼓,即知南蛮酋首之家皆有此鼓也。
这本书还记载了两则从地下出土铜鼓的故事。
咸通末(公元874年),幽州张直方贬龚州剌史。到任后,修葺州城,因掘土得一铜鼓,载以归京。到襄汉,以为无用之物,遂舍于延庆禅院,用代木鱼,悬于斋室,今见存焉。
僖宗朝(公元874~888年),郑绍镇番禺日,有林蔼者,为高州太守。有乡野小儿,因牧牛,闻田中有蛤鸣(蛤即虾蟆),牧童遂捕之,蛤跃入一穴,遂掘之,深大,即蛮酋冢也。蛤乃无踪,穴中得一铜鼓,其色翠绿,土蚀数处损阙。其上隐起,多铸蛙黾之状,疑其鸣蛤即鼓精也。遂状其缘由,纳于广帅,悬于武库,今见存焉。
唐代龚州即今广西平南,地跨浔江两岸;唐代高州即今广东高州,地处云开大山东南。从这两则记载可知,广西的平南和广东的高州,在9世纪就已有铜鼓从地下出土了,而这种铜鼓的鼓面都是有青蛙塑像的。
唐代,南方铜鼓已进入诗人的视野。中唐诗人白居易,不但写下了“蛮鼓声坎坎,巴女舞蹲蹲"和“牙樯迎海舶,铜鼓赛江神"等名句,而且在德宗贞元十八年(802年)亲睹骠国(今属缅甸)歌舞团使用铜鼓伴奏的演出后,写下了著名的《骠国乐》诗,说明铜鼓作为乐器,已在国际文化交流中发挥作用。
与白居易同时代的诗人李贺,则用诗歌形式记述了铜鼓用于战阵的史实:
雀步蹙沙声促促,四尺角弓青石镞。
黑幡三点铜鼓鸣,高作猿啼摇箭。
彩巾缠踔幅半斜,溪头簇队映葛花。
山潭晚雾吟白鼍,竹蛇飞蠹射金沙。
闲驱竹马缓归家,官军自杀容州槎。
这诗题为《黄家洞》,黄家洞亦即黄洞,在今广西境内,是少数民族“西原蛮"居住的“溪峒地"。西原蛮多次起义反抗唐王朝的血腥镇压。这首诗形象地反映了西原蛮使用落后的弓弩石镞,在充满巫术色彩的气氛中与官军周旋的战斗情景。“黑幡三点铜鼓鸣,高作猿声摇箭",再现了当年民族酋首摇旗击鼓,集合部众,跨山越涧,穿云破雾的生动场景。
诗人陈羽深入到使用铜鼓的民族地区,在四川岷江畔写下了触景生情的《犍为城下夜泊闻夷歌》诗:
犍为城下,空冢滩西贾客舟。
此夜可怜江上月,夷歌铜鼓不胜愁。
犍为是汉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年)开西南夷时设立的一个郡。此郡辖夜郎、故地,是沟通巴蜀、夜郎与南越的要道。隋唐时期在这里设犍为县,居住在这里的僚人是使用铜鼓的民族。他们在朦胧的月色之中敲铜鼓,唱民歌,撩起诗人客乡的无穷愁绪。
晚唐写到铜鼓的诗人还有许浑和温庭筠。
在唐代诗人的眼中,铜鼓只不过是没有开化的民族的一种娱乐工具和赛神用器。他们只听到铜鼓的声音,似乎还没有见到铜鼓的“容貌",所以缺乏直接描述铜鼓外形和纹饰的写实材料。
宋代,金石之学兴起,记载铜鼓的著作多了起来。这些著作记载铜鼓的主要内容已包括铜鼓在何地出现,哪个民族使用铜鼓,铜鼓的外形和纹饰,有的进而引用汉代以来的史书,对铜鼓相关问题作一些推论。
曾在桂林做过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兼静江知府的南宋诗人范成大,在《桂海虞衡志》中写道:
铜鼓,古蛮人所用,南边土中时有掘得者。相传为马伏波所遗。其制如坐墩,而空其下,满鼓皆细花纹,极工致。四角有小蟾蜍。两人舁行,以手拊之,声全似鼓。
比范成大稍晚,做过桂林通判的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一书中,对铜鼓的形制、大小、纹饰,作了详细的记录:
广西土中铜鼓,耕者屡得之,其制正圆,而平其面,曲其腰,状若烘篮,又类宣座。面有五蟾,分据其上。蟾皆累蹲,一大一小相负也。周围款识,其圆纹为古钱,其方纹如织簟,或为人形,或如琰璧,或尖如浮图,如玉林,或斜如豕牙,如鹿耳,各以其环成章,合其众纹,大类细画圆阵之形,工巧微密,可以玩好。铜鼓大者阔七尺,小者三尺,所在神祠佛寺皆有之,州县用以为更点。交趾尝私买以归,复埋于山,不知其何义也。……或谓铜鼓铸在西京以前。此虽非三代彝器,谓铸当三代时可也。亦有极小铜鼓,方二尺许者,极可爱玩,类为士夫搜求无遗矣。
在宋代人的眼中,铜鼓造型美观,纹饰精细,蟾蜍形象富于变化,生动传神,能给人以美感,“可以玩好",已引起士大夫们的搜求兴趣。可以说,这时的铜鼓,在文人贵族心目中已是一种有着很高艺术价值的艺术品了。
铜鼓使用习俗和铜鼓地名的出现。也已引起地理学家们的重视。南宋王象之的《舆地纪胜》记载了许多州郡的铜鼓地名、使用铜鼓的习俗和有关铜鼓的传闻。如记录了广西象州、融州、郁州,广东肇庆,四川泸州、营山、名山、昌元、乐温等地的铜鼓山;
广西浔江、四川南溪的铜鼓滩,广西博白的铜鼓潭,四川庆符的铜鼓渊,等等。
宋代正史还将出土铜鼓作为祥瑞载入史册:
熙宁元年(1068年)至元丰元年(1078年),横州(今广西横县)共获铜鼓一十。……元丰七年(1084年)十一月,宾州(今广西宾阳)获铜鼓一。
《宋史·五行志》
《宋史·蛮夷列传》还记载了广西南丹少数民族首领向中央王朝进贡铜鼓的史实。
明、清以降,正史、野史、笔记小说、诗词歌赋,有关铜鼓的载籍更是不胜枚举。
它们从不同角度记录了铜鼓的发现、流传及其有关的风俗民情,展现了铜鼓多彩多姿的艺术风貌,以及它与人们生活与精神文化意识的密切关系。
在国外,关于铜鼓的记载则相当晚。越南到了14世纪才有汉字手抄本的《越殿幽灵》、《岭南摭怪》等书,谈到有关铜鼓的神话传说。传说越南李朝李太宗还是太子时,行军路过铜鼓山,梦见山神来请求帮助皇帝平定占城,皇帝凯旋归来后在升龙(今河内)立庙祭神。一直到19世纪初,阮朝时阮光盘的一块木匾才第一次正式记录了铜鼓发现的情况:
清华西面属安定的丹泥乡有铜鼓山,山下有一座古庙,庙内供奉山神。我向附近老乡打听这个山神的事迹,由于时代太久远,文献记载缺乏,铜鼓的真迹已无从考究。庚申年重九节前二天,我偶然在南岸河滩上找到一面铜鼓,宽一尺九寸,高一尺四寸,把它悬挂起来试敲,声音象鼓声而比较宏亮,象钟声而比较短促,象磬声而比较柔和。但不知从何处来。壬戌年春,我又派都尉佐治侯张有佐,左氏郎春和侯阮春把这面铜鼓献给这座庙,春秋飨祀以助庙乐。
泰国在历史文献中首次提到铜鼓也是14世纪,拍照立泰王在他所撰泰国最古老的著作《三界经》里提到:“锣鼓宣天,法螺号响,金钟丁当,铜鼓冬冬。"阿瑜陀耶王朝初期,拍波隆岱洛纳王(1448—1488年)在他制定的“宫廷法"里又一次提到铜鼓。
这部法规在有关仪式里说:“坤西尚宽吹法螺,拍暖杰敲锣,坤达里打铜鼓。"到了曼谷王朝,铜鼓仍然作为宫廷某些仪式的乐器之一。
东南亚其他国家古代铜鼓并不太多,关于铜鼓的文献记载则更少。至于铜鼓分布地区以外的国家,涉及到铜鼓的文字材料更是很晚近的事。要研究古代铜鼓,非熟悉中国古代文献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