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湖畔随笔:孤独落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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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写给远去的伯父

知道伯父去世的消息是在一个秋日的黄昏,离重阳的日子还差两天时间。他是在这个“秋祭”即将莅临之时乘鹤西去了,深秋枫落,万顷烟波,四顾茫茫,音容宛在。

人生真如一场大梦。满打满算,伯父从发现自己有病到离开人世整整四十天时间,四十天,病魔疯狂地吞噬着他原本硬朗的身体,最终,他未能逃脱死神的暗算。

伯父的死讯使原本宁静的生活停顿了一下,我又看见了他那苍白枯槁的脸,一种旋转起来的悲怆横贯心胸。我知道,五娘的家丢失了。站在高楼的阳台上不断向西南的远天望去,想着千里之外孤独的五娘,想着那双风雨中无助的眼神,整个西海固低垂的雨雾浸满了我的双眼。

学校放暑假,回老家探亲,听说伯父的病,起初我并未在意。乡下人对于疾病的概念不像城里人那么重视,在他们看来,吃五谷杂粮,得点病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一般的头痛脑热自己抗抗就过去了。直到后来那份B超报告单横置在我的面前时,我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二哥说当复查结果出来后,面对已负债累累的伯父,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去了东市场买了两条大鲤鱼回来,让二嫂熬成汤送到伯父的病榻前。听说已很久未能进食的伯父那天却喝了大半碗鱼汤,随后被二哥送回村里。

他多次念及我二哥的好,对于一辈子未坐过小轿车的伯父,坐着侄子单位的救护车进村,他感到了一种做人的荣耀。他说:“我死了补不上侄子的心,我要活着给侄子补心。”提及儿子,他几乎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怨儿女们没有及时给他治病,他怨儿子不顾他年老体衰,一个个远走他乡,丢下几十亩薄田他一人耕种,以致累而成疾。对于儿子的不肖和不归,悲哀写满了他的脸,两行清泪簌簌而下。

后来,在我要离乡返城的那天,最后一次去看他,伯父伸出瘦削的手,拥抱着我,满脸泪痕,凄楚地说:“娃呀,伯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安慰他说:“我会回来看你的,五爸你要保重。”哪晓得,他的话竟那么快就一语成谶了。

伯父是一位中国乡村极为普通的农民,很渺小,在洋洋十三亿人口的中国,渺如尘埃。如今幽明殊途,存殁相隔,回忆起来,备觉清晰。

伯父出生于一九三二年,那时我家还算一个中产阶级,有些田产,生活不算富裕也不算太差,后来全国解放,在三年困难时期,伯父啃过树皮,咬过草根,年幼之躯备受饥荒之苦。“****”时,随着我家成分被错划为富农,他结婚成家,撑门立户,生活的重轭和时代的风云一齐向他袭来。他挨斗受批,游街示众,发配去打水库,身心遭受了沉重的伤害和打击。他几次不堪摧残服毒自尽、上吊,想以死来解脱这人世的劫难,都因我五娘的心细及时发现而未果。无奈,他扛着人世间人为的不幸,磕磕绊绊地走出了那个噩梦缠绕的年代。

伯父常常有谦卑的微笑挂在脸上。长达数年的政治运动,严酷的现实塑造了他极为压抑、心灵扭曲,那苦涩的微笑里分明注满了辛酸沧桑。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家的成分得到平反,生活也有所好转,按理说伯父应该安享晚年,宁静地走过晚年。在他沧桑的生命里,他是多么地渴望幸福!然而三个孩子均因学业无望而终弃于学。为此,他好长时间走路都抬不起头来。

伯父一生最痴心的事是做木工活,当个受人尊敬的匠人。家有千万银,不如个手艺人。在乡下,谁家建房修灶,箍桶打柜,都少不了用木工。伯父看准了这一点,便半路出家,拜师学艺。扯大锯,提平头。不知何因,伯父的木工活却一直长进不大,做桌椅板凳简单的东西还凑合,要说像样的新式家具,他总是做不好,加之脾气倔,性格固执,乡党们找他干活也就寥寥无几。他不甘心,砍了自家的树,做了四五个立柜、六斗橱之类的东西,在上房地下一溜儿排开,他便经常向串门的乡邻们炫耀自己的杰作。乡邻们知道他好胜的性格,廉价的褒扬总是有的,伯父听了便挥一挥手中尺把长的旱烟杆,爽朗地笑出声来。

伯父有三儿五女,最让他操心的事便是老三的婚事。老三年龄大了,一直说不成个合适的对象。最终他看中了妻弟的女儿,几经撮合,也就成了。只是碍于女方年纪尚小,其妻弟不同意立马完婚,为此,伯父闷闷不乐,心事很重。

有一天早上,伯父在上房的炕上吧嗒着旱烟杆熬罐罐茶时,无意间发现桌上玻璃板下面三儿子在外打工时拿回的电影明星的照片,伯父心头豁然一亮。他将照片小心地拿了出来,端详片刻,脸上便展开了笑意。他“腾”地下了炕,勾上鞋,将照片塞进他那黑色的八角帽里匆匆向妻弟家赶去。谁料,这一去事情竟成了。妻弟答应将女儿嫁过来。后来,伯父不无自豪地说起此事的经过时,大家才明白了此事的原委,也着实让我们笑疼了肚子。

原来一向固执的伯父也有精明之处。那天去妻弟家盘腿坐在炕上后,脱帽将明星的照片拿出来递给正在拢火炉子准备炖茶的妻弟,说是小儿子在打工所在的翻砂厂瞅下的媳妇,妻弟见那张光彩夺目的照片,一下子就愣在了那里。伯父接着说:“我怕娃做了不光彩的事,伤了咱亲戚的情分。他舅,我看唯一的办法是赶快让娃结了婚,也免得夜长梦多,出现不必要的麻烦。”这一招还真管用,妻弟端详照片半晌,不自然地点了点头。听说伯父在回家的路上高兴得唱起了“啷的当的那个杨五郎……”随后不久,伯父三儿子的婚事便办成了。

伯父一生的爱好寥寥,看大戏、听秦腔便是其中之一。那发自黄土高原八百里秦川的生命唱腔,一直演绎在伯父的心灵深处,使他在咀嚼人生的苍凉与无奈之时有一种暂时的心灵解脱。

他有一台很旧的录音机,视为至宝。听说有一次,小儿子趁他不在时放上流行歌带听,听得正美处,不料伯父破门而入,他将歌带摔向院中时,手几乎在颤抖。“龟儿子,想听擂锤打铁的声音,到铁匠铺里听去!”伯父对秦腔的痴迷还体现在看上。方圆斜三十顺四十,只要有地方在唱秦腔,不论刮风下雨,他非去不可。春节村里唱年戏,就等于给伯父摆了一桌丰盛的精神美餐。晚饭早早吃过,他就让儿孙们将木椅扛到村部的戏楼前放好,自己握一只长长的旱烟杆悠闲自在地抽着坐等戏的开演。

伯父的大儿子书未念成,但戏却唱得不错,是方圆远近闻名的丑角。丢浪汤,念歪词,做鬼脸,扮恶相,入戏入理,博得村人一直首肯。戏中丑角,大多由他扮演。如《赵飞搬兵》中的赵飞,《窦娥冤》中的张驴儿,《烙碗计》中的马保柱等。他演的丑角儿,除了演功到位外,还能根据角色的环境和需要,游离于剧本的台词之外,现编现演,用词准确到位,诙谐幽默。这多少让望子成龙的伯父有些安慰。特别是当伯父听到凑到他身边的老乡夸他儿子的戏演得棒时,伯父就慷慨地从上衣口袋里抽出“四棱子棒”(一种廉价的卷烟)递给老乡,以示对其儿子好评的回报。

伯父心中所愿就是看到儿女们衣食无虞,幸福安乐,子孙们能读书有成,光耀门户,但现实的一切与他的所愿相差甚远,他老人家带着遗憾和无奈上路了。

我不知道那天国里是什么样子,我们尘世中人只能仰望而无从臆测。这里我要告慰伯父的是,一切都会好的,你不必挂念。

伯父,你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