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伯 雄我们现在大学历史系的课程设置,存在着很大的弊端,学生在一些通史类的课程中投入的力量太大,四年下来,除了看几本教材,很少或基本上不读古书,这怎么行呢?历史研究要以史料为基础,一切观点、认识、概念、命题,都是从史料中得来的,而所谓史料,对于研究中国史,特别是中国古代史的人来说,主要的就是古书。不读古书,就无从直接接触史料,也就不会有真正的研究,不会有真知灼见。而且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学习、研究历史,总要有一种“历史感”,就是对古代社会、文化、思想的熟悉与理解,而这种理解,不是只看几本教材或者现代人的什么专著、论文能够达到的,必须大量地阅读古人的著作,使自己具备一定的古代文化的修养,俗话称有了一定的“书底”,才能够真正与古人“对话”,才能够具备陈寅恪所说的对古人的“了解之同情”。当然,在大学期间,不可能要求学生读太多的古书,但起码应该给学生以读古书的训练,引导并鼓励学生主动去阅读、钻研基本古籍,要让他们知道,中国都有哪些古书,古书都有哪些门类,各门类大致情形是怎样的,哪些书是比较重要的,哪些是可以缓读的,研究某个问题,大致应该到哪些古书里去搜寻材料,等等,这些基础知识和基本技能,在大学期间是应当获得的。
有鉴于此,我们学院自2004年秋天起,开设了“历史文献学基础”课,院领导让我来担任这门课的主讲教师。这门课每周两节,上18周或19周。我多年来给研究生开设历史文献学课程,侧重于讲目录与校勘;如今给本科学生开课,课名加上了“基础”二字,意在强调讲解基础知识,同时也想不受正规的历史文献学学科范围的限制,增加一些与阅读古书相关的知识。但这门课究竟应该包含哪些内容,如何在这三十几堂课里给学生打下较好的文献功底(或者说是国学功底),达到使学生了解古书、熟悉古书,进而能够很好地利用古书的目的,这些问题还是让人颇费斟酌。
历史文献学中的“历史”二字,不应当理解为有学科的意义,就是说,这个“历史”,不是一般所说哲学、文学、历史那种学科意义上的概念,而应是指“古代的”,“历史上的”,因此,历史文献学与古典文献学,其实内容是基本一致的,都是关于古书的学问。一般讲历史文献学(或古典文献学),大多以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这三大部分为骨干。这固然不错,但我们今天开课,还是应有一定的针对性,要从学生的实际出发。目录学当然是不容忽视的。中国的读书人,历来有重视目录的传统,清儒早就说过,目录之学,乃是学中第一紧要之事。目录明,方可读书;目录不明,终是乱读。当年张之洞感慨良师之不易得,曾对向他求教的学生们说,“今为诸君指一良师,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读一过,即略知学术门径矣”。这一诀窍,至今并不过时。好的目录书,确实能够引导学人入门,使人在茫茫书海面前,能够分清路径,抓住头绪,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因此我在课上用了比较多的时间讲解目录书的体制、种类、用途等等,对较为重要的目录书,如《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四库提要》等介绍不厌其详,特别着重讲解这些书对于今天学者治学的指导意义。在课上,我特别举出著名学者陈垣、余嘉锡等人的例子,讲解他们是如何从目录入手,通过自学而有所成就的,激励学生钻研目录,主动把目录视为“引导之资”。
在我看来,今天给历史专业的学生讲目录学,不单是要讲中国古典的目录书以及古人所做的目录工作,不单要讲怎样利用目录书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而且还要讲目录书里著录的内容,也就是要讲一讲古书本身,按照经史子集的分类,讲各类古籍的基本情况,各大类之下又分哪些小类,每个类别都有哪些重要的著作,使学生熟悉古书的基本情况,知道哪些书在研究什么问题时可能会用得到,哪些书在使用的时候应该注意些什么问题,等等。
历史系的学生读古书,不能只盯着史部的书看,眼界应该开阔一些,经部、子部、集部都应涉猎。特别是经部书,许多治史学的人不读经书,以为离自己的专业过远,没有用,其实不然。你要了解古人的行事、思想,就应了解那个时代占支配地位的意识形态,否则就很难理解古人的行为与思维的方式,更谈不到探索那个时代社会发展的内在规律了。所以治史的人最好能够熟悉古代的基本经典。我在课上讲目录书里著录的古籍,经、史、子、集四部都讲的,特别是经部,用力更多一些,因为我感到现在学生们比较缺乏这方面的知识,而这些知识在其他课程中也比较不易涉及。例如《周易》究竟是怎样一部书,《易经》是什么,《易传》又是什么,《易》类古籍大致分为哪几种类型,《易》学在历史上发生过哪些变化,这些问题读史书时会常常碰到,但又没有专门的课程加以讲解,所以我想利用“历史文献学基础”这门课做一些简要的介绍,使学生掌握相关的基本知识。又如《尚书》,大家都知道是上古文献的汇编,但《尚书》中的一些问题,在使用《尚书》之前必须有所了解,各篇的时代问题、真伪问题,今文与古文的流传、授受问题,不知道这些,你就无法利用《尚书》中的史料。我想,讲授这些东西,在“历史文献学基础”课里,恐怕不能算是多余。还有《诗经》,许多学历史的人不重视,以为那是文学类的书,跟史学关系不大,其实不然。《诗经》里有些篇章属于史诗,本身就是历史;也有大量的可作为史料看待的东西,从中可以看到那时的社会生活。更重要的是,《诗经》是古代读书人的基本文化修养,其温柔敦厚之旨是儒学的灵魂,研究中国历史的人,都应该涉足其中,不唯涉足,而且应当涵泳其文,体认其义,这样方有可能逐步接触到中国文化的精髓。《诗经》也有许多文献学的问题,例如风、雅、颂的时代问题,由此而产生的各部分的史料价值问题,《诗序》的作者问题,三家诗与毛诗的异同问题等等。我在讲课的过程中,对这些问题都有所涉及。当然,对经部古籍的讲解,并不要求学生深入地钻研经学问题,但这些作为国学的基础知识,大学历史学科的学生是应该具备的,在目前的体制下,让“历史文献学基础”这样的课程来承担此类国学基本知识的教育,我想还是合适的。
目录学及相关的内容占用的课时比较多,其他内容相应地就要有所压缩。例如版本学,本来也是文献学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对于今日的大学生来说,毕竟距离稍远一些。因为今天常用的古籍,大多都已有整理本或影印本,大学生们很少有直接接触线装书的机会,而且版本这个东西,非经眼过目,不足以为功,单凭口说毕竟有些隔膜。因此我在授课中,这一部分讲得就比较简略,只是着重介绍了一些常用的版本学的名词概念,使学生了解一些有关版本的基本知识,同时利用电化教学的手段,给学生看一些不同版本古籍的图片,增加一些感性的认识。这样将来接触到古籍的时候,对什么刻本呀、抄本呀,聚珍版呀、殿版呀,善本呀、殘本呀之类的概念,不致太过陌生,这样也就可以了。校勘学也是如此。校勘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学问,没有多少理论好讲,做好校勘,除了细心之外,需要具备多方面的文史基础知识,而这却不是短时间就能够实现的。因此,我讲校勘,主要是介绍几种常用的校勘方法,然后就是用实例示范,告诉学生做好校勘应具备哪些知识,应如何注意积累这些知识。
除了传统的目录、版本、校勘这文献学的三大主干之外,我认为在“历史文献学基础”这门课程里,还应该包括有关古书的其他知识,例如古书形制与体式的演变、古书的分类、古书的辨伪、古书的辑佚、古书的注释、类书与丛书的利用等等。这些对于学生将来的读书治学都有很直接的意义。例如古人注释类的著作很多,什么是传、笺、注、疏,什么是章句、集解,同样是讲解字义,什么时候称“读为”、什么时候称“读若”、什么时候称“谓之”,这些概念词语之间有什么区别,文史系科的学生是应该弄清楚的。古代的某些重要的注本,像《三国志》裴注、《文选》注、《世说新语》注等重要注本的价值,学生也应有所了解。又如人们常称丛书是一座宝库,但为什么称之为宝库,究竟应该怎样利用丛书,如果没有老师的引导,学生自己恐怕要经过很长时间的摸索,才能够找到门径。而我们做教师的,有责任在他们大学阶段给予他们以必要的指引。我想,“历史文献学基础”这门课,就应该是学生走入学术殿堂的一盏引路之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