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德引论
本书关心的问题是优良社会治理秩序形成与维系之机制。本书将要提出的命题是,优良社会治理秩序之基础乃是美德。未必所有人具有同等的美德,但社会中至少有一群人具有一定的美德,惟此,优良社会治理秩序才有可能。那么,何为美德?美德从何而来?我将援引儒家之经典论述,对此问题略作阐述。
德行与德性,伦理与道德
首先需从概念上区分德行与德性、伦理与道德,因为,当下关于中国文化之性质及诸多现实问题的讨论,都混淆了这两者。
《尚书·舜典》中记载,帝舜命夔担任典乐,但还让他承担另外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汉儒孔安国解释说:“胄,长也,谓元子以下至卿大夫子弟。以歌诗蹈之舞之,教长国子中、和、祇、庸、孝、友。教之正直而温和,宽弘而能庄栗。刚失入虐,简失入傲,教之以防其失。”(1)
这段记载说明,孔子开办私学之前,华夏古典教育的基本形态是乐教,目的是养成君子之德。
《皋陶谟》中,皋陶则说,“亦行有九德”:
宽而栗:性宽弘而能庄栗。
柔而立:和柔而能立事。
愿而恭:悫愿而恭恪。
乱而敬:乱,治也。有治而能谨敬。
扰而毅:扰,顺也。致果为毅。
直而温:行正直而气温和。
简而廉:性简大而有廉隅。
刚而塞:刚断而实塞。
彊而义:无所屈挠,动必合义。(2)
皋陶清清楚楚地说明,这九德是“行之德”,也即行为所具有的属性,当然是优良的属性。换言之,九德是“德行”。这九德显然是从《舜典》所说的四德发展而来,四德同样是德行。
德行不同于德性,汉儒郑玄注《周礼·司徒·师氏》云:“德行,内外之称:在心为德,施之为行。”(3)德行就是行为所表现出来的优秀特征。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四德、九德的主体都是行使着治理权的君子,他生活于封建秩序中,有自己的臣、自己的君、自己的民。因而,君子之德也就是君子对待臣、对待民、对待自己的君的优良行为模式。
这样的德行也就是君子之位对于君子的内在伦理性要求,君子惟有具有这些德行,才能恰当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当然,与君子相对的人同样也需具备与其身份、也即社会角色相对应的德行。由此,也就形成了一系列“义”,《礼记·礼运篇》提出“人义”说:
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故圣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
义者,宜也,合宜也。“十义”就是对十种社会角色的合宜行为之伦理性要求。这十种社会角色是两两相对的,每一个都生活在与他人的相对关系中,扮演着一种角色,每个角色对承担者之行为模式会有一组特定要求,“十义”就是对最为重要的十种社会角色的要求之抽象,也即十种人应当具有的基础性、根本性德行,也即十种基础性伦理规范。惟有合乎规范,处于特定的相对社会关系中的人的行为才是恰如其分的、合宜的。每一方都让自己的行为合宜,双方就可维持良好的关系。这也正是孔子所说“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的含义。
到孔子那里,德的含义发生了微妙而重大的变化:
第一,从主体来说,德开始平民化。
周代君子是等级制意义上的,他自然地就是治理者,所以,德行就是等级制意义上的君子之德。到孔子时代,礼崩乐坏,等级制意义上的君子衰微,孔子要从平民中养成君子。这是孔子关心的核心问题。这些平民得通过“学”养成自己为君子。由这一点也就催生了自觉的伦理学,从而带来了一系列概念的分化。
第二,首先是在德行之外出现了德性,或者说在伦理之外出现了道德。
封建秩序是由一个又一个特殊的相对关系联结而成的,双方之善、恶就见于相互对待的具体关系中,也即,此时唯一重要的就是作为优秀行为模式的德行。君、臣、民始终在与具体的他人的相互关系中追求优良行为模式,因而他们所追求的始终是伦理。
孔子开始讨论“性”的问题,他说过一句流传广远的话:“性相近也,习相远也。”(4)孔子所说的“性”究竟指什么,两千多年来众说纷纭。也许孔子所说人人相近之性,就是“仁”:“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5)“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6)孔子一方面主张“复礼”,另一方面主张“依于仁”。礼关乎古典的伦理、德行,仁则催生出道德、德性。
道德区别于伦理、德性区别于德行之处在于其相对的主体性、自足性。德行、伦理关乎他人,一定见之于与他人的行为中。道德和德性却未必如此。仁内在于我,以我为主体,“为仁由己”,由此,君子回向自己内心,扩充仁心。所以,后世儒家一直强调,心性之学乃是“为己”之学。这样,德就在一定程度上脱离具体的伦理、政治关系而存在。孔门四科首列“德行”,但此时的德行已具有“德性”的含义,因为,颜渊等人之德并没有机会表现于现实的治理实践中。由此,“人不知而不愠”才成为一种美德。这样的内在之德性有待于外在的机缘,才可以呈现为实践的德行。于是,君子的“出”、“处”问题也就成为后来始终纠缠儒生的问题。
第三,德性与德行之分,催生了私德与公德之分。
三代封建时代,社会治理是混融的,没有政府与社会之分,也就没有公、私之分。尤其对于君子,其职责就是治人以及治于人,所以,只有混融的德行。到孔子时代,初步出现政府、社会之分离,也即出现了私人生活与公共生活之分立。与此同时出现了德、位之分离:有位之人经常无德,有德之君子却又无位。此刻的君子之德就更多的是内在的德性,即便有所表现,也主要呈现于家庭、友朋、乡党等私人的社会生活领域中,也即为“私德”。惟有当士君子进入政府领域,才涉及公德。
从这个角度看,孔子所讨论的德比古典时代丰富、复杂。比如,孔子经常说的“智、仁、勇”三达德,或者“仁、义、礼、智、信”五常,比起了舜之四德、皋陶之九德,就多了一些内在性,也多了一些私人性。
简而言之,孔子既关注见之于特定人际关系中的伦理,关注实践性德行,也关注人的内在的道德,关注作为一种精神状态的德性。当然,伦理与道德、德行与德性之间存在着紧密的关系。这一丰富性贯穿于历代儒家理念中。如《周易》“乾”卦《文言》曰:“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大学》三纲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与齐家、治国、平天下是贯通无碍的。
当我们谈论儒家之德时,必须高度注意这一点。现代以来一种常见的倾向是简单化看待古代伦理学,误以为儒家只关心道德、德性。诸多对于儒家的批评,均针对这一点。这样的批评是荒唐的。因为,儒家向来并不只关心内在的道德、德性。实际上,儒家所说的德治、礼教,都主要关乎伦理,关乎君子之德行。(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