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的主题是社会建设。而我试图从儒家的立场讨论社会建设,故而突出美德、君子、风俗三个面相。
如何构建优良治理秩序?当下知识、舆论界有三个不同的范式:
第一种范式是制度决定论,这里的制度主要包括法律、政体等借助于强制力维持的正式制度。碰到任何社会问题,诸多学人、知识分子的第一反应是,制度有问题,必须变革制度,比如制定更为合理的法律、变革政治体制,等等。至于道德、伦理、文化,等等,在他们看来,根本没有用处。他们对制度如此迷恋,完全可以“制度决定论”来刻画他们的思想模式。
第二种范式是文化决定论,更准确地说是文化改造论。思考秩序构造的这种范式形成于一百年前的新文化运动时代,可谓源远流长。他们反对制度决定论,他们相信,有什么样的价值、文化,就有什么样的制度。中国的制度之所以很糟糕,就是因为中国文化很糟糕,“国民性”很恶劣。中国要现代化,要建立现代秩序,就必须从根本上改变中国文化,中国人必须全面接受现代的、具体说就是西方的价值、观念乃至宗教信仰。今日之普适价值派仍普遍信奉此一文化改造理念。
第三种范式是公民社会建设论。这种范式出现较晚,约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此范式首先受市场化、城市化、中产阶级的成长等社会经济、社会变动之刺激,欧美时髦的第三部门理论、公民社会理论等,则为他们提供了论说之理据。人们相信,通过公民社会之构建、发育,可以逐渐训练公民之技艺,这类公民在社会层面自我变革,最终推动法律、政体等制度变革。
上述范式均有其合理性,但我对上述三种范式均不甚满意。在本书中,对第一种范式,我提出批评。但是,我并没有摇摆到文化决定论一边——我是儒者,不可能同意文化决定论背后的文化改造论。同时,我也不能完全接受公民社会建设范式,理由是,它过分强调“公民”了,忽略了公民与“私民”之间并没有截然的界限,而在当代中国语境中,重要的问题正是“私民社会”之建设,如果没有“私民社会”之训练,就不可能有公民。
在本书中,我试图提出一个儒家式社会建设理论。它以儒家的人性论为基石,以君子为中心,以风俗化成为管道。其基本范式可概述为如下命题:
“仁者,人也”,或者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据此,人存在于与他人的关系中,也自然地把其他人当成与自己相同的人对待,而具有合作、合群之自然倾向。
人皆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或辞让之心、是非之心,此为“四端”,为人人所固有,由此可扩充出仁、义、礼、智之四德。而同样内在于人之“思”的能力不等,则具体各人所实现之德行也将不等。德行出众者即为君子,相反则为凡人。因此,君子是自然地涌现的。
君者,群也。群者,共同体也,组织也。君子合群之意向更为强烈,又具有合群之德行、技艺,因而是群之发起者、组织者、领导者。而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故君子在每个环节的权威,均可获得同样具有四端之凡人的认可。
君子也缘民情而制礼,并通过教化,化成风俗。
依靠上述手段,君子在不同层面上组织和维系不同性质的群,生产和分配公共品。“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在群中,凡人也将习得维持秩序所需要之基本德行,并通过种种方式,参与于共同体之公共事务中,由私人而成为公民。
这样,以君子为中心,由家而社区、而行业、而地方、而国、而天下,逐次形成制度,维持“和而不同”之秩序。
依据这样的社会理论,我肯定了美德对于社会秩序型塑和维系之基石性意义。但是,本书反对文化改造论。相反,我相信,儒家价值完全能够支持现代社会,这是因为,儒家之学从根本上就是君子之学,可养成君子之德行和技艺,凡此种种,乃是分散的人们合群之关键包括现代的“陌生人社会”。
事实上,儒家在中国历史上之最大价值,也正在于依其合群之技艺,在变动了的社会中不断地重建群,从而恢复和扩展社会秩序:在封建秩序崩溃之后,孔子首先令士人合群;通过这些合群的士人的努力,到西汉中后期,散乱了数百年的社会得以重新组织起来,恢复秩序;中唐以后至五代,社会秩序再度解体,宋儒再度重建社会组织,恢复秩序;十九世纪末以来,中国三度进入传统组织解体、社会组织方式重建的过程中。这个事业之完成,必有待于儒家之出场与“新生转进”。
当然,上述范式中每个命题都可能引起争议。比如,人具有合作、合群的倾向之说,就与现代社会科学之主流预设相反;对于君子权威之强调,则可能招徕不平等的指责。
但我确信,所谓的现代社会科学的这些预设是不恰当的,至少对于理解中国之历史和现实是不恰切的。当代中国人文与社会科学是高度扭曲的,因为它完全照抄自外界,或者抄自苏俄,或者抄自德日,或者抄自英美。而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对于西方的理解,本来就是肤浅、扭曲的,照抄亦多偏颇。同时,当代西方学院的主流范式也未必是理解西方现代社会秩序之最恰当范式,照抄亦多陷阱。
今天,中国学人当重新认识西方,重新认识儒家。儒家思想以及儒家丰富的历史实践,蕴含着无数宝藏。回到儒家,发展儒家,当可发展出更为恰切地理解当下中国之人性、社会、秩序之理论范式。它有助于思考中国完成现代秩序构建之正道,它也是中国学界唯一可贡献于正处困境的人类之思想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