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不觉长安梦(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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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姑苏城外

黎爷的想法是造一座塔,一座足够高的塔,高得让人从上面跳下来能加速到超光速,超过光速,就能回到过去了。而要造这样一座塔,不知道得花多少银两。黎爷现在要做的就是等抗倭风头一过,重振家业。

牡丹、杜鹃、百合、芍药也在积极的工作,希望能为黎爷和她们的塔添几块砖加几片瓦。

老杜还是每天四处走访,了解民情,以便创作。百姓也乐意将困难苦楚告诉他,希望老杜这种大威(朝廷将民间异见人士分为轻度舆论威胁、普通舆论威胁、重大舆论威胁三个等级,老杜凭着那些直面社会阴暗面,不废江河万古流的文章,早被朝廷列为重大舆论威胁分子,简称“大威”)能将自己的故事整理成章,被随手转个几万次。事情一闹大,朝廷迫于舆论压力也就不能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不过最近朝廷在开招待会,答万国记者问,对于言论控制得很严,非赞美之辞一律封杀,老杜在长安各大茶楼酒肆连换了“****”“肚腹”“牛腩”几个马甲,也未能将一首反映阖闾城艺人祖宅被强拆的诗歌发表。

大家都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向着自己希望的道路前进。我也该继续寻找关于我身世的线索了。

恰在这时,春风楼要派人去江南,我便主动向苏老板提出出差请求。

最近和杜老处久了,我也背得一些诗文。什么“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之类,不过我印象最深的是“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在我所知道的地名里,我对“姑苏”二字情有独钟。因为姑苏有个慕容复,慕容复有个表妹王语嫣。每次说书的讲到王语嫣,都会目光炯炯,顾盼神飞。我想,这王语嫣必定是仙女一般的神人。若能有缘相见,倒也不枉此生。更重要的是,王语嫣精通天朝史、西夏史、辽史、金史、元史,说不定能帮我找回身世。

舟船车马,颠簸十日,终到姑苏。

苏老板这次派我出来,目的有二:一是摸清苏杭一带风俗业的发展规模及层次,看看春风楼有无在苏杭开分店的可能;二是回去的时候带几名讲吴侬软语的姑娘,让长安城里的老爷们也能听听秦淮河上的曲调。

初到几日,我遍访群芳。这一排排院馆阁楼里,鸳鸯瓦、霓裳衣、芙蓉帐、翡翠衾,一切浮华不过是噱头,为的只是客人们多掏些银两。真正具有核心竞争力的,还是姑娘们的才艺。床上功夫,概莫如此。而这吹拉弹唱,实在令人怜惜。怪不得秦淮河上不知亡国恨,犹唱后庭花。而且我还听说,这江南一代第一等的风俗铺子都以“院”“馆”“阁”为号,比如“怡红院”“红人馆”“集雅阁”,其次才以“楼”相称。苏老板没到过江南,不知道这边的规矩;而杜老,除了春风楼,估计再也没去过别的风月之所。所以,除了物色几名才艺不错的女子外,我还得向苏老板提议春风楼的更名事宜。

眼看着就临近八月十五了,姑苏城里反倒没有我刚来那几天热闹。一打听才知道,人们都去钱塘观浙江潮了。浙江之潮,天下之伟观也。此外,江浙水师也在这个时候校阅水军,艨艟数百,泅儿数千,去观看演习的王孙百姓,挤满了江岸。平时五文钱一碗的凉面,能卖到五十文;往日五十文一壶的花雕,能卖到七百文;就连租一下午只能容纳两人的遮阳棚,也要半贯铜钱。所以,钱塘附近州县的小商小贩们整个八月都聚集钱塘。而姑苏的姑娘们,也不落人后。据说有的姑娘单一个八月的收入就抵大半年所得。

所以,在城里待着无事,又不想去凑热闹,我便租了条船,去寻王语嫣。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那个昏黄的黄昏。我从一条破旧的小船上醒来,睁眼看世界,一丝不挂,恍若一张白纸。在那之后的一个月里,我从春风楼了解了这个世界的某些面。说不上阴暗还是光明。就像盲人摸象,有的人摸到了大象的足垫,便说大象柔软;有的人摸到了大象的獠牙,便说大象坚硬;而有的人,只摸到了大象的屁眼。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摸到的都是大象。

船外柔梢披风,水中藻荇交横。摇船的老人唱着苍凉的歌,将我从那个时空唤回。

细听这歌词,句句如针,针针见血,又字字含笑,很黑色幽默。“敢问老哥唱的什么歌?”

摇船老人停了歌,望了我一眼,“客官,这您都不知道哇?”

“请赐教。”

“《狈老板十八卦》啊。”老人脸露得意之色。“这狈老板啊,之前有个靠山狼局长,谁曾想啊,一命呜呼了!狈老板花在他身上的钱还没收回成本,这人就没了,于是狈老板心里很慌,就去算卦,十八卦。”

“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我每天摇船六个时辰,吃喝拉撒都在这船上。要不哼这些歌,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捱得过来。”

“哦,是吗?这两岸景色很好啊,挺赏心悦目的。每天看着这些景色,心情应该不错才是啊,怎么会难熬?”

“哎,客官,一看您就是外地人。这当地人,谁稀罕小桥流水啊?小老百姓但凡有点闲钱去旅游,都是奔着没有水的地方去,什么塞北飞雪啊大漠孤烟什么的。”

“也对哈,不过,您摇船,怎么着也算个中产,日子也挺滋润嘛。”

“滋润个屁啊!最苦逼的就是我们这些摇出租的了。起早贪黑,赚的钱十有八九交份子钱了,剩下的勉强养家糊口,还老替那些躺着吃穿不愁的大爷们背黑锅。老百姓一说打船难,他们就开听证会涨价,这涨了价我们也没多赚啊,份子钱、管理费、停泊费、维修费、失业保险、养老保险、人身意外伤害保险、样样跟着涨,老百姓还以为我们多赚了,一个劲儿的骂我们。哎,甭提了,说起来都是泪啊!”

我默默的摇了摇头。

“哎,说起来都怪我爹。我爹本来是打渔的,随我爷爷。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打渔的。后来我爹认识了个叫骆驼祥子的人,他把骆驼卖了摇出租。我爹听他忽悠,也把渔船卖了,签了卖身契,摇出租。日日摇夜夜摇,和骆驼祥子比着赛的摇,一边摇还一边唱‘只有我最摇摆’”。

“哦,那什么样的节奏才是最呀最摇摆呢?”

老头并不答话,只将身子微微倾斜,双脚逆着摇桨的方向着力,这船便跟着摇摆起来。

“我出世的时候,我爹也在摇。我在船上生,也是摇船的命。我娘就给我起名“郁碌”,我爹姓焦,你看我这名,焦急郁闷瞎忙碌。”

我默默的点了点头。

说话间,船已行出十里。河道渐宽,人烟渐少。老船夫也平了身子,不再摇摆。

又聊了些苏杭风物,船已行到一片苇塘深处,惊起群鸦鸥鹭。老船夫四处张望,寻找可以靠船的地方。看来,这里不常有人来。终于寻得一个布满苔痕的石墩,老船夫系了船,我付了船钱,正要挥手告别。忽然想到此处荒僻,除了老船夫的船,怕也打不到别的船了。没船也不是不能回去,游三十里也不是不可能,反正游累了就仰着,漂也能漂回姑苏,只是这身上揣的文书银票见不得水。于是和老船夫商量,让他在岸边等我,我按时辰给钱。老船夫刚摇完三十里,正想休息,嘬了一口黄酒便回船上打盹了。

我踏上荒烟蔓草的小径,向深草更深处漫步。

断了几层的浮屠塔,盘踞在斑驳女墙的老树根,荒郊外,一野村,传说中的曼陀罗山庄草木深。

破损的庄门半开着,门环上已爬满铜绿。我正要叩门,忽听得门内传来一声年轻女子的叹息,便这一声叹息,也让人全身一震,内心怦怦。我屏气凝神,半点声音也不敢出,心想这世上怎能有如此好听的声音。偷偷往门内窥探,只看见一妙龄女子,身着藕色纱衫,一袭长发披向背心,用一根银色丝带轻轻挽住,面朝花海,背对门外,疑似有烟霞笼罩,当非此尘世中人。

一时间我进也不得,退也不是。进,冒昧;退,不舍。脑中倏然有百千个念头活闪般掠过,却没有一个留下了清晰的影子。踌躇间,那天外又飘来仙乐般的一句,“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声声如玉,字字如玑。这词牌我识得,大牢图书馆里那本布满了灰尘的《乐府雅词》里就有这首无名氏的词。我脑中俶尔迸出一句台词,便向着门内深深一揖,“长安无名氏,拜见王姑娘。”

花海里传来的声音高了些许“这里最是幽静,没有人来的。”

“素闻王姑娘博学,特来请教。”

“姑娘个屁,老娘都快入土了”。还是刚才那声音,只是突然间少了轻柔,多了锐利;淡了银月似的光华,重了沧海般的稳练。我抬起头,只见那花海中的女子已转过身来,眉目鼻口无不玲珑俊秀,如空谷幽兰,清丽脱俗,只不过青丝难掩苍颜。十六岁的秀发下是一张六十岁的脸。我悚然大惊。

院中女子见我惊诧,哈哈大笑,“听书听多了吧。”

我心想这王姑娘,呃,王前辈果然名不虚传,我只说了两句寒暄的话,就探出了我爱听书。我赶忙答应,“是的,是的。”

“那些说书的都说了我四十年了,他们整天说瞎话,我能陪他们活在瞎话里四十年?”

我恍然大悟。

“进来吧,来的都是客。”

我迈过门槛,才看清王语嫣身后放着一筐莲藕。想来,刚才她是在剥莲藕,看着这藕丝,吟出了佳句。之前听书,从没想过王语嫣会做诸如剥莲藕这样的事情,这些事应该下人们去做才对。怎么会让她亲自来做呢?也许是为了段公子,呃,段前辈吧,想当年段老前辈为她痴情一片,现在她为段老前辈当当厨娘也是理所应当啊。可是,她口中的句子怎么会那么带怨含悲呢?

“莉亚,来客人啦,上茶。”

只听得屋内传来一声极清脆的“哎”,这声音似山间清泉,清澈激越。

我随着王语嫣进入屋中,桌上已备好精致的茶器。分宾主落座,便有一青衣茜发的女子快步过来沏茶。茶方流出,便有一股馨香四下飘散,鼻腔里的毛孔顿然开朗,既而全身舒爽,茶未入口,身已陶醉。再看这青衣女子,只一眼,便让人忘却了人间。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客套些什么,便问了一句“段老前辈可好?”

王语嫣品了一口茶,轻轻说了一句:“我去年买了个裱。”

此言一出,我汗流浃背。(在天朝,这可是一句很重的话。说这话的人一定是出离愤怒了。如果说话者觉得话说得太重,想找个台阶,便可以拿出一张裱,化解尴尬。)

青衣女子轻轻瞪了我一眼,微微摇了摇头。我立马反应过来,我提了不开的那壶水。正当我不知所措之时,青衣女子替我解了围,“姑姑,不如我把那裱拿来,让这位公子品鉴品鉴?”

王语嫣略微点了点头,我这才稍微放下心来。片刻,青衣女子拿来一张裱,我一眼便认出这裱是波斯风格,四边用阿拉伯文字做修饰,这样的裱一般是用来装衬人物画像的。

王语嫣见我对裱颇有研究,也对我另眼相看起来。我顺势道出了我在长安画坊的一些经历以及我身世成迷的故事,希望王前辈能帮我破解。

“难怪你竟敢在我面前提那个负心人。”王语嫣知道我非有意冒犯,语气也渐渐和缓。

“在下实不知情,多有得罪,还望前辈见谅。”

“算了,也不怪你,你听的那些书都是以前的了。那个臭男人娶了钟灵和木婉清的事,也是最近他死了才被写进话本的。”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好像说什么都显得苍白。只觉得,这几年来植根于我脑海的爱情模范,又少了一对。

“从那个时候起,我和那个臭男人就分开了,他做他的大理王爷,我回我的曼陀罗山庄。一晃四十年过去了,旁人还以为我们是神仙眷侣呢。只是我们之间有个约定,只有等到我们中的一方入了土,另一方才可以公开此事。”

“为什么呢?这对您不是很不公平?”

“公平?年轻人,你觉得什么事情公平?我答应了这个约定,自然有我的原因。”

“姑姑,还提这些干嘛?不是说好今天教我做荷塘小炒的吗?这莲藕都快变色了。”青衣女子双手攥着她姑姑的衣角。

王语嫣起身,对我说了句:“公子稍坐,待会儿一起吃个便饭。”便和青衣女子去向厨房。

我也不推辞,只是担心那老船夫久等,于是说明了意图,匆匆奔向渡口。

渡口空空如也,老船夫没有等我。

我返身回去,全然不为不能回去而焦急。

到了曼陀罗山庄,叩门入院,隔着花草,便看到莉亚系着白色的围裙在厨房里做菜,额上沁出丝丝细汗,不停用手背擦拭。王语嫣在客厅闲坐,手边已放着几本外文古籍。

见我来了,王语嫣让我坐下,细细询问我醒来时的场景。粗粗算来,已经三年有半了,我依然清晰的记得我醒来时并排站在柳树上的喜鹊和乌鸦以及柳树下清瘦的运河。那是一个春天。

王语嫣翻看一本古籍,将一段我看不懂的文字,翻译成汉文,“我表哥他们祖先的历史里,曾记载过这样一场战役,一支千余人的骑兵部队深入敌后,奔袭武关。但此后杳无音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王语嫣看了我一眼,见我很是疑惑,又说道,“武关离长安不远。”

“前辈的意思,我是鲜卑骑兵?”

“不过,那场战役离现在已经好几百年了。书里说那天天象异常,九星连珠。”

“那!我……不会是好几百年前的人吧。”

“这个,不好说,我这里没有测骨龄的仪器。不好判断你是否来自星星的你。”王语嫣指着书上一些在我看来符号一样的文字皱着眉说道,“不过,书上说这九星连珠得六千年一遇,按理说,那支消失的鲜卑骑兵也该在下次九星连珠的时候出现,隔现在还有五千几百年呢,喏,你看。”

说着,王语嫣将手中的古籍递给了我。

“前辈,我不懂。”

“这都算不明白?你算术是武术老师教的吗?就是说啊,六千减去……”

“前辈,我意思是我看不懂这上面的字。”

“哦,是这样啊,骑兵不识字,合理。不过,这时间还是不吻合啊。”

“我不是鲜卑骑兵。”

“什么,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不认识鲜卑文字,但我认识汉字。醒来就认识。它们一直存在我的心里,我的梦里,我深深的脑海里。”王语嫣沉默了片刻,望着暮色四合的窗外,悠悠的说了一句,“就好像是一场梦境,命中注定。”

我点了点头。

“也许,事情没我想得那么复杂。你可能只是被人打晕了过去,被劫了钱财。”

这几年来,这种假设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但我不认为这会是真的,虽然就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我无法证明其伪,它可能是真,但我内心不愿意事实是这个样子。就好像你去登山,当你历尽艰险登上顶峰,你希望看到的是仙鹤在云端飞鸣,阳光穿过厚薄不一的云层,呈现出不同的色彩,运气好你也许会碰到风清扬老前辈在耍独孤九剑,或者你可以顺着粗壮的豌豆藤爬到天上的城堡。而不是只看到一块孤零零的布告牌,上面写着“此路不通”。

太没有意境了。

“也可能是被劫了色,你醒来那座桥下,有九个眼吗?”

我小心的回忆,肯定的摇了摇头。

王语嫣合上了双眼,头微微后仰,陷入了沉思。

王语嫣闭目沉思的样子很美,像月光下的一面湖水。也许是相距太多的时光,我敢于直视这样的美,毫无负担,就像欣赏一幅久远的画。而不远处的莉亚,我却无法直视,那样的美太炽烈了,我怕烧着我自己。

此时的莉亚已沐浴更衣,身着浅色纱衣,于厅室一角,轻抚七弦琴。我也不好再多言语,静听佳音,肯将心事付诸瑶琴。

月色入户,虫鸟鸣鸣。王语嫣缓缓起身,“出去转转吧。”我欣然起行。

众所周知,曼陀罗山庄因遍植曼陀罗花而得名。每一株花,都有一个故事。但很少有人知道,山庄内的曼陀罗花以绿紫红蓝为主,错杂斑斓。这些花大都是从身毒国移植而来,因为曼陀罗山庄有着和身毒国相似的气候,所以花儿得以存活。而别处,只有白色的曼陀罗花。

月色下,花美人美。王语嫣用很温暖的语气,讲诉着儿时看母亲用人骨施肥的情景。我莫名其妙的不觉得故事恐怖。

莉亚也回忆起小时候在塞外草原策马奔腾的日子,眉宇之间颇多怀念。

而我最远的记忆,也只伸得到三年半前。也许是怕我太感伤,莉亚没有过多追问我的过往,很快将话题转移到了她的家乡。

莉亚是盍稚人,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氐族,祖祖辈辈生活在北方,以板为室屋,织牦牛尾及羖羊毛而覆。莉亚的祖先曾建立仇池、前秦、后凉等政权,统一过北方,后经丧乱,四处流离。莉亚全名为莉亚·氐桑,意在不忘氐族桑梓。虽然已随姑姑在江南生活了十余年,但莉亚时刻不忘北方家乡。

原来莉亚也和我一样,心里有个回不去的地方。只是她心里的那个地方明亮,我心里的那个地方没有光。

“前尘往事如云烟,消散在你我眼前。鲜卑、氐、羌,哪个不曾盛极一时?然而终究敌不过时间。只有时间才是永恒的,她慢慢的,悄悄的,把一切改变。你眼睁睁的看着一切被改变,却无能为力。最后连你自己,也化为齑粉。时间最是无情,她永远向前,从不往后。年轻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愣愣地望着王语嫣“不明白。”

王语嫣淡然一笑,“一朵花只盛开一朵花盛开的时间,不管它之前经历了三载还是千年,它也只能绽放一次,然后枯萎,凋谢,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每一个生命都是如此。”

“我好像明白了。”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更明白了。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是想抓住些什么,殊不知一切都是抓不住的月光,握紧就变黑暗。我们都不能真正的拥有什么,当你以为你拥有的时候,往往你已经失去或者正在失去了。重要的是,在不断的追寻中,找到最真实的自己。所以,我真正想要告诉你的是,过去的你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找到你自己。”

“虽然有点绕口,但我明白了,多谢前辈指点。”

又讲了许多故事,月已沉入水中。

王语嫣要回房了,便安排我在客房休息。

客房里有许多书籍,一时睡不着,便随手翻了翻:《犯罪现场伪装七十二计》《人体解剖学》《人骨养植技巧》,越翻越睡不着。

想起之前在庭院里看到的曼陀罗花以及江湖上流传的王语嫣母亲李青萝用人骨做花肥的嗜好,我的头皮就一点点的往中间靠。

难怪这里人迹罕至,来了的人都不能活着回去,久而久之,这里自然被人遗忘了。不过李青萝的肥料,都是些薄情寡义的男人。而我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辜负过谁!凭什么就该在这里做花肥?说不定,我才是被辜负那个倒霉蛋。可怜我混沌三年,只为寻一个身世,却不料命丧荒庄,死后无人知晓。恐怕多年后连王语嫣和莉亚·氐桑也不会记起,有我来过。没有人知道我是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谁。我不能也不愿就这样死去。我必须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得找点家伙,虽然很可能没有用。四十年前的王语嫣虽不会武功,但却熟读武林秘笈。四十年过去了,天知道她现在有多高强的武艺。我居然还惹她去年买了个裱!

而那莉亚身上流着氐人的血液,下起手来肯定也不会像她看上去那么柔弱。氐人流离失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汉人的逼迫。我虽然不知道我是谁,但刚才却暴露了自己认识汉字。

想想自己有可能死在新老两位绝世美女手中,心中竟然闪过一丝无憾的念想。我狠狠的给了自己一个嘴巴,继续寻找家伙。

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一桌书外,就剩一堆坛坛罐罐了。上面布满了灰尘,看上去有数十年没动的样子。我打开其中一个罐子,里面只剩小半罐白色的粉末。这一定就是人骨粉了。几十年没动过这些罐子,外面的花还开得那么艳,一定还有其他的房间,其他的罐子,这些只是纪念品而已。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再想我就要被装进罐子了。

我轻轻打开房门,假装上茅房,看能不能趁机跑掉。

庭院里萤虫飞舞,王语嫣的屋子已没有了灯光。我三步并做两步,恨不能凌波微步。

轻推院门,院门没锁,我心中反而升起一丝疑惑:就这么轻易让我溜走?顾不得多想,匆匆奔向来时的路。夜未央,深草比来时更深。草中随时会飞出钩链,钩住我的脚踝,我的喉咙。我能够看到自己的尸体在地下室昏黄的油灯下,慢慢渗出尸水。我的肉慢慢从我的骨上腐烂、脱落,蛆虫从我的眼耳口鼻爬出,几十年过去,直到莉亚·氐桑变成了王语嫣……我脚步沉重,一个趔趄,摔倒在荒草丛中。

我不敢叫出声,在黑暗中摸索着道路。突然,一种我闻所未闻的尖利叫声刺破了这死一样的夜空,我仿佛听到来自地狱的怪兽发出捕获猎物时的嘶叫。我扒开草丛,微弱的星光下一个巨影模模糊糊。它腾空跃起,既而消失水中。四周的草丛里,惊起鸦雀无数。我不敢贸然走出草丛。

忽然一声口哨响,那怪物又从水中跃起。我这才看清那庞然大物的模样:鱼头,大象头一般大小的鱼头;没有身子,或者说没有肉身,只有骨架一般的身子,三四丈长。这怪物从水中跃起,于半空中叼走一块大肉,咬得“欻欻”作响,又隐入水中。口哨声再响,怪物又从水中跃起。如此反复,看来是有人给那怪物喂食。我汗毛倒立,不能呼吸。

这世间竟有如此怪物,完全颠覆了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它硕大的头上那张裂开的嘴好像能吞吐一切,头以下的部位没有半点皮肉覆盖,全是嶙嶙白骨!浑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我不知道它吞下的肉块都被消化去了哪里,我只知道我不想成为它嘴中的肉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