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生活王安石生命中的最后两年是在极度痛苦之中度过的。永乐城兵败之后,神宗遭受沉重打击,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两年后病逝。幼子哲宗继位,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起用司马光。司马光进行『元祐更化』,把熙宁、元丰年间主持变法的官员全部贬黜,并逐条废除新法,王安石与神宗等人十余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王安石的晚年生活过得还是比较闲适的。远离了政治的纷争,此时静下心来,徜徉于山林之间,与两三知己游山玩水,讲经论道,或止于道旁,或宿于禅寺,俨然是一个世外高人了。元丰元年(1078),特授开府仪同三司,封舒国公,领集禧观使。三年(1080),授特进,改封荆国公,所以后世常称荆公。
在王安石第二次出任宰相时,就已经为自己的再次归隐做好了准备。他已经深深地知道,这次出来的时间不会太久。神宗已经成熟了,不需要再事事依赖他了。而且他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也已经不容许他再日夜操劳。最重要的是,王安石该做的事情已经差不多做完,新法都已经相继出台,余下的只是如何贯彻实施,是守成的问题,神宗一人就可以支撑局面了。
所以,王安石早早地就托江宁的朋友为他购买一块田地,以做终老之计。这块地就在江宁城外白塘,距江宁城七里,距蒋山也是七里,地处人山之半途,所以王安石给它取名为“半山园”。半山园东面不远,就是有名的“谢公墩”,南面有定林寺,附近还有孙权墓、宝公塔等,虽然偏僻,却很适宜隐居。
说起“谢公墩”,倒有一个荆公“争墩”的有趣故事。说起来“谢公墩”也不过是一个地势高一点的土墩,只因为晋朝丞相谢安经常登临此处,故称“谢公墩”。谢安,字安石,与王安石的名相同,王安石也很崇敬谢安的为人。但是,对于“谢公墩”,王安石却不客气了,要把它据为己有。为此,他特意在“谢公墩”处建了个小亭,取名为“半山亭”,如此,“谢公墩”就名正言顺地成了王安石的私人物品。开心之余,王安石写诗一首:
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
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
你走了,我来了,这个墩就是我的了,不应该还随着你姓谢了。王安石的可爱之处尽现出来。后人曾笑言“荆公好与人争”,“在朝则与诸公争新法,在野则与谢公争墩”。这也算是一段千古佳话了。
“半山园”与其他人的庄园比起来,实在是太寒酸了,“仅蔽风雨,又不设垣墙,望之如逆旅之舍。”连个院墙都没有,只能算一个荒郊野外的小旅店。有人劝王安石筑院墙,王安石却始终没有同意,在他看来,如今已经很好了。在他的诗词中,多处提及半山园的环境优美。后来,王安石大病一场,神宗派御医前来为他诊病,王安石趁机向神宗请示将“半山园”捐作寺院。神宗同意了,并亲笔赐名“报宁禅寺”,所以“半山园”后来又称为“半山寺”、“报宁禅寺”。捐出“半山园”之后,王安石在城中租了一个院子安居,一生都没再置产业。一个全身而退的宰相,又有皇帝的百般照顾,却甘愿过着如此清贫的生活,自得其乐,荆公的品性不能不令人敬佩!
退居江宁以后,王安石并非无事可做,删定《字说》是他的一项重要工作。以前,在朝中时政务缠身,一直没能定稿,如今总算有时间详细推敲了。对于《字说》,王安石投入了极大精力,想要给后世留下一部经得起品评的文字学著作。《字说》二十四卷,删定之后上呈神宗,神宗当即把它定为学子必读的教材,与《三经新义》并行于世,在当时影响很大,深受好评。可惜的是,后来,反对派们当政,不辨优劣,但凡与王安石相关的尽皆废除,《字说》亦不能幸免。
著作之余,王安石就会走出“半山园”,四处闲逛。出门只骑一头驴。有人因他年事已高,劝他坐轿,王安石回道:“岂可以人代畜?”哪怕只是轿夫,王安石也不愿轻贱他们,把他们当牲口使唤。有时候不骑驴了,就会坐一种江州车,自己坐一箱,另一箱就由村人或仆人坐,毫不介意。
钟山是他最常去的地方,累了就去定林寺的禅房里歇息,天晚时才回。出游时,也常常毫无目的,随心适意。有一次,王定国去看望荆公,正遇到荆公骑驴出行,一个仆人牵着驴跟随。王定国就问军士,相公要去哪里。军士回答说,如果牵驴的仆人在前面走,那就听仆人的,牵到哪儿是哪儿。如果仆人在后面,那就听驴的,驴走到哪儿就是哪儿。什么时候相公想要停了就随时停下来,或是坐在松石上,或是去到农户家里,或是去附近寺院。但有一点,就是随行一定要带着书。有时骑在驴上诵读,有时停下来休息时诵读。每次还用囊装着十几个饼,饿了就吃饼,相公吃完,给牵驴的仆人吃,剩下的就喂驴了。有时候,附近的山野人家献上饮食,也吃,并不客气。
有一年盛夏,提刑官李茂直去看望荆公,在道旁遇到了。荆公下驴,与李茂直坐在路旁讲话,说了很长时间。太阳转西,阳光照射到两人身上。李茂直令随从张伞,但伞只能遮住一个人,阳光全落在了荆公身上,李茂直过意不去,令随从把伞移到荆公头上,荆公说:“不须。若使后世做牛,与他日里耕田。”如果后世托生为牛,还要在太阳底下耕田呢。其豁达如此。
荆公晚年喜读佛经,对《维摩诘经》和《楞严经》爱不释手,交往的人中也多是一些不合群的孤高之士,如俞秀老、俞清老、杨德逢、王介等人。
俞秀老,名紫芝,浙江金华人。一生不娶妻,参修佛法,工于诗,“尝作唱道歌十章,极言万事如浮云,世间膏火煎熬可厌,语意高胜。”荆公喜欢他的这些歌,常让身边的人歌唱,也作有与之往来的游戏歌曲。在《诉衷情·和俞秀老》组词中,荆公写道:
其一:
常时黄色见眉间。松桂我同攀。
每言天上辛苦,不肯饵金丹。
怜水静,爱云闲。便忘还。
高歌一曲,岩谷迤逦,宛似商山。
其二:
练巾藜杖白云间。有兴即跻攀。
追思往昔如梦,华毂也曾丹。
尘自扰,性长闲。更无还。
达如周召,穷似丘轲,祗个山山。
词中透露出的是一种如闲云野鹤一般寄情山水,看淡世情的心态。有一天,荆公与俞秀老同到报宁寺,荆公累了,就在禅房小睡,秀
老私自骑了王安石的驴去法云寺找宝觉禅师。荆公睡起,等俞秀老回来之后,假意正色责问他:“你作为读书人竟然敢盗骑我的驴!”俞秀老道歉,说知错了,请求自赎。荆公就罚他作《松声诗》一首。俞秀老脱口而出,其词极佳,只是山中之人多忘记了。
俞清老,名澹,是俞秀老的弟弟,亦是终身不娶。俞清老为人滑稽幽默,放荡不羁,精通音律,晚年曾作《渔家傲》等乐府诗数首,山行即歌之。荆公也非常喜欢与他交往。
有一次,俞清老忽然起了出家的念头,对荆公说:“我想要出家当和尚,但是没有钱买祠部。”荆公觉得他的想法也不是坏事,就欣然出钱为他在半山寺置办了祠部。俞清老和荆公约了正式削发出家的日子就回去了,等到了日期,却不见来,又过了几天还是没有消息。好不容易等俞清老来了,荆公问他原因,俞清老慢慢地说:“我想,当和尚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您所赠的祠部已经送给酒家抵偿旧债了。”荆公听了大笑。
俞清老最后还是做了和尚,法名紫琳,但却并不受佛门约束,穿僧服却戴儒生冠,喝酒吃肉。经常抱着《字说》跟随在荆公后面,往来于法云寺、定林寺之间,“过八功德水,逍遥游亭之上。”遇到好学的人请教荆公《字说》中的问题,荆公“口讲手画,终席或至千余言”,俞清老就在一旁听。也是一时盛事。黄庭坚还据此特意画了一幅《王荆公骑驴图》,并写文记述。
王介与荆公的关系也很好,两人经常在一起斗诗。荆公曾在驿舍写下两句诗:“茅店沧洲一酒旗,午烟孤起隔林炊。”
王介见到后,瞧不起荆公此联,便在其后续道:“金陵村里王夫子,可是能吟富贵诗。”
荆公知道后,对王介也不屑意,又续了一联:“江晴日暖芦花起,恰似春风柳絮时。”此联以芦花和柳絮来讥讽王介轻狂。
又有一次,两人在一起聊天,荆公随口吟诗一首。王介不服气,“遂和十篇,盛气而诵于荆公”,其中有两句:“正直聪明神鬼畏,死时应合作阎罗。”
荆公听罢笑道:“阎罗见缺,可速赴任也。”
王介哭笑不得。
有一个丹阳人陈辅之,荆公也很喜欢。有一天陈辅之到杨骥德家去喝酒,走时写了一首诗送给杨骥德:
北山松粉未飘花,日下风轻麦脚斜。
身似旧时王谢燕,一年一度到君家。
杨骥德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跑来请教荆公,荆公看后,笑对杨骥德道:“你吃亏了,陈辅之这是骂君寻常百姓也。”
原来刘禹锡诗中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百姓家”一句,现在飞到杨骥德家里去,自然是说杨骥德是寻常百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