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不畏浮云: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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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乌台诗案

王安石罢相之后,神宗封王安石为舒国公,元丰三年,皇帝改封他为荆国公,这便是后人称他为荆公的缘故。

元丰八年,神宗去世后,哲宗继位,王安石的官名又成为特进司空。到第二年四月王安石去世,朝廷又赠给他一个太傅的荣誉头衔。这些官名虽然都是虚衔,但其象征意义上的地位是步步上升的,说明王安石退居江宁以后,虽然不在相位,但仍时时得到神宗皇帝的关照。宋神宗之世,他的政治地位没有下降,生活待遇也不错。然而,朝中的政治生活,却不可避免地发生变化。

王安石二次罢相后的第二年,熙宁十年(1077年)十二月,宋神宗发布更改年号的诏书,其中讲道:

其因来岁之正,以新元统之号。式循典旧,对越神休。宜自明年正月朔旦改为元丰元年。

这一改元将意味着变法进入新的时期,希冀在神宗“独裁”之下,变法能取得巨大的丰硕成果。

如果说在熙宁时期神宗的行政策略是以传统的“制衡术”为主,有如王安石形容的“刚健不足”的话,元丰时期则过渡到了以“铁腕强硬”为主的历史阶段。

改元之后,神宗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调整。他任命吴充、王珪为相,后以蔡确、章惇参政,冯京执枢密,吕公著副之。此后又有一系列的黜陟拜罢,王珪、蔡确、章惇、王安礼诸人,先后为执宰辅弼大臣,尤其是王珪出任宰执大臣先后共16年之久,深得神宗相知重用。

这个王珪,曾在司马光与王安石当庭争辩理财问题时,左右逢源地“和稀泥”,这件事很能代表王珪的特点。然而,这样一个人自熙宁三年(1070年)官拜参知政事以来,竟然能与神宗共处16年之久,一直到元丰八年五月病逝。16年间,任凭风急浪高,群臣升贬像走马灯一般,而唯独“将顺为政,无所建明”的王珪能一帆风顺,其诀窍可从时论中看出。时人称他为“三旨相公”——取圣旨、领圣旨、得圣旨。神宗久用这样的人很能说明问题,那就是专制君王的令行禁止,专行独断,而不允许有作为的大臣有擅权之机,这固然是赵宋立国的传统,更是神宗自己从任用王安石过程中得到了教训。

然而,进入元丰年间之后,王珪之类已成了宰执主流,这标志着神宗不再任用有为之臣而一意专断,要群臣尊仰,并以更加专制的办法去执政,去推行新法。

元丰三年(1080)四月,神宗下令负责推行新法的“司农寺”(废掉“制置三司条例司”之后,主管新法的机构):以后凡涉及变法措施的大事,不得随便交所属部门讨论,都必须“先奏取旨”,由自己严格把握。与此同时,他对于反对新法的官员,也不再客气容忍,而予以坚决回击。元丰五年(1082年)提举江南西路常平等事刘谊上书,指出新法十大害民罪状,系统批评熙宁以来“富国之法”的弊病。神宗立即予以批驳,说刘谊“惟举一二偏僻不齐之事,意欲概坏大法,公肆诞谩,上惑朝民外摇众听。宜加显黜,以儆在位。特勒停”,刘谊被罢了官。这样强硬的态度,完全出自神宗躬亲之手,确实令人悚然。

其实,在此之前,已有因吟诗讥时而获罪的事,这就是“乌台诗案”。

神宗一朝大开“以言罪人”的杀戒,在熙宁年间无数反新法大臣去官落职足以为证,这已经违背了赵宋开国君主钦定的“不以言罪人”的“祖宗之法”。但是,上述事例毕竟还是朝议纷争、明陈直谏的结果,大兴“以诗文获罪”的文字狱,则是进入元丰时代才开始的。这是宋神宗独裁政治的显著标志。

事情发生在元丰二年(1079)四月。苏轼离开彭城,出任湖州知州,他到达湖州之后,在给神宗的谢表中写道:“臣荷先帝之误恩,摧置三馆。蒙陛下之过听,付以两州……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天覆群生,海涵万族。用人不求其备,嘉善不矜不能。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他感激皇恩迁其到湖州,决心好好干,“上以广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这本是一道十分正常的谢表,当然也多少有一丝自嘲的怨气。

可这不经心的怨气却大大地刺激了主张行新法的一些人,“新进”、“生事”之类的字眼,使一些人很不舒服。他们早就对苏东坡耿耿于怀,“如蝇在食,吐之乃已”,可就是找不着下手的机会。这回可好了,抓住他上皇帝表中的字句,再挑一些他平时诗词中的“犯上”毛病,狠狠治他一下,看看谁还敢对时局不满,看谁还敢再说三道四!

于是,七月初首先由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出面,上书状告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还把别人刻印的《元丰续添苏学士钱塘集》交给神宗。

不久,又一位监察御史里行名叫舒胆的也弹劾苏东坡,说他借写诗作赋,“无不一以讥讽为主”,而且说他把诗赋雕版印书,“传播中外,自以为能”。舒胆把苏轼的四本诗集连同他的奏章一起呈上去,指责苏东坡《山村五绝》、《杭州观潮》等诗中一些句子,说他借诗词诽谤新法,愚弄皇帝。他为苏轼罗织的罪名是:

陛下为赈济贫乏贷钱于民,以使之恢复本业——苏轼讥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为富国裕民,兴办水利,以使天下富足——苏轼讽之为“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为增进财政收入,实行了榷盐——苏轼谤之为“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陛下为行新法,令官吏尽心学习法令文书——苏轼笑之为“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

苏轼如此目无天子,实在是罪不容赦!

第三个想置苏轼于死地的,是升任了御史中丞的李定。李定曾在熙宁时因讲青苗法便民,得王安石器重,提拔他当了京官。当时激起朝中许多大臣的反对。苏轼亦在反对之列。李定母死而不服丧,“子瞻以为不孝,恶之”。如今,李定是怀着强烈的报私仇的小人之心,非置苏轼于死地不可了。他同样采取了,“捕风捉影”“随意栽赃”的恶劣手法,列举了四条足以要苏轼命的罪状,最后下了断言:苏轼“讪上骂下,法所不容”。

神宗看到三位谏官都交相弹劾苏轼,心中自然恼火,下令由御史台派人去抓苏轼进京问罪。进京之前,苏轼被允许与家人告别。这是多么悲恸的一幕啊!一家妻儿老小泣不成声,号哭欲绝。苏轼强压住自己的感情,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安慰一下家人,便离家远行了。

路上,苏轼萌生过自杀的念头,可又怕给亲友惹来麻烦。御史台派人去抄查他的诗文信件,大部分文稿都被烧毁了。

苏轼七月二十八日被逮捕,八月十八日被解入御史台牢狱,几天以后便正式开始接受审理。

苏轼进京受审期间,其长子苏迈一直陪同照顾他。他们约定每天送饭时,没有什么事就送肉和菜,万一有不测就送鱼来。这样,可以使苏轼明白事态的发展,心中早有准备。

这天苏迈因事外出,委托个朋友代为送饭,却忘记告诉他约定的暗号。事也凑巧,这位好心的送饭人为苏轼买了几条鱼,做好,高高兴兴地送进牢房去。苏轼一看,顿时胆战心惊,以为自己难逃一死了。他就与狱卒商量,写了两首永别诗给弟弟苏辙,请狱卒转交。

这是大文豪苏轼以为自己将离开人世的两首绝命诗: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

苏轼的这两首诗,使苏辙读后伤悲哀痛,涕泪泉涌。他立刻上书神宗,愿以自己的出身官爵去赎其兄之罪。神宗看到了苏轼令人心恸的两首诗,心中也有所动。

苏轼因诗获罪之事,在朝野上下激起强烈的反响。许多大臣替他讲话,也遭到了贬官外斥。王诜、苏辙等人被贬职;司马光、张方平、范镇、黄庭坚等人被罚俸。就连已故的欧阳修、文同等共二十余人都受到了牵连,这就是“乌台诗案”。

“乌台”指御史台,是监察机关,负责监督百官行为、政务的机构。这次由御史台整治诗人苏轼的“文字狱”,就称为“乌台诗案”。

这是一件明显改变“祖宗之法”不许以言罪人之规的重大事件,也激起了朝中其他一些人的反感。宰相吴充以曹操尚能宽恕“击鼓骂曹”的汉末文学家祢衡一事,规劝神宗宽赦苏轼。神宗惊异地说:“朕并无他意,不过召轼入京核察是非而已,即将放他出去了。”这件事激起如此强烈的反响,神宗有些意外。

贬居江宁白下门外半山园的王安石,得悉苏轼因“诗赋文字”获罪被捕入狱的消息,已经是十月初了。

得知苏轼被捕入狱的消息,他确实非常吃惊。他对苏轼是了解的。此人虽然恃才自傲,但操守严明,是个君子。他敏锐地意识到:文字狱兴,绝不是个好兆头!盛世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他坐不住了。诗赋既非街头“贴示”,亦非上书,乃诗人、词家遇事触物之感,随兴而发。若深文周纳,系之以狱,则箝塞天下之口。

苏子瞻口无遮拦,恃才傲物,才华横溢,自然易于招来小人怨恨。命运不幸,苏子瞻恰恰落在御史台执权者的手里,这些执权者恰恰又是一群小人……

李定、舒亶等人,都是自己提拔而上的。没想到品行竟如此之差,看来自己确实缺乏识人之明!他早知道他们恨苏轼,早想择苏轼诗词歌赋中的“哀怨愤懑”之作诉于刑律,不意今天果然炼罪成狱!

王安石一颗冷却了两年的心骤然沸腾起来,提笔展纸,为营救苏轼,写下了他贬居江宁两年来第一份奏表。

“乌台诗案”引起的京都震动、朝臣纷争和后宫太后的沉默,两个多月来已使31岁的皇帝陷于一筹莫展。

抓住苏轼诗文中的一些词句大作文章,这本是李定、舒亶等人打击反对变法的那些人的手段。然而,此事在朝野激起了轩然大波,却是他们所始料不及的。不过事情既然发生了,也没有什么必要手软。为苏轼说情的人既然不怕受牵连,就得让他们倒点霉。这也是神宗显示一下他的“铁腕”的机会。没有神宗的支持,这么大的案子是不可能成狱的。

但是,更为棘手的是,连章惇这样的主张变法者也都不赞成此案,而且他们还都站出来替苏轼讲话。章惇对神宗说,仁宗得苏轼,以为一代之宝。如今陛下将他投之大狱,恐怕后人会说陛下不爱惜人才而爱听阿谀之词吧。

就在皇帝心神不定左右为难之时,太监禀奏,同修起居注王安礼送人王安石千里驰送的奏折。

神宗当时送走王安石的时候,特别给王安石以专门奏事权。让他有什么事可以专折驰送,但王安石离京之后,一直没有音信。这回,是什么事呢?

皇帝立刻从太监手中接过“奏表”,移来烛台,凝目阅览起来……

史料和宋人笔记有载:“乌台诗案,上以公(王安石)疏人方为决。”十分可惜的是,史料所记载的这封信的原文未能留下来,使今人无从一睹那为了崇高的友谊而披肝沥胆的精彩文字。

王安石的人格力量深深触动了皇帝,他的神态肃穆凝重起来。三年前,王安国遭吕惠卿诬陷而放归江宁,王安石不曾上表求情;两年前,王秀因“弄权蒙混”而获罪,王安石不曾上表求情,而是默默承受了“失弟丧子”之哀。今天,苏轼获罪入狱,其罪为讥讽新法,讥讽王安石的所作所为,可王安石忘私为公,以负罪遭贬之躯,冒死为苏轼求情!这是怎么样的胸怀呀!

王安石的奏折让皇帝下定了决心。文字成狱,天下箝口,表面上人心归一,实际上阳奉阴行,江山虚假的稳固终不可取!

神宗终于做出决定,放了苏轼。他又拿出王安石的奏折,看着上面熟悉的字体,心中一时激起了万千滋味。自己独撑天下的这段时间,他才更多地了解了王安石的难处,他对王安石也有了更多的理解。

苏轼活下来了,被降为黄州团练副使。五年后,当从黄州谪所征召回京师时,他特地绕道金陵看望了王安石。经历了宦海沉浮的两位君子一见面,真是感慨万千。苏轼向王安石作揖:“苏轼今日敢以野服参见大丞相。”王安石笑道说:“繁文缛节岂是为你我之辈设的?”二人开诚布公地交换了意见,同游山水,细论诗文。王安石向人称赞说:“真不知再过几百年才能再出如此人物。”

王安石邀请苏轼迁往金陵,以作邻居。虽然尚未看破红尘的苏轼婉拒了王安石的美意,但两位诗坛巨匠间的吟诵仍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可以触摸的暖暖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