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王安石罢相、复相的这段时间,王安石的儿子王雱因背疽早逝,死时仅33岁。王雱是王安石的长子,自小聪慧过人,深得王安石的宠爱。进士及第后,他与父亲同朝为官,共同修撰三经。王雱的死无疑又在王安石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伤痛自不待言。此时的王安石对儿子王雱的死深感痛惜,这不仅使他视富贵如浮云的观念更加强烈,且对人生如梦,转瞬即逝的思想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这更加坚定了王安石辞相归去的决心。
王安石第一次罢相虽说是出于自愿,但不免有怨恨之情,但第二次罢相却只有无限的遗憾与轻松。他是解脱了,可这代价也太大了,为了变法,他付出了一生的心血,甚至也牺牲掉了爱子,可换回的却是无尽的伤痛和天下人的谩骂,没有人能理解他。
其实,自从王安石登上相位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他要以悲剧收场。在这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变法中,皇帝是帅,他是将,按照人们传统的思维,皇帝是天之骄子,圣明如神,是完美的化身。在这场变法中,如果取得了什么成就,首要功劳肯定要归功于皇帝,而如果出现了错误,王安石理所当然地就成了替罪羔羊。
在王安石离开京城之前,他最后一次去面见神宗皇帝。当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君臣叱咤风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而王安石作为臣子,要永远地为大宋王朝做替罪羊,来承担来自全社会的巨大压力。
神宗皇帝充满了内疚,两人迟迟默不作声,大殿里的空气都凝固了。最后还是皇帝先开了口,说道:“爱卿这次虽离职,但变法还要继续,等到风平浪静之时,朕还要请爱卿回来主持朝政。”
王安石强挤出了一丝苦笑:“臣真的累了,这些年来为了变法确实耗尽了心力,真的撑不下去了。如今老臣终于可以安心地休息了,说真的,臣期待这一天也很久了,唯一让臣不放心的就是变法大业全部要靠陛下了,今后陛下一定要多多注意身体。”
神宗恋恋不舍地对王安石说道:“爱卿走后,朕就好比失去了左膀右臂,没有了爱卿,今后谁还能与朕彻夜长谈国家大事呢?”
皇帝叹了口气:“爱卿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愿爱卿回金陵后好好调养,朕也不知道该送什么给你,就赐你黄金百两,你就不要再推辞了。朕知道你为官清廉,积蓄不多,这点钱全当是朕的一份心意。这次回去又要不少开销,这点钱你拿着用,千万不要苦了自己。”
王安石眼圈一红,两行老泪顿时流了下来。归根到底,还是皇帝了解他啊,像这样亦臣亦友的君臣之情,世间能有几人?但他们再惺惺相惜,最终还是免不了要分离。王安石深深地叩下头去:“老臣谢皇上。”
王安石去意已决,待他离开京城之时,他望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墙,内心苦楚而疲惫。他本有着干一番大事业拯救大宋王朝的雄心壮志,有着“以天下为己任”的初衷,有着“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恩戴德之心。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他拼尽了所有,他对此无半句怨言,依旧忠心耿耿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然而,当新法激起群臣的攻击,当对自己不利的一切涌向他时,皇帝的动摇、眼中的疑惑、勉强的言语,深深地刺伤了王安石的心,他的灵魂空了。
王安石并不是一个世外高人,他不可能把这一切当做过眼云烟。他骨子里有着文人的脆弱,哲人的敏感。他自尊,自爱,多少还带着淡淡的哀伤忧愁。他向往自由安宁,可又放不下国家大事,这一切都在王安石心中进行着激烈的冲突。他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不过是一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这就注定了他的一生是个悲剧。
还在王安石被任命为宰相的时候,众人觉得他正是一展宏图备受宠信之时。有一天,文武百官都登门向他庆贺,但王安石却没有一丝兴奋,甚至连出房门都没有,而是独自与朋友来到西庑之小阁,徘徊许久,取笔在窗上写了这样一行字:
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
此后,王安石罢相后曾与这位友人同游钟山,在小憩之时,说起书窗题诗之事,王安石叹息道:“你看是不是?”说完淡淡一笑,这笑中饱含了王安石多少的辛酸与无奈啊!
至此,原先那个“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勇士消失了。王安石叱咤风云的时代彻底画上了一个句号,只是这个句号不是那么的圆满。
王安石携着所有的家当与老妻静静地乘船回金陵。从东京回金陵,有水路相通,王安石并没有乘坐官船,却穿了便服去乘民船。在即将开船的时候,他对家仆吩咐道:“我虽然是当朝宰相,今已告老还乡,凡一路停船之处,有问到我官职的,你们莫说实话,只说是过往游客就行了。不然,惊动了当地官府和百姓,前来迎送,就太不方便了。谁若是有意走漏风声,那他一定是想敲地方上的竹杠或者想诈取民财,我知道了,决不轻饶!”众仆听了,大声说:“晓得了!”
这时,一个名唤江居的家仆拱手说:“相公如此隐姓埋名,假若途中听到了有人毁谤相公,该怎么对待呢?”王安石回答道:“常言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说我好的,不足为喜;说我坏的,不足为怒。千万不要去招惹是非。”
他们沿水路走了二十多天,后来王安石因患病不适,只得同夫人等暂时分手,去走陆路,临别前约定到金陵江口相会。
原来走水路时一切还好,自打走陆上走,王安石真是受尽了窝囊气,处处不顺心。
一次在一个小镇上,他们主仆四人想找脚力,到一个人家去雇。他们刚说明来意,主人便摆手说:“自从拗相公当权,创立新法,百姓四处逃散,连饭都吃不饱,谁家还养得起骡马?”江居问:“你说的那位拗相公是谁?”主人道:“他叫王安石。听说长着一双白眼睛,真是恶人有恶相。”王安石听了低头不语,转身朝外走去。
王安石心中烦闷,到茶坊去转悠,只见茶坊壁间题着一首绝句:
祖宗制度至详明,百载余黎乐太平。
白眼无端偏固执,纷纷变乱拂人情。
王安石一看是骂自己的,沉吟半晌,又掉头走开了。他踱步走进附近一所道院,一抬头便发现红墙上面贴着一幅黄纸,上前仔细一看,纸上写的也是骂他的诗,说他“尽为新法误苍生”。王安石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决定哪儿也不再去了,便疾步回到主人家,闷闷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午饭后,王安石去茅房解溲,只见茅厕土墙上,有人用白石灰水写诗八句,内容是攻击他的。说他排斥贤正,独断专行,倡言“三不足”,到头来将落得“千年流毒臭声遗”。王安石看着实在气不过,便抬脚用鞋底给使劲蹭掉了。回店后,他吩咐仆役赶快收拾行装,提前赶路。
一路上,主仆几人很少搭话,行色匆匆,只顾往前走。眼看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仆人江居上前向王安石禀告到:“相公,天已晚了,我们到哪歇息?”王安石沉思了一下,回问江居:“依你之见呢?”江居答道:“要我看,今宵不必再宿村镇,还是借驿亭歇息好一些,省得生闲气。”王安石听了,点头称是。
这天晚上,他们便在附近的一处驿站住下了。夜间,王安石睡得很踏实,连日来的疲劳好像一下子都消散了。第二天一大早,江居等人忙着安排早饭,王安石独自在亭子间散步。忽然,他看到对面墙壁上题着两首绝句,其中一首这样写道:
高谈道德口悬河,变法谁知有许多!
他日命衰时败后,人非鬼责奈愁何?
王安石心想:一路来,茶坊道院,村镇人家,处处题诗讥诮,人人咒骂新法,真是咄咄怪事!如今连这驿亭也有题诗诋毁,真太不像话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勃然大怒,决定亲自去问个究竟。他唤来几名驿卒问道:“哪个狂夫,敢题诗壁间,毁谤朝政如此?”一位老卒应道:“官人息怒。我等实在不知此诗为何人所写,也是在一个早晨突然出现的。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不只我们驿站有题诗,其他各处也都有留题。”王安石又问:“此诗为何而作?”老卒说:“据说这都是上面布置下来的,说王安石罢相还乡,要各处题诗相送。于是,就有一些人出来到处题写这样的歪诗,毁坏他的名声,这可真是罪孽啊!”
王安石听罢,心中立刻明白了:原来这竟是顽固派们有意搞的鬼!他想,顽固派对自己和新法的攻击,从来都是不择手段的,这无关紧要,也不值得忧虑,只要新法能有益于黎明百姓,自己受些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呢!想到此,他便微笑着对驿卒说道:“既然这样,那就让他们到处去题写好了,总有一天会被人们抹掉的!”打这以后,一路上王安石就再也没有去理会题诗的事了。
等他回到金陵后,昔日的老宅已变得破败不堪,墙头爬满了野草与枯藤,这衰败的景象与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凋敝凄凉。王安石实在太累了,多年的朝廷纷争,已经让他耗尽心力,筋疲力尽。坐在这熟悉的地方,呼吸着江南特有的温润,他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了。
金陵这个地方,是王安石的发迹之地,当时,求贤若渴的宋神宗,一天几道诏书,要他到开封去任相国。现在,过气政客,失意明星,落魄文人,和不修边幅的前宰相,再度出现在金陵。
王安石最后的失败,倒不是正人君子把他挤出朝廷的,老实说,王安石实际是败在了他一手提拔的吕惠卿手里。
苏轼在南京见到下野的拗相公时,还曾关注他过去一些政治上的举措得失。他连连摆手说:“别问我,别问我,现在已是吕惠卿主政了。”而且还神秘兮兮地对苏轼嘱咐,“此话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万万不可为他人所知。”
他如此小心谨慎,不是没有来由的。由于王安石当年给吕惠卿写过一封私下的信,上面特地注上一笔:“勿使上知”,也就是不要让皇帝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结果,吕惠卿成了彻底的两面派,随时准备反戈一击的叛卖者,把这封“勿使上知”的信件,交给了皇帝,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了。
王安石下台以后,过度失落造成心理的极不平衡,时常“喃喃自语,有若狂人”,甚至歇斯底里地发作,还用手指对空书写“福建子”三字,一写就是半天。吕惠卿是福建泉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