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的民族工业资本家,有的来自旧营垒。他们原是阀阅门第钟鸣鼎食之家,在那风雨飘摇的封建末世,深感政局难测仕途艰危,不得不另谋进退,或脚踏“官、商两条船”;或在封建废墟上重起炉灶。孙多鑫、孙多森和他们的通孚丰资本集团,就是如此。
安徽寿州孙氏,是个“五子四登科,一门三及第”的大族。与翁同騄同为光绪师傅的孙家鼐,是咸丰状元,历任工、礼、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侄儿孙传鼎任江西临江知府;另一侄儿孙传樾为江苏候补道。传樾的儿子多鑫、多森,前者是举人,曾为江苏补用道、直隶候补道,钦加二品衔;后者贡生出身,官至直隶劝业道,二品。一门中顶戴花翎几大箩。孙氏大族占有寿州一半土地,人称“孙半城”。
孙家势大财大,已属惊人。况且,孙多森、孙多鑫兄弟的外祖父、安徽合肥人李瀚章,时任两广总督,为封疆大吏;外叔祖李鸿章,更是红极一时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这就使寿州孙氏家族分外显耀煊赫,花团锦簇。它有趣地告诉人们:旧时官吏的计量单位,不应该是“一个个”,似乎应该说“一串串”……
孙多鑫曾跟随外祖父在两广总督府学幕,李瀚章卸任,孙多鑫北返扬州经营盐务。但这时盐务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时局不宁,盐运有风险,于是他和二弟多森商量另辟新路。他们从海关进出口货物的调查中,发现外国机制面粉进口数量多,利润丰厚,我国大量白银外溢,又风闻英商在上海创办增裕面粉厂,中国商人也在天津办了贻来牟机器磨坊和芜湖益新机器磨坊。他们既不甘心中国人的银子让洋商独赚,也想借此为孙氏家族创下一番新业。
宰相子孙办厂,气派果然不凡。他们先派家人宁钰亭去芜湖、天津、上海调查,宁钰亭从扬州购买小麦300石,委托上海英商增裕面粉厂加工面粉,结果出粉率约合八折,只是粉质较潮。结算成本,除去麦款、运输、加工等费用外,净赚320余元,显然是本轻利重。于是,孙氏兄弟集资30万两银子,在上海建办阜丰面粉厂。30万银两,当时合银元41.7万元,相当于后来荣氏兄弟初办面粉厂资金的10多倍。其中,孙氏家族占70%,身居清王朝军机要职的孙家鼐,自己不便出面,而以儿子孙传蓕的名义入股。
接着,孙多鑫雇用了翻译同去美国考察,以2.2万美金(约合5万银两)购买美国机器,按美国图纸建造厂房,由美国技师负责设备安装,以每月200美元高薪聘请美国技师指导生产。阜丰面粉厂于1900年开业,是上海滩第一家华资面粉厂,日产面粉2500包。
当时阜丰面粉厂的主要竞争对手是洋商。由于孙氏兄弟不懂经营,产品竞争不过洋粉,第一年就亏损了7万余两银子。亏损,是割去了他们的“心头肉”,纵然是簪缨门第宰相苗裔,也会觉得心疼,不像有些官家企业的头儿,亏损100年也无动于衷,依仗着“等、靠、要”,只要保住自己那把“交椅”就行。孙氏兄弟吃一堑,长一智,他们狠抓产品质量,“阜丰”生产的“自行车”商标面粉(俗称“老车牌”),其色泽、口感都与洋粉不相上下。在市场推销方面,他们“薄利多销”,洋粉每包49斤,“老车”粉每包足秤50斤;洋粉每包售价1.6元,他们每包只要1.2元;而且对经销商先提货后结账,佣金回扣从丰,不久就夺得洋粉的江南市场,从此逐年盈利。
孙氏兄弟稳扎稳打,他们发家后并没有另办新厂,而是通过增建厂房添置设备来扩大企业的规模。说穿了,是防止“大权旁落”,保持权力的高度集中,封建制“官场”多年积累的经验,移至商场同样适用。1904年,“阜丰”增建厂房购进美机,日产增加到5000包面粉;1927年和1932年两次扩展,到1936年,日产面粉能力已达到2.6万包;账面资本从办厂时的40万元升值为300万元。他们于同年投资建造了自动化圆筒麦仓,当时被号称为远东设备最好的面粉厂。
孙氏兄弟办实业打开了局面,但他们并没有忘掉官场。据说,当官也跟抽鸦片一样,是会上瘾的,官场上人离开官场久了,会觉得孤独寂寞,这是“官之常情”,无可非议。庚子事变后,袁世凯任直隶总督,他通过天津道周学熙(也是一个安徽人)物色办实业的人才。这时,阜丰面粉厂业务已日趋稳定,于是应周学熙之邀,阜丰厂副经理孙多鑫于1904年北上天津进入袁世凯幕中,不久被委派为直隶官银号总办,成为北洋财政实权人物,北洋早期实业的创建,他是重要的策划者。但他只活到41岁,于1906年病故。
袁世凯又将孙多鑫的二弟、上海阜丰面粉厂经理孙多森调到天津共办实业。开始他担任北京自来水公司协理和启新洋灰公司协理,1908年袁世凯罢官回乡,周学熙丁忧离职,孙多森升任直隶劝业道,掌管北洋各官督商办企业;辛亥革命后,袁世凯出任大总统,委派他为中国银行总裁;1915年,袁指令财政部总长周学熙拨款成立托拉斯性质的通惠实业公司,举孙多森为总裁,“通惠”上下,顿时全部是孙氏家族成员和上海“阜丰”的原班人马。从此,孙多森和周学熙这两位“皖系同僚”,为了各自家族和个人利益,矛盾日益激化,他们既有官场的权位之争,又有商场的利害较量,最后终于分道扬镳。
孙多森“官商两栖”,做官像官,在商言商,运作娴熟,水乳交融,将寿州孙家的传世格言“朝中无人莫做官,家门无官莫经商”发挥到最佳境界,为后世官员的“下海”、“上岸”、“半上岸半下海”、“明上岸暗下海”,提供了赖以传世的“蓝本”。他当了几年“北洋财官”,孙氏实业迅速扩展,1915年他在北京创建官商合股的通惠实业公司;1916年在天津开设中孚商业银行,并拆迁上海阜丰部分设备办山东济宁面粉厂;1918年在烟台办通益精盐公司,同年又在哈尔滨办了通森采木公司……这些企业以通惠实业公司、中孚银行、阜丰面粉厂为主,故通称为通孚丰资本集团。
和一般地主官僚家族不同,寿州孙氏家族培育后代思想很开放。自从孙多鑫于1899年访美回国后,就将孙氏子弟陆续送往美国留学,在1900年左右的留美学生名单上,孙氏子弟就占6名,年龄最长的,是20岁的孙多钰;最年幼的孙震方只有16岁,而当时即使在江浙一带留学生仍是凤毛麟角,这不能不说是“开风气之先”。以后的孙家子弟绝大部分都曾留美读书,回国后各自在孙氏企业中独当一面。孙多森于1919年8月病故,就由他六弟孙多钰任中孚银行总经理兼通惠公司总裁,多钰在美国学的是铁路工程,回国后在铁路部门工作多年,曾任宁湘、沪宁铁路管理局局长,但为了继承孙家事业,不得不挑上这副重担。在抗战前后,控制孙家南北事业的,是留美回国的孙晋方和孙豫方。
孙氏阜丰企业的设备,都是当时一流的美式机器,是“正宗”的大机器生产。但其企业体制却是家族统治,全厂上下都采取封建官僚式的管理方式。早期的阜丰面粉厂,像座知府衙门,厂门上方悬挂虎头牌,对每个进厂者张开狰狞的血盆大口;左右两边竖着“肃静”、“回避”高脚牌,使人望而生畏;两侧还陈列着红头军棍,不知是揍工人还是打顾客的?只有去问站在厂门口的一个个巡丁了。厂内也是如此,办公室门前也是虎头牌高挂,红头军棍“肃立”,仿佛跑去谈生意的人时刻要准备着“挨揍”!所以,当荣宗敬、荣德生兄弟刚筹办茂新面粉厂,跑去参观阜丰厂时,就被挡驾门外不准入内。
辛亥革命后,阜丰厂的虎头牌、军棍不见了,1915年孙元方(也是留美学生)任总经理时,取消守门巡丁,但以印度巡捕(上海人俗称“红头阿三”)代替;以后又改雇用白俄巡捕守卫。“换汤不换药”,似乎这样就能表示一种“气派”,使工人俯首,小民心惊,真是一种无可救药的“胎里毛病”。
阜丰厂主要股东是孙氏家族,创办时只吸收了极少数非孙氏股东入股,如北洋政府外交总长颜惠庆的兄弟颜子庆、宋子文的父亲宋耀如等。厂内管理大权都在孙氏手中,“父业子承”、“兄亡弟接”,在抗战胜利前,阜丰厂的历届总经理和协理,都是“清一色”的孙氏子弟。除了必不可少的技术人员不得不聘用外地人员外,即使是招收工人也都限制在本族、本乡范围以内,负责招工的,是代孙家管理田产收取地租的孙绥之,厂内管理工人的“大工头”,是孙绥之的儿子孙以芗。全厂职工中安徽人占90%,形成了安徽帮派,总经理就好像是“族长”,下层职工又仿佛是个帮会,层层控制,滴水不漏。
很难想像,一个又一个留学生所控制的现代化生产企业,却施用最原始的管理制度,俨然是个小小的封建王国。可见,“洋面包”和“洋墨水”,可以使马褂变成西装,或者让咖啡代替老浓茶,甚至生活上全盘西化,每个家庭成员都有一个可爱的“洋名字”,然而,却很难改变一个人或一群人的“底色”。
在他们眼里,这是最合适的管理制度,对深深植根于小农经济土壤中的土地占有者来说,你能指望他们还能使得出什么“新招”来呢?
不仅孙氏企业如此。企业中的家族统治和“家长制”管理,始终是影响我国企业现代化进程的毒瘤。“打架要靠亲兄弟,上阵全仗父子兵。”只靠父子兄弟上阵对垒,毕竟成不了大气候。遗憾的是,孙氏模式的游魂,至今仍在有些私营工业企业中游荡,“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对此,我不敢说三道四。但在一些集体企业中,也常常看到,来一个厂长,换一班人马,特别是有些乡镇企业,上下左右几乎都是厂长的兄弟叔侄姑表姨舅,甚至连基建承包、物资采购也都“肥水不流外人田”,在这些企业里,耳濡目染,总会觉得企业虽然姓“公”,但实际上早就成了私家天下。
在跟着“升天”的同伙中,也许不乏能人,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者更多,上一辈含辛茹苦创下的企业,到了他们手里,不消几年,就“露出下半世光景”,结果是“富了和尚穷了庙”。所以,和孙氏家族相比,我们也不必苛求前人。
几乎和孙氏家族同一时期,是湖南衡山的聂氏父子兴办的民营工业。
聂氏办厂也是脱胎于洋务派的官办实业。聂缉是后起的洋务派官员,大名鼎鼎的曾国藩的女婿。他担任上海机器制造局总办,于1890年升任苏松太道,在官商合办的华新纺织新局中,占有股本5.4万两。在开工后的五六年中,由于竞争对手少,每年有盈余。甲午战争后,外资纷纷在华办纺织厂,华资纺织厂也增多,规模小设备旧的“华新”渐处下风,连年亏损,债务缠身,多数股东无意经营。精明干练的聂缉从困境中找到机遇,1904年,他支持他的内账房汤葵生出面组织复泰公司,承租“华新”,次年春,汤葵生病死,聂家继续收买“华新”股票。“复泰”经过改组,聂缉派他的儿子聂云台任总理,另一个儿子聂管臣任协理,聂家控制了“华新”。
但聂缉此刻的身份是“官”。他于1894年调任浙江按察使,以后又署理江苏巡抚,1903年改任浙江巡抚。1905年因浙江铜元局舞弊案发被撤职。他这才结束了“官商两栖”生涯,1909年以32.5万银两买下“华新”的其余股票,改为聂氏独资经营的恒丰纺织新局,后称恒丰纱厂。
企业从“官督商办”或“官商合办”改为个人民营,是所有制的改变,今人称为“改制”。聂氏家族买下“华新”厂,什么时候拿出多少银两?史料都有记载。但是多数改制的官办企业却并非如此,因为清帝逊位后,中国就陷入连年不断的军阀混战,这些洋务派企业改制时,其中“官股”交给了谁?语焉不详。更何况,不少收买企业的实业家,就是昔日企业中的官方代表,公有资财“流失”到他们的口袋里,当时根本无人追究,真是一笔糊涂账!
但话又说回来,开始洋务派企业的“改制”,多数是经营不善办不下去;以后是清王朝的灭亡,“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处理这批企业的归属,就像“落市的青菜,三文不值两文钱”,谁有资格去买到这批“便宜货”?当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就促使一些洋务派官僚,后来成了中国民族工业资本家。正如现在有些集体企业的经理厂长们,本来无所作为,连年亏损,但一旦“改制”后自己成了工厂主,就有声有色地大展身手,其中的道理谁都清楚,但谁也说不清楚。
聂缉的儿子聂云台,是一位很有成就的企业家。他13岁中秀才,此后在上海跟随外国人学习英语、电气、化学工程等西学,他和母亲曾纪芬朝夕相处,深受曾氏家学熏陶,集中学西学于一身。他于25岁出任“华新”总经理,当时企业亏损,经营艰难,他抓住日俄战争前后日纱进口减少的短暂一瞬,新官上任放了“三把火”:
聂云台以“行家”的眼光和胆识,改革生产技术,他在华资纺织业中,第一个用电动机代替传统的蒸汽锅炉;购进20台40英寸的钢丝车,淘汰了旧有的37英寸钢丝车;又将原有的细纱车罗拉、车头、钢领等关键部件,统统换成新式产品。他致力于聘用和培养技术人员,他聘请光裕洋行技师来厂,教练润滑油加添方法;聘用德商瑞记纱厂的英籍工程师为工程顾问,随时到厂查看机器保养和指导修理。从1909年开始,他连办8期技术人员训练班,培养自己的技术人员。当时,“恒丰”一般工人月工资7元左右,膳食自理;但技术工人月工资可得20元,由厂方供给膳宿,从而刺激普通工人都要有“一技之长”。
聂云台技术革新的成果是:每枚纱锭的日产量由0.5磅增加到0.9磅;每台布机的日产量由1匹增加至2匹,产品质量提高,市场畅销。在此基础上,他果断地废除了包工头制度,建立原料采购基地和产品推销网点,疏通灵活的融资渠道。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是恒丰纱厂的“黄金时代”,资本由60万两增加到108万两,纺锭1.5万锭增加到18.1万锭,布机从350台增加到450台。到1921年,他又新建恒丰第二纱厂和布厂,棉纱生产能力扩大4倍,棉布生产能力增加1.5倍,成为一个有职工3千余人的大厂。
聂云台的成功,不仅使他成为聂氏家族的中心人物,而且也成为上海工商界的巨子,1920年他当选为上海总商会会长。在全国抵制洋货的实业救国潮流影响下,他于1919年6月创办大中华纱厂;于1921年和张謇、荣宗敬、穆藕初、杨翰西等人发起创办中国铁工厂。他还发起创建以外贸经营为主的中美商业公司,在崇明开办大通纺织公司、上海纱布交易所和恒大纱号,在长沙创办协丰粮栈等企业,形成初具规模的聂氏企业集团。
在创办大中华纱厂过程中,聂云台再次显露了他的经营才干和改革精神。他引进世界一流设备,纺织机器由英美最新制造,发电机系由德国西门子公司制造,投入资金近300万两。投入之巨惊人,但它平均每万纱锭成本费为60余万两,和当时一般纱厂每万纱锭成本费至少70万两以上相比较,节省了很多资金。而且,全厂职员只有60余人,程序简捷,办事效率高,并率先在财务上实施成本会计制度,严密而精确。“大中华”开工初期仅开动2万枚纱锭,但3个月就获利3.8万余银两。它有力地表明:只有上规模重科技的企业,才能在强手如林的外商市场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这条经验一直延续到今天,并为一个又一个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教训所反复证实。它告诉人们:多灾多难的中国人,生活可以满足于梦寐以求的“小康”,倘若是企业,特别是现代化生产的企业,一旦满足于“小康”,往往是滑坡甚至覆灭的前兆。
这,是“能人”和庸人的分界线,也是创造农业文明和创造工业文明的区别所在。
然而,颇具独创精神的聂云台,仍然无法挣脱家族经济的桎梏。他的经营活动受着家族利益和人事关系的掣肘,聂家于1904年在湖南洞庭湖畔开垦5万多亩淤田,建成一个大农庄,名曰“种福垸”,一直拖到1916年才算基本完工。从1904—1915年,上海恒丰纱厂共汇去资金60余万两,使得恒丰纱厂在10年中没有得到发展。特别是恒丰和聂氏家族之间家厂不分,任意取用,竞相拖宕,其利润大量用于消费和挥霍,无法积累。此外,“恒丰”高级职员都是湘籍,培养和使用的工程师几乎全是湘籍,连招收的工人都是来自两湖。狭隘的家族、乡土观念,势必不能广用人才,加上家族内部的权利之争,也影响到企业的经营管理。此外,摊子过多,延时过久,举债过大,促使他们在战后卷土重来的外资冲击下全面败北。
对这个历史时期民营工业的衰落,人们往往归咎于列强的经济侵略,这是个决定性因素,纵然思想再开放观念再更新,也无法改变铁的事实。然而,同样的历史条件同样的环境背景,为什么有些企业能渡过难关而有的却难逃此劫?这不能不从“内因”中去探本求源,几千年赖以构筑封建大厦的宗法制度这块基石,并未因清王朝的垮台而灰飞烟灭,它们的游魂代代相传,成了人们走向现代化的严重障碍。
当然,这不是提倡“六亲不认”。有人正根据西方“洋家族”模式来研究剖析中国家族制企业,但愿能获得成果。孙、聂两家经历表明,只有扬弃那陈年老屋里的坛坛罐罐,才有可能面向更广阔的世界。
聂云台的事业失败了,但他在当时工商界仍享有盛誉。这并不因为他是曾国藩的外孙,而是在他引进工业文明初期的勇于变革和创新、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