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飘摇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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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布衣兴国蓝缕开疆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随着洋务运动的烟消云散,人们看到当时在中国这样一个几亿人口的穷国,发展民族工业光靠姓“官”的一家根本行不通。正如张謇老人所说:“布衣兴国,蓝缕开疆。”指的是让平民阶层参与经济领域中的“兴国开疆”,已成为不可逆转的势头,在上个世纪之交,一大批民营工业首先在沿海城市孕育出新的萌芽。

和张謇、周学熙不同,新生的民营工业和官场关系十分微妙。他们像祀神一样对官方顶礼膜拜,因为在中国,离开官什么事也办不成;然而,他们又驱鬼似的提防、回避、敬而远之,和官方始终保持距离,害怕一旦卷入漩涡,结局不堪收拾。我国第一代民营工业家,都是一些绝顶精明的人,他们深受“维新图强”、“实业救国”、“设厂自救”的影响,有理想抱负,他们生产经营固然是为了赚钱,但却更懂得珍惜自己的声誉,在事关国运的抉择关头,决不含糊。

在这第一代民族工业资本家中,荣宗敬、荣德生兄弟无疑是出类拔萃的代表人物。毛泽东曾经说过,荣家是我国民族资本的首户,在国际上称得上财团的,我国恐怕也没有几家。

荣氏兄弟的家乡在江苏无锡西郊的荣巷镇,北倚龙山,南濒太湖,这个五里湖畔的水乡小镇,充溢着浓郁的江南风情,青山碧水,土肥水美,是富饶的鱼米之乡。荣氏兄弟来自民间,他们的父亲荣熙泰在广东三水河口厘金局任账房,母亲石氏在家种桑养蚕、缫丝纺织。荣宗敬幼年在上海一家铁锚厂当学徒,以后又到豫源钱庄拜师学业,做过森蓉钱庄跑街;少年荣德生随兄到上海通顺钱庄学业,满师后一度跟父亲到广东三水河口厘金局,任助理账房。1896年,荣熙泰拿出多年积蓄1500元,并招股1500元为资本,在上海南市鸿升码头开设广生钱庄,不久,合伙股东拆股退出,钱庄便由荣氏兄弟独资经营。

广生钱庄直到1909年才歇业。“钱庄放账,博取微利”,但它为荣氏兄弟办工业积累了原始资本,使他们懂得资本运作的各个环节,增加了阅历和经验,所以荣德生后来常说:“余之一生事业,得力就在这时。”

1900年是荣氏兄弟难忘的一年。八国联军攻破北京,北方粮荒,上海风声鹤唳,市面不景气,不少商店倒闭。荣德生从广东回到上海,中途曾在香港停留,他写下了当时的观感:

来来往往,曾见兴新业而占大利者已不少,如太古糖厂、业厂地产、火柴、制罐食品、电灯、自来水、矿业等等,颇欣慕。(荣德生《乐农记事》)

俗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去过香港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文人谈山水,商家说行情,阔太太聊首饰,大少爷吹赛马……但作为“有心人”的荣德生,一眼就看透促使香港繁荣的,是那些用机器生产的新兴工业。

6月的上海,时晴时雨,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花香。27岁的荣宗敬和25岁的荣德生走出钱庄,兄弟俩信步闲逛,从南市走到大马路(南京路),再绕道大东门回店。这里是上海闹市区,原来市廛喧嚣,行人如织,但现在却百业萧条,冷冷清清。八国联军的炮火轰的是北京天津,但波荡全国,整个中华民族都在滴血、流泪、呻吟……

然而,在十六铺码头上,他们却看到一幅紧张而繁忙的画面:一车又一车的面粉,在络绎不绝地卸货、装船,汽笛长鸣,货船向北驶去,这仿佛是沉沉夜幕下的一丝亮色,莽莽大漠中的一缕清泉。两兄弟立即敏锐地意识到,面粉,是当时惟一不收税的商品。这里有一段小插曲:

当初中英、中美通商条约谈判时,英美政府耍了一个小花招,借口进口面粉要供外侨食用,海关不得征税,懦弱而颟顸的清政府答应了,并正式写进“条约”,从此英美面粉源源而来,倾销中国市场,攫取巨利。荣德生对此深受触动,他当时对哥哥说:“如果我们也办个面粉厂,既可免税,又有销路,岂不是上策?”荣宗敬深表赞同,他认为,国人温饱远未解决,自然应该生产吃和穿的产品。

想不到,这一次散步闲话竟成荣氏实业奠基的起点。1902年,他们集资3万银元,其中两兄弟各自投入3000元,在无锡创办保兴面粉厂。全厂30多名工人,买进4部法国链石磨子,一昼夜出粉300包(约2万斤)。不久股东重新组合,荣氏增资成为最大股东,改名为茂新面粉厂。茂新,是荣氏赖以起家的“根据地”。

1904年日俄交战,战场在我国东北三省。这是个天大的怪事,两个强盗打架,却将邻居家打得一塌糊涂,它再一次向世人证实弱者就得挨打的道理。俄商在东北的面粉厂或停工或减产,荣氏兄弟于1905年分期付款向英商怡和洋行购买英国钢磨6部,改建厂房,一昼夜出粉800包,从上海转销东北,每天赚银500多两,年终净余6.6万两银子。1910年,他们向美商恒丰洋行仍以分期付款形式,购进的几部新式面粉机投入运行,生产的“兵船牌”面粉,成为风靡一时的名牌产品。1912年,茂新盈余高达12.8万银元。

“兵船”,光滑洁白,细腻可口。它载着荣氏实业闯进大上海,1913年,他们和无锡人王尧臣、王禹卿兄弟,浦文渭、浦文汀兄弟在上海合办福新面粉一厂。这有名的“三姓六兄弟”筹资4万银元,荣氏占50%,仍用“兵船”商标,一昼夜可出粉1200包。“福新”取得意料之外的成功,产品尚未出厂,栈单早被抢购一空,开工不到一年,已盈利3.2万元。

“兵船”(Bingchuan),从一叶扁舟,发展为庞大舰队,劈波斩浪,驶向英、法、澳及东南亚各国。“兵船”,这个由民族工业铸就的品牌,跨越两个世纪,历经沧桑,辉煌依旧,直到如今仍畅销海内外,成为“不倒名牌”。

荣氏企业抓住欧战机遇,在滚动式地腾越。1914年创建上海福新二厂,1916年办福新三厂,接着办上海福新四厂、汉口福新五厂以及上海六厂、七厂,直到1921年上海福新八厂投产。与此同时,无锡的茂新面粉厂也创建了茂新二厂、三厂,并在济南办茂新四厂。十余年时间,办起十二个面粉厂,以荣氏资本为主的茂新、福新面粉厂系统成为当时中国面粉业翘楚,实力居行业之首,故时人称之为“面粉大王”。

荣氏兄弟用面粉厂盈利,凭借他们从1907—1915年曾在无锡与其他股东合办振新纱厂的经验,在上海招股创办申新纺织公司。申新一厂自1915年投产,连年盈利,1919年全年创利达104万余元;1917年办申新二厂;1922年在无锡办申新三厂、在汉口办申新四厂;以后又在上海创建申新五厂、六厂、七厂、八厂;最后于1931年将购买李鸿章创建的上海三新纱厂,经整顿改组,为申新九厂。

据1932年统计,申新系统9个纺织厂共有纱锭52.15多万枚、线锭4万多枚、布机5300多台,职工3万多人,生产的“人钟牌”棉纱畅销海内外,成为中国最大的民族资本棉纺织集团,时人又称荣氏兄弟为“棉纱大王”。

所谓“大王”,南方民间口语,意思相当于“第一”。“面粉大王”、“棉纱大王”的由来,既非官家钦定,更非荣氏自封,而是当时社会公认。事实上,按30年代初统计资料,荣氏的茂新、福新系统面粉年产量近2000万包,约占除东北以外的全国机制面粉总产量的30%。申新系统年产的棉纱,占全国民族资本纺织厂总产量的18%多,棉布产量占29%。民谚说:“家有黄金,外有戥称。”确凿的数字,在老百姓眼里的分量,总比自吹自擂更有说服力!

但荣氏从不以“大王”自诩。我有幸在解放之初几度接触过荣德生老先生,在当时我这个小青年的感觉中,他是一位“讷于言而敏于行”的敦厚长者,常年布衫布鞋,说话慢条斯理,和眼下有些“富翁”、“公仆”相比,他完全是个普通百姓。由于健康原因,他长期住在无锡荣宅,当记者采访他时,他总是说:“我做得不够……”或者是“我们可以做的事情还很多……”反映了那一代实干家的质朴和谦逊。

他们不像后来的一些人,惟恐别人不知道自己,“城头自插大王旗”。在有一段时间里,“第一”满天飞,“大王”遍地走,动不动就是“填补国内空白”,“超过国际水平”……“大王”之多也堪称空前,从“瓜子大王”、“栗子大王”到“豆浆大王”、“炸酱面大王”,咋咋呼呼,就像旧时天桥设场卖“狗皮膏药”的,十足的江湖气经过富有时代气息的包装,美其名曰:“自我推销!”

荣氏兄弟的茂新、福新、申新三大系统21个工厂,还不包括公益铁工厂、无锡天元麻纺厂、济南、郑州打包厂等,成为扬名中外的“三新财团”,正如毛泽东所说的:“在国际上称得上财团的,我国恐怕也没有几家。”

荣氏兄弟办实业的经验千条万条,最根本的也许就是两条:一是生意人办实业;二是生意人办自己的实业。前者是按经济规律办事,不搞形式主义花架子,赚就是赚,亏就是亏,一切务实;后者是企业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的血汗钱,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地争效益,经不起大手大脚、做“好人”或“慷公家之慨”,或挥霍浪费,更经不起不断穷折腾不断“交学费”。

这里,仅说说两个小故事。

一是:1911年江浙水灾,面粉厂收购的小麦潮湿甚至霉变。荣德生亲自把好原料关,通知各地办麦庄绝不准采购失晒热伤小麦,每一批小麦进仓时,他都要亲自验收,发现混有热坏麦粒、砂石、杂质的,立即雇工拣选剔除。如此层层把关,茂新面粉的色味都比其他厂家高出一筹。每年小麦登场前,他们都要广泛研究分析各地的麦质,如1912年他们破例购进一批四川小麦,不惜增加运输费用,使茂新产品更臻上乘,在呆滞的面粉市场,茂新面粉却备受欢迎。

无独有偶。在60多年后,苏南农村乡镇企业的第一代创业者中,很多人继承了“荣氏遗风”。他们外出采购原料,背个小黄布挎包,有的甚至吃干粮,睡桥洞,“货比千家不吃亏”,对原料进价锱铢必较,很有点像当年作家柳青笔下的“梁生宝买稻种”。因为当时穷,农民温饱尚未完全解决,他们的命运同企业前途紧紧捆在一起。他们以勤劳和智慧挣下一片基业,但到了家大业大的第二代,有了小汽车、有了小别墅、有了巨额存款,渐渐地,以回扣多少代替了“货比千家”,渐渐地,他们在剧烈市场竞争中,抓不住机遇,结果走向低谷,落荒而逃。

二是:1909年,荣德生从一本国外杂志上得到信息,他向美商要来最新式的白乃里斯面粉机的样本,他以先付两成货款、其余八成分两年付清购进12部面粉机。这是当时世界最新式的制粉机器,可增加产量,降低成本。但荣德生引进国外设备后,不是急于投产,而先组织一批工程师仔细研究新机器,要求最有效地发挥机器性能。结果他们发现,外国制粉机,是根据外国小麦品质设计制造的,我国小麦泥灰杂质多,“洋机器”的清麦筛理能力不能适应,直接影响出粉质量和产量。于是他们请来有经验的面粉师和技术人员,一起加以改进,增强了清净麦粒的效果,提高出粉率,实际生产能力比原来增加50%到100%。从此“兵船”名牌一炮打响。

荣德生抱着满意的心情在《乐农纪事》中写道:“茂新牌子甚佳,人人称赞。各厂皆滞,惟我独俏……外面只知新美机之佳……于是各厂添出不少美机。不知我办麦当心,剔去坏熟麦也。”“‘兵船’经此两年,从此立住脚地,后来发展,皆用此牌,占利不少。”

引进新设备创立名牌,在历来企业中为数不少;但将引进的“最佳”设备,根据实情改造为“更佳”,恐怕不是很多。联想20世纪80年代中期,企业引进国外设备曾一度成为“时尚”,引进机器只要能增加产量降低成本,已属上上大吉,可以说是“引进成功”,业绩斐然。有多少人去结合本企业情况再作进一步剖析和改进呢?岂不是自找麻烦吗?甚至有些人乘此出国游览,回来后大谈西洋“山海经”;更恶劣的,是少数人借引进之机收取“回扣”中饱私囊,结果买回一大堆废铁!东西南北中,到处办“引进”,这固然有助于生产水平的总体提高,但一哄而上,“遍地开花”,轻率而潦草,有些企业特别是有些乡镇企业确实也做了不少“洋盘事”,吃了不少“洋盘亏”,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肚里咽”。

历来办企业总是艰难的,荣氏兄弟尤其如此。因为他们作为先行者,在不知机器生产为何物的古老土地上办新兴工业,宛若在茫茫雾海中独立浪巅的弄潮儿,全凭过人的胆识和娴熟的技巧,倘若一不小心就会坠身波涛谷底。人们往往只知道荣氏兄弟的业绩,但很少去体会他们的崎岖和坎坷。其实,荣宗敬、荣德生的一生是在不断对付困难和危机的苦斗中度过的。就说其创业初期:

1902年荣氏兄弟初创保兴面粉厂,在无锡太保墩购地17亩建造厂房,满城士绅大哗,说什么“工厂烟囱坏了地方‘文风’,从此就再也出不了状元”!他们不仅纠集百姓前往闹事,而且一张状纸告到官府,诬告“办厂侵占公地”,官司经县、府、抚台一直打到两江总督衙门,最后地方势力以彻底失败而告终。然而,他们还不甘心,到处散布谣言说“保兴面粉有毒”!以致保兴厂面粉销路大减,有些股东就此退股。

无锡是民族工业发展较早的地区,早在1895年,杨宗濂、杨宗瀚兄弟就在此办起业勤纱厂,并没有引起偌大麻烦,为什么荣氏办厂就风波迭起、无休无止?原因很简单,杨氏出身于官宦门第,他们本人也都有着显赫的头衔,他们的后台是李鸿章、张之洞,当时无人敢碰。而荣氏兄弟仅仅是一介布衣,无钱无势,自然要成为乡绅老爷们的“砧上鱼肉”、“佐酒小菜”。可见,在官本位社会里,老百姓要办点事情多难!非官员出身的平民办民族工业更是谈何容易!

荣氏兄弟终于挺过了这一关,茂新厂的面粉打开了东北市场。但好景不长,日俄战争结束,外国面粉大量进口,加上小麦歉收,麦贵粉贱,从1907年起,茂新连续三年亏本,资本几乎蚀光,股东已失去信心。但荣氏兄弟并不认输,他们在困难中以奋进代替固守,引进设备,扩大规模,在与外商的市场拼搏中杀出一条生路。

然而,这只不过是个开始。从荣氏兄弟一生穿急流、越险滩的创业生涯中,仅仅是拉开一道序幕,还有更多的艰难险阻在后头!

……

渤海湾畔的天津塘沽海滩,碧绿的浩瀚海水,一望无际的天然盐田,望不到边的一座座布篷风车,构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风车,昼夜不停地旋转,将渤海海水绞引灌进盐田,经过自然蒸发,晒成白皑皑亮晶晶的食盐,堆成绵延不断的盐坨,它像堆堆小丘,在阳光下折射出闪闪银光,这就是塘沽盛产的“长芦盐”。一位戴着眼镜、身穿西装的书生看到这一派海天奇观,忍不住赞美说:“多丰富的盐产啊!交通这么方便,条件太好了!”

他就是范旭东,湖南湘阴县人,毕业于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化学系,留校当了两年助教,1911年回国后曾在财政部造币厂负责银元的化验分析。当时每枚银元的重量,规定为7钱2分,含纯银89%;范旭东到北洋、江南、广州等造币厂取样检验,都达不到规定标准,他建议回炉重铸。科学讲究务实,但官场却主张“变通”,建议没人理睬。他受不了官场的这种“朽味”,一怒之下拂袖而去,一共只干了2个月。

以后在他哥哥范源濂的帮助下,范旭东去欧洲考察盐政。他看到欧洲各国民用食盐雪白洁净,盐在工业上用途广泛,联想到我国食盐的粗糙品质不纯,工业用途还是空白。他想,作为一个搞化工的,应该为中国生产一种标准食盐,开拓盐在工业中的用途。所以,当他看到塘沽的天然盐田时,情不自禁地连说:好!好!好!

经过三年奔波,范旭东在塘沽建成久大精盐公司。这是难耐的三年:他1913年考察塘沽,拟定计划,并得到盐务署顾问景学钤的支持;1914年7月北洋政府盐务署批准立案;11月召集筹备会,决定筹股5万元作为筹建资金;1915年4月收到资金4.1万元;10月建筑安装工程竣工,开始生产;1916年取得盐政主管部门正式批准,在天津设店行销。

从这张时间表上不难看出:公司建筑安装只用了半年,而从“立案”到“批准”却花了两年时间。在旧时衙门里,最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久大精盐,是将粗盐溶化、滤清,再用平锅熬制,掀开了我国盐业技术史上的新篇章。久大精盐,白如雪,细如粉,记得儿时家里间或买精盐,也舍不得用来烧菜,而是用它刷牙,或者偶患腹泻时泡盐开水饮用,它仿佛又成了“治病良药”。

公司开张,范旭东遭殃。过去的食盐销售一向由少数盐商操纵,中国大盐商有财有势,各霸一方,连乾隆皇帝下扬州,都是由盐商“接驾”,扬州知府只不过是个“摆设”,如今久大精盐的推销直接触犯了旧盐商的既得利益,盐商芦纲公所立即表示剧烈反对,禁止灶户供给粗盐,以图断绝“久大”原料来路;英国公使维护英商垄断精盐的利益,采取恐吓、拉拢、收买地痞捣乱等手段,阻止久大精盐的生产和推销;军阀褚玉璞向“久大”强征盐税;军阀李景林甚至绑架范旭东勒索巨款……只是创办了一家民营企业,就仿佛戳翻了一个马蜂窝。

一个干干净净的书生,一旦下了“海”,总不免要“拖泥带水”。在今人的意念中,蔚蓝色的大海,魅力无穷,风情万种,“海里自有黄金屋,海里自有千钟粟,海里自有颜如玉”,但海洋也是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世界。为了摆脱“四面楚歌”的困境,耿介正直的范旭东只能“入乡随俗”,他拉进当时“帝制派”人物杨度入股,由杨度去“疏通”袁世凯,批准了5个口岸为久大精盐推销地区,又靠财政总长梁启超帮忙,将销售区扩大到长江流域,逐步获得湘、鄂、皖、赣4省的销售权。

到1918年,久大精盐公司从2个厂发展到6个厂。经过10年奋斗,公司资本从5万元增至250万元,年产量从1500吨发展到6.25万吨,自办盐滩多处,分销店遍布南北各省,股东获利丰厚。1922年,北洋政府收回日本在青岛的盐田,范旭东和青岛盐商合办永裕盐业公司,每年向日本输出“青盐”300万担。“九一八”事变后,日军势力向华北渗透,1936年,范旭东将总公司从天津迁往上海,改名为久大盐业公司。

以盐业起家的范旭东,很快将目光投向制碱。盐是制碱的主要原料,纯碱(碳酸钠),是化学工业的基本原料,素有“工业之母”之称。过去,中国人做馒头用的碱,一直是张家口的“口碱”,这种品质低劣的天然碱,不适用于现代工业。1890年英商卜内门洋碱公司在上海成立,从此洋碱垄断了中国市场。1914年进口洋碱达63.1万多担,占我国用碱量的89.62%。

然而,制碱不像制盐那么便当。当时世界上有两种制碱方法:路布兰法和苏尔维法,都是那个时代的“高新技术”,对外人严格保密。1913年范旭东去欧洲考察盐政时,曾试图了解苏尔维制碱法,制碱工厂不准参观,只得作罢。1917年秋,范旭东结识了苏州荷兰水(汽水)厂厂长吴次伯、东吴大学毕业生陈调甫和电学专家王小徐,他们也都是“制碱迷”。他们自制设备,其中包括吸氨塔、碳化塔,还有一座三四米高的石灰窑供给碳酸气,就在天津日租界范旭东寓所内开始试验。经多次试验,居然制出9公斤纯碱。

1918年11月,永利制碱公司在天津创立,范旭东立即派陈调甫赴美考察制碱工业,招聘人才,购买设备。陈调甫不负重托,聘请了几位学有专长的留美学生,其中包括后来国际著名的化学权威侯德榜博士;并以2万美元重金,由一位曾在美国马叙逊碱业公司当过厂长的专家,代为设计苏尔维碱厂的图纸。

范旭东办碱厂,是选择了当时中国工业的制高点,啃了一块化工领域中的“硬骨头”。1922年盛夏,他因筹款去庐山,和正在庐山避暑的卜内门洋碱公司经理李立特邂逅相遇,这个英国人拍拍他的肩膀说:“碱对贵国确是非常重要,只可惜办早了一点,就条件来说,再候三十年不晚。”范旭东笑笑说:“恨不早办三十年,事在人为,今日急起直追,还不算晚。”他的话说得不软不硬,不卑不亢。说罢相对一笑而别。

这段意味深长的对话,堪称为民族工业史上的千秋佳话。是的,“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但是,当时条件下办碱厂,确实是艰难的。碱厂在塘沽破土动工,仅按照图纸由上海厂家制造机器,就花了2年时间,这些笨重的机器要堆叠成塔,既少经验,当时又缺少起重设备,自然难上加难。试车期间,事故迭起,或因机器故障、设备爆裂而停工,或因产品不合规格而全部报废,“试车”长达3到4年。“永利”经济枯竭,外债累累,无人再敢投资,只得向久大公司和金城银行挪借,并裁减员工,节省开支。同时,他继续派侯德榜赴美国调查研究,购买了先进的旋转式煅烧锅,才算解决了技术难题,停工1年零3个月后重新恢复生产。

永利碱厂从1918年11月开办,到1926年6月生产出合格纯碱,前后近8年。在一个人一生可利用的时间中,能有几个8年?范旭东和他的伙伴们的理想、信念和意志,又岂是一般为了赚钱而急功近利的企业家所能比拟于万一?1926年8月,永利碱厂的“红三角”纯碱,在美国费城万国博览会上获得金质奖,喜讯传来,范旭东向碱厂职工说了一番很动感情的话:

这么多年的辛劳艰苦,换来了中国人自己的纯碱,也换来了大家头上的白发,求仁得仁,诸君内心是得到安慰的,我为诸君祝福。求自己进步的人群,应当是永生的。

朴实的话语,蕴含着丰富的内涵。“白发”,永远标志着衰老;“永生”却意味着不灭,看来很矛盾。但是,人固然会衰老死亡,而留下的事业或创业精神却激励着一代又一代后来者,成为宝贵的文明财富。永生,属于“要求进步的人群”,属于我们这个哺育“进步人群”的民族。

永利“红三角”纯碱,“中国人自己的纯碱”,打破了卜内门洋碱独霸市场的局面,证实了范旭东在4年前向英商李立特所说的“事在人为”,这个“人”,就是不甘于长期受屈辱被欺凌的中国人!

在发展盐业生产纯碱的同时,范旭东于1922年成立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是当时最具规模的民间科研机构;1934年创办永利硫酸厂,为新型的现代化一流企业。从此,形成了以范旭东、李烛尘、侯德榜、陈调甫等人为核心的“永久黄”资本集团,在以后的10多年中,又发生了一个个更加精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