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的中国市场,充斥着舶来品,特别是美国货铺天盖地而来,此时再也没有人敢提“国货运动”了。
老百姓的衣食住行,似乎都离不开美国货,吃洋米洋面,花旗粉,美国人运来的暹罗米,穿美国防雨咔叽、斜纹布,住美式活动房子,官儿们乘美制小吉普、福特轿车,用“道奇”6轮卡车,至于中国百姓,从老祖宗遗传下来就习惯靠两条腿走路。最有意思的,是美式活动房子,当时被报纸上吹嘘得天上少见、人间绝无,说什么采光通风设备良好,造型奇特,迁移方便,是最新科研成果,等等。在南京政府的不少部委的院子里,都有几座活动房子。走近一看,造型确实“奇特”,就像是棚户区贫民窟里船民们搬上岸来的“滚地龙”,等于篷船的上一半,只是篷船穹圆形的舱篷是竹篾所编,而它是涂漆的铁皮,一米七八的个儿进门还需低头。两边可开几扇窗子,通气当然比乘乌篷船要好得多。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夏天燠热难熬,寒冬冷气彻骨,后来都成了一堆堆废铁皮,被扔在院子里。但当时却很时髦了一阵子,官太太们还常常向邻里炫耀:“我家先生是在活动房子里办公。”
在当时的大中城市里,都把美国货看作“图腾”,记得1946年各类报刊炒得最红火的新闻,就是“原子笔,20世纪的骄傲”,“千呼万唤始出来,玻璃雨衣来了”!
“原子笔”,恨不得被说成是继原子弹后又一伟大发明。不用墨汁,不用墨水,写出的字清晰均匀,色泽鲜亮,仿佛不识字的人用了它也能变成书法家,玄妙而神奇。中国是讲究“文房四宝”的国家,古人对毛笔充满感情,称之为“管城子”,或尊称为“管城君”、“管城侯”,北宋诗人黄庭坚的“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说的就是笔的高雅、钱的庸俗。后来的读书人也十分珍惜钢笔,穿的长衫衣襟上别一支笔,似乎就是有学问的象征。高中生有了一支金星钢笔,就仿佛拥有了最大的财富……
当时“原子笔”被渲染得神秘而离谱。“20世纪美国最新发明”、“有了它你能走遍天下”,当第一批“原子笔”到达上海时,闻人剪彩,名媛托盘,一支“原子笔”要卖几斗米钱,市场缺货还卖黑市。然而这种“原子笔”,就是今天司空见惯的“圆珠笔”。可见,美国人做买卖多有噱头,而中国人的钱又多么容易赚。
“玻璃雨衣”,是另一个新闻热点。一件女式雨衣,薄如蝉翼,色彩鲜艳,透明而防水,到处可以见到妙龄女郎身穿透亮艳丽的“玻璃雨衣”的图片,上流社会的女人,都有这么一件,成为众多“小家碧玉”们艳羡、可望而又不可即的奢侈品。这种当年曾用来大出风头的“玻璃雨衣”,就是今天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塑料雨披。
如今看到圆珠笔和塑料雨披,想到它们煊赫辉煌的过去,总会有一种乡下人到上海滩挨斩受骗的感觉,很有点啼笑皆非,中国人那一点可怜的外汇,白花花地流入美商口袋,对方几乎不要花多大力气。
美国商人为中国小民们确实是想得十分周到的。例如中学生春秋两季远足,过去惯常是两个面包一壶水,或者中午索性饿上一顿,这在那年月里也算不了什么。但美国商人运来了战时军用剩余物资USA食盒,在一只用蜡封口的硬纸盒中,有几片面包、两小卷饼干、一小听碎牛肉末或白脱油,价格相当于两副大饼油条。学生们趋之若鹜,争相购买,说是“开洋荤”。其实,那些东西在美国都是一文不值的过期食品,是“洋垃圾”。
从全国闻名的大百货公司到沿街多如牛毛的小摊小贩,举目都是美国货。郭氏家族的上海永安公司,从美国购来大批美国商品,获得数倍的利润,美国货占公司进出口货品总额的86.6%,1946年12月的营业额是1945年8月的20倍。试想,来自大洋彼岸的舶来品渗透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哪里还有中国民族工业的生路?天津仁立实业公司,是创建于20世纪20年代生产呢绒和麻纺织品的老企业,在抗战期间,资方和职工种菜种豆、磨豆腐、养羊、养蜂,勉强维持生活。胜利后恢复了呢绒和地毯生产,但战后不久政府从日本进口30多万码呢绒投放天津市场,以后美国的海军呢、大纹哔叽源源而来,作为几十年国产名牌的仁立呢绒,不得不在街头摆摊叫卖。
在战时后方曾大显身手的企业家刘鸿生,战后被任命为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执行长兼上海分署署长,他满怀喜悦于1945年10月回到上海,满以为借助国际救济力量可以医治战争创伤,并想利用美军剩余物资装备刘氏企业,用他自己直言不讳的话说,是“借借光”。但是,结果使他大失所望,一些从太平洋岛屿运来的所谓“战后剩余物资”,全是些残缺不齐的零碎机件,他觉得“用这些机件是无法使工厂冒烟的”。显然,他们把中国当作一个大垃圾场,既节省了他们的垃圾处理费用,又获得“支援”、“救济”的美名。
更使他愤然不平的,是各种美国商品以“救济物资”名义,免掉进口关税,如洪水般地涌入中国市场,廉价倾销,使得中国民族工业无法继续维持。他所经营的上海水泥厂生产的水泥,每包50公斤成本3元,但美国进口水泥在上海每包只卖1.8元,根本无法竞争,他只好停厂关门,把厂房改成仓库,出租给善后救济总署,堆放美国进口物资。加上救济总署的美方代表飞扬跋扈,盛气凌人,他从此称病长期在家休养。
一南一北,两家老厂,在战后第一年被称为“黄金岁月”的工业恢复时期,一家沦为马路设摊沿街叫卖,一家则索性关门停业改作仓库。抗战胜利对民族工业来说,是一场空欢喜。这时的中国市场,已不是战前列强角逐的格局,而是USA商品一家之天下。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这仅仅是战后民族工业滑坡的开始,更大的雪崩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