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飘摇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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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赚得行人错喜欢”

抗战胜利,应该是发展民族工业的大好时机。事实却不然,首先是“接收关”就很难过。

战时敌占区内的工矿企业,有的被敌占领,有的被日寇掠夺,有的被“租用”,有的被日本人单方面挂上“合作”的招牌……所有这些,统统被戴上“敌产”的帽子。在“接收大员”们眼里,沦陷区到处是“敌”,“敌”愈多,他们好处愈大,所以,不是“敌”也会被打成“敌”。

“接收大员”们接管北平、天津时,宋子文本想将抗战期间没有停业的金城、大陆等银行定为“敌产”,没收全部资财为“官有”。但这些银行都手眼通天,有更强硬的人物撑腰,无法得逞。不得已求其次,就由财政部下令,勒令中孚银行全部停业。

中孚银行,是安徽寿州孙氏家族通孚丰企业集团的产业。抗战爆发时,这个集团的主要负责人,上海阜丰面粉厂兼天津中孚银行总经理孙豫方,在上海沦陷后逃往香港,但香港沦陷后他被日军掳回上海,担任敌伪粉麦管理委员会主任,所以接收大员以此为借口,论定中孚是“逆产”。经过孙氏家族多方奔走,据说还搬动了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财政部长俞鸿钧等人,最后还是“最高当局”的一位“亲信”起了决定性作用。

据云,这位“亲信”是如此说服“最高当局”的。他说:“我年事已高,不愿再当官,但现在手无积蓄,如能允许中孚复业,即以此作为我晚年栖身之所,于愿足矣。”于是“最高当局”下手谕批准中孚复业,这家银行前后停业达9个月之久。复业后就由那位亲信担任董事长,孙氏家族中的孙多钰任副董事长,但营业一蹶不振,只能勉强维持而已。将沦陷区的民营企业,作为赏赐老部下的筹码,就像一碗红烧肉,赏你一块,赐他一块,如此“接收”,只能令人慨叹“呜呼哀哉”了!

再如,天津周氏家族久安资本集团的青岛华新纺织厂,曾被日军占领,交日商经营,胜利后周氏花了43亿法币,将厂房设备赎回,厂里原棉等材料,都被官办的中纺公司调运一空。被日军占领的民营工厂,战后物归原主,都要经过很多周折,破费巨额钱财,才能拿回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很多接收人员都发了大财,所以人们普遍称“接收”为“劫收”。

战时,很多工厂的主要设备被日军拆运回国,当民营工厂的资本家索讨这些被掠夺的设备时,政府不闻不问,因为这时日本由美军军管,他们怕得罪美国人。所以一般企业主都自认倒霉,只当战争中被炮火炸毁了。但也有少数不买账的,“永久黄”企业集团的侯德榜、李烛尘就是典型的代表人物。

他们经过调查,得知南京永利厂制造硝酸的先进设备已被劫往日本,而且还在继续使用。永利立即向政府要求追回原物,但政府各部门都推托由盟军总部统一处理,拖延不予解决。无可奈何,李烛尘只好上南京,以参政员身份求见“最高当局”,要求通过盟军总部办理追回手续;侯德榜为《大公报》撰文,题为《向日本拆回被劫去的硝酸装置》,将事情的始末公诸于众,取得社会舆论的支持。1947年7月初,侯德榜亲赴日本,要向盟军总部讨回公道。

作为一介平民,侯德榜为了民族尊严和企业权益,在拥有百万雄兵的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面前,直面对仗,不卑不亢,坚持要求归还被劫设备。以后他又在处理日本战后经济的远东经济委员会上,唇枪舌剑,不屈不挠地据理力争,终获全胜。1948年4月11日,满载制造硝酸设备的“海鄂号”,到达南京永利厂码头。可见,只有窝囊的政府,没有窝囊的人民。

战时,侯德榜曾帮助印度塔塔公司改建米达浦碱厂,当1947年他第三次去这家碱厂时,米达浦按照他的设计,产量大增,质量提高,塔塔公司聘请他为总工程师,年薪10万美元,这在当时是个天文数字。何况此时国内烽火连天内战正酣,物价飞涨,生活艰难,办企业更加不易。但侯德榜却说:我协助塔塔,是秉承范旭东先生生前的旨意,永利、塔塔都具实业救国之志,我们都受苏尔维集团技术封锁之苦,现永利虽已充分掌握纯碱技术,我们不愿他人再受垄断之害。

“我是永利化学工业公司总经理,我的祖国需要振兴工业,发展经济,我的事业在永利,我决不能离开自己的祖国和20多年来苦乐与共的永利同仁而留在印度,很难接受你们的好意,请原谅。”

在半个多世纪后重读侯德榜当年的这段讲话,仍然激动不已。老一代的实业家始终保持人格和财富的均衡,始终把民族利益置于重要位置。多少年来有些人对“实业救国”总是嗤之以鼻,仿佛他们口袋里装满了治国平天下的锦囊妙计。近代的实业不能救国,是因为中国实力太弱,但实业并未卖国、误国,卖国和误国的,倒是那些政客和军阀。

抗战胜利后,最得势的,是那些以“劫收”中饱私囊的政客和军人,发“国难财”的投机倒把起家的“暴发户”。战争中元气大伤,一直处于逆境中的中国民族工业,虽然已远非战前的规模,但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都想在战后和平环境里重起炉灶,大展宏图,他们大多具有一种坚忍不拔的开拓进取精神。

例如,荣德生在抗战后期曾拟订了新的实业计划,准备创建比茂新、福新、申新规模更大的“天元实业公司”,他将申新三厂扩展为当时江苏省最大的棉纺织厂,在废墟上重建茂新一厂,成为战后我国设备最先进的面粉厂。同时,他引进国外当时最先进的设备,在无锡兴建天元麻毛棉纺织厂和开源机器厂。然而,由于政府对民族工商业的严厉管制和疯狂榨取,他痛苦地抱怨说:“事事限制,不啻无形之梏桎;层层苛税,何异万民之锁链”。

荣宗敬的长子荣鸿元,成了战后工商界的注目人物。1946年,他利用申新六、七两厂的一些旧机器,在浦东新设了鸿丰纱厂,收购芜湖的裕中纱厂,经修理添机,很快投产,产品畅销苏、赣、闽各省。1947年,他又在浦东增设鸿丰二厂,收购国光印染厂,并将国光与申六合并,更名为“申新纺织印染第六厂”,成为上海少有的纺织印染全能厂,他还购下上海一家旧面粉厂,更名为鸿生面粉厂。此外,他还投资新办了鸿丰铁工厂、鸿茂仓库、建新航业公司等企业,他雄心勃勃,高效率地发展实业。但一两年后,厄运和灾难一个又一个降落到他头上,他“振兴实业”的美梦彻底破灭了。

常州大成纺织股份有限公司,抗战胜利后,就突击修复被毁厂房,购进纺织机锭,于1946年增资法币7.5亿元,1947年又将资本总额增至法币22亿元,资本比战前的1936年增加了7.5倍。常州市的纺织染工厂已有115家,是战前的3倍,生产能力相当上海民营纺织厂的50%,仅次于上海和无锡。但到了1948年,原料受限制,要买黑市棉花,流动资金周转靠借高利贷,一半以上的纺织厂停工。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抗战胜利,是更大灾难的开始,从此民族工业进入万山之围,跌跌撞撞,直到元气伤尽,无以为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