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抗战中,内迁企业主固然饱受磨难,而随厂内迁的工人,更是苦不堪言。
“八一三”事变中,受害最重的是上海工人。战火最激烈的地区都是工业最集中的地区,闸北损失为百分之百,杨树浦百分之七十。一位外国记者报道说:“经过虹口、杨树浦、闸北、南市,但见两旁街道尽为废墟,往往延长几里,三平方里以上的面积,往往片瓦无存,不足为奇。”(1938年3月19日《密勒氏评论周报》)多少工人死于炮火,零散记载随处可见,但不见完整数字。
内迁职工在拆迁中的表现可歌可泣。当时负责上海民营工厂内迁的资源委员会官员林继庸,在《民营厂矿内迁纪略》一材料中,真实地追述了当时的情景:
在炮火连天的时候,各厂职工们正在拼着死命去抢拆他们所宝贵的机器。敌机来了,伏在地上躲一躲,敌机走了,又爬起来拆,拆完马上扛走。看见前面那位伙伴被炸死了,大家流着眼泪把死尸抬在一边,咬着牙继续工作。冷冰冰的机器每每涂上了热腾腾的血!白天不能工作了,只好夜间开工,在巨大的厂房里,暗淡的灯光常笼罩着许多黑影在那里攒动,只闻锤凿轰轰的声响,打破了死夜的沉寂。
当内迁木船经过镇江、九江和穿越马当防线布雷区时,都要换船,随迁工人又都成了搬运工,挑行数十里,往返多次。在武汉第二次内迁时,上海内迁工人义务帮助当地厂矿拆迁,如上海新中工程公司的30余名工人,于1938年9月初支持湖北谌家矶造纸厂拆卸,拆运了各类机件300余吨,自制木吊杆,自钉木箱,将这些造纸设备肩挑背扛装船启运。如铸亚铁工厂和华成电器厂内迁工人,义务支援大冶各厂拆卸,此时日军前锋已逼近阳新,敌机每天在大冶上空盘旋轰炸,他们白天隐蔽装箱,黄昏将装箱抬至河边,夜间装船,将机件安放舱底,上铺煤屑。他们屡遭敌机俯视扫射,不少内迁工人当场牺牲。汉冶萍的汉阳钢铁厂,也是上海内迁工人花了1个多月时间帮助拆迁的。
在从宜昌至重庆的内迁途中,装货木船在无风时每天行50里,遇顺风每小时可行5里,内迁工人都背起纤绳,迎着冬天凛冽的寒风,踩着刀一般尖利的岩石,弯腰弓背,时爬时走,四肢鲜血淋漓,结上层层老茧。
从武汉迁往湖南、广西、陕西的内迁工人,更是历尽艰险,不少人在敌机扫射中付出生命。有些工厂因机器设备在途中全部损失,随迁工人连遣散费也拿不到,流落内地街头。
很多内迁工厂都倚山建厂,山坡陡峭,地势崎岖,有的要铲平山坡,有的要填没沟壑,有的要开凿窑洞,有的还要挖建防空设施,内迁工人又都成了开山打洞的苦力。如龙章造纸厂迁抵四川时,有两只各重12吨的大烘缸,当时正值枯水季节,木船泊岸距离陆地100余尺,没有码头,而工厂位置又在100余尺的山坡上,但工人们却仿照建金字塔的办法,蚂蚁啃骨头似的把两个庞然大物抬上了山。
随厂内迁工人大都是熟练技工,内迁初期,后方技术工人奇缺,他们帮助培训当地的农民成为技工。据1939年8月统计,重庆83家机器厂的4千余名工人中,熟练工仅占百分之七十不到,他们都是从上海和各地来的内迁工人。他们为战时后方民族工业的兴起挥汗流血建功立业,曾有人写诗赞曰:“华严楼阁现平畴,百炼钢成绕指柔。天道终由人定胜,考工子弟亦同仇。”但他们的生活异常艰苦,每天工作时间为12小时至16小时,吃的是黄米饭,有时粮食定量供应,常常吃不饱,工资也十分菲薄。从当时重庆产业工人的实际工资指数来看,1938年生活费指数为116,工资指数180,实际工资指数为154.6,养活自己,略有盈余。但随着连年物价飞涨,通货膨胀,到了1944年,生活费指数为39094,工资指数16808,实际工资指数只有43,连养活自己都很困难。
他们曾以真诚的喜悦迎来抗战胜利,但胜利给他们带来的,却是更大的灾难。政府取消了工厂的定货,众多的内迁工厂关门,而像“永久黄”企业集团范旭东那样对职工一包到底的资本家,毕竟为数不多,他们一夜之间成了失业工人。一般工厂都给内迁工人发放了3个月工资的遣散费,以后就各奔东西。
从1945年8月下旬开始,官员们都带着眷属飞往各地大发“接收财”去了,他们“抗战八年”,如今“衣锦荣归”,那声势非同小可。同样“抗战八年”,刚拿到遣散费的内迁工人,卖光随身物品,有的乘木炭汽车,有的乘木船,返回上海或沿海城市。他们没有当年杜甫他老人家那种“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浪漫雅兴,他们只是巴望跟阔别了8年的亲人团聚,但又担心原来的那个家还在不在?
首批回乡的内迁工人,从1945年11月中旬离开重庆。这是“社会部民营工厂失业工人处理委员会”的木炭车,在经过贵州桐梓县娄山关时翻了车,一车49人,只剩下10名幸存者,他们在路上走了整整40天才回到上海。
第七批内迁工人乘木船溯江而下,在宜昌三斗坪附近触礁沉船,全船150人,只有40余人得以生还。
更多的内迁工人仍滞留四川,度过1945年那个寒冷而潮湿的冬天,在大雾弥漫的重庆街头,踯躅,彷徨,遥望江水东流,自己却有家难回。他们过了一个冷冷清清,惨惨的春节。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
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
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这是南宋末年文天祥写的《除夕》,孤寂,悲愤。而入川的内迁工人,8年前生龙活虎地为挽救民族危亡背井离乡随厂内迁,8年中他们耗尽宝贵青春年华,现在却成了失业工人,落魄潦倒,流落异乡。他们此刻的心情,也正如《除夕》诗中所反映的那样,看清世态,心比冰寒。
然而,回到家乡的内迁工人处境又如何呢?正如当时普遍流行的一句话:“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官员们从天上来,忙着接收敌产和非敌产;忙着让“抗战夫人”与“留守夫人”和平共处,再迎“接收夫人”进门;忙着“五子登科”;忙着在多如牛毛的接收人员中争夺权和利……他们忙得不可开交,天天过年,夜夜元宵,有多少人还想到恢复生产稳定国计民生呢?更有几个人能想到那些失了业的内迁工人呢?
到1946年底,回到上海的内迁工人约1千多名,占随厂内迁工人的近一半。他们很多人都住在社会部上海复员站设立的“后方来沪失业工人招待所”里,名为“招待所”,他们所受到的“招待”是:睡水泥地地铺,吃救济总署发的面疙瘩,衣服破烂,几个月不理发不洗澡,疫病流行。但就是这样的地方也人满为患,以后又被送进冬令收容街头乞丐的“庇寒所”。
他们多次向政府请愿,提出他们不是什么失业工人,更不是乞丐,而是在抗战中作出过贡献的内迁工人。他们的要求得到社会的同情和支持。于是社会部部长谷正纲不得不来到“招待所”讲了一通空话,当工人提出解决洗澡、理发等起码要求时,都遭到了拒绝。这就是内迁工人们的悲惨结局。正如宋代诗人吕本中在《兵乱后杂诗》中所写:
万事多翻覆,萧不辨真。
汝为误国贼,我作破家人。
求饱羹无糁,浇愁爵有尘。
往来梁上燕,相顾却情亲。
看来兵乱以后古今情况都大同小异,误国者耀武扬威,小百姓家破人亡,艾萧遍地,幽兰枯萎,人际的同情心不如梁上飞燕,人们瞪大着眼睛问:难道这就是早晚期盼的“胜利”吗?
§§第十二章 舴艋载愁
抗战胜利了。这固然早在人们的意料之中,但多少也有点令人感到偶然。因为在当时的中国战场并没有发生什么决定性的大会战,日本占领军的头儿冈村宁次等还神气得很。用老百姓的话说是“日本人的气数到了”;念过几天古书的老夫子们则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这是由于美国人在广岛、长崎丢下了几颗原子弹,苏联红军出兵东北,这是世界反法西斯斗争取得胜利的一环,很有点“水到渠成”的意思。如果当初日本人不偷袭珍珠港,不爆发太平洋战争;如果苏联人的骨头软一点,受不了希特勒那上万吨、上百万吨钢铁的漫天倾泻,他们不能一鼓作气地攻克柏林;如果英美盟军不在非洲制止住那条法西斯“沙漠之狐”,不能胜利实现诺曼底登陆;如果……然而,历史并没有“如果”。我们胜利了!百年来一直挨打的民族,终于头一回和“胜利”两字沾上边……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内迁的机关、工厂、学校纷纷“胜利复员”;“忍泪失声问使者,几年真有六军来”的沦陷区老百姓更是悲喜交集,欢欣若狂。1945年9月,是个欢乐的金秋,中国各个城镇夜夜放鞭炮,农村搭台唱大戏,提灯会上,8年不见的踩高跷又频频亮相,原来由黄包车拉着的戏文表演,如今上了大卡车,锣鼓喧天,笙瑟和鸣,人们沉醉于胜利的喜悦,陷入了对明天的美好憧憬。
从后方来的内迁工厂主,留在沦陷区饱受凌辱和折磨的民营工厂老板,也都雄心勃勃地规划着新的事业,连停工8年的资本家也都重新“出山”筹集资金,打算东山再起。
但是,这只是一瞬间。我们阅历丰富的祖先们一再提醒后人,月圆则缺,水盈则溢,在极度兴奋中要学会克制,就像东晋谢安得到“淝水之战”捷报时那样,装腔作势也要显出几分镇定与从容,这是东方式的绅士风度。南宋诗人杨万里写了《过松源晨炊漆公店》,他在这首诗中写道: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
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走下高山,浑身轻松,不料面前又有高山挡道,转来转去,走不出万山丛中。欢乐和喜悦,很快被残酷的现实碾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