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回过头来看看60年前“大鱼吃小鱼”的这一幕,说实话,总会觉得一切是那么“低水平”,几乎进不了经济较量的范畴。小鱼固然是瘦骨嶙峋,骨多肉少;而大鱼更是饥不择食,吃相难看。
官僚资本吞噬民族工业,丝毫没有那种“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的派头,而只是乘战乱机会借钱给你,利加利,利滚利,以后折为“官股”,你的企业就成了我的,很有点像巴尔扎克笔下那位放高利贷的高老头。或者是,看你的企业能赚钱,就表示“我要入股,我要来做董事长”,则又很像《水浒传》中向杨志买刀的泼皮牛二。与其如此,倒不如像明初的朱元璋对付富商沈万三那样,随意加你一个什么罪名,全家流放,财富没收搬进国库,那就显得干脆利索得多。
正因为官方是采取“上不了桌面”的手段来实行兼吞,所以有些民营企业也采取“上不了桌面”的方法来躲避,逃过此劫,这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武汉的裕华纱厂,是创建于1920年的华中地区大厂。在武汉大撤退时,裕华厂的机器设备,全部堆积在宜昌码头,找不到船只运输入川。后来他们和民生轮船公司合作,互相投资,民生公司派专轮将裕华厂全部物资从宜昌运到巴东、万县,然后转运重庆。在重庆南郊窍角沱开山平地建造新厂。
武汉失守后,外地纱布无法进川,纱布价格大涨,裕华厂盈利丰厚,1939年夏开工时,只开动3000枚纱锭,到1941年已上升到2.5万锭。看你资本家赚钱,总会有人不舒服。1941年政府实行纱布管制,由官方平价购销,定价、限价出售。1943年8月又实行全面统制,以花代纺,纱厂不得自行收购棉花,还强行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收购裕华厂的存棉数万担。
套在头上的“紧箍咒”一天比一天紧,裕华厂从盈利转向亏损。亏损原因,不是由于管理不善或决策错误,而是政府不愿意让民营工厂膨胀、发展,“好处大家分享”。于是,裕华纱厂总经理张松樵,为逃避这些“管制”、“统制”,他们决定在成都设立分厂。
当时年届古稀的张松樵不愧是老谋深算,他看到成都仍在四川地方势力控制下,根本没有实行纱布管制政策,他亲往成都,拜会了成都绥靖公署主任邓锡侯,取得了他的支持,裕华厂从重庆运去纱锭5000枚、布机100台,在购地建厂时,受到当地氏族阻挠,竟花了3个月时间。为了逃避纱布管制,他们的棉纱成品竟没有厂名、地址,只有个“飞马”商标,人们在口头上称这家工厂为“裕华蓉厂”。
由于裕华厂钻了中央和地方政策不同的空子,和其他纱厂比较,他们摆脱了困境,大幅度地提高了利润。从1941年底到1943年底的两年中,裕华蓉厂的产品因质优价高而获利10亿多元,相当于重庆总厂3万多纱锭2年多的盈利。
重庆方面明知裕华纱厂在钻空子,但他们的势力范围达不到成都,也无可奈何。为了出一下心头怒火,重庆警察局以“高抬纱价,扰乱市场”的罪名,逮捕了裕华厂的2名负责人,关押了40多天,既不传讯,也不转送法院。结果,裕华厂送给警察局“棉纱条子”,让他们暗中去卖黑市,才算放了人。
这就是当时的世道。这样的世道逼得人不得不谋求对策,钻空子,走捷径。但是,混乱世事也造就了一批“空手道”,他们两手空空,就凭黑道、黄道的关系,一跃而成为腰缠万贯的“大亨”,居然也跻身于“企业家”的行列。
在上海内迁工厂名单中,有一家永新化学工业社,但在上海滩并没有这家工厂。它原来是南通薄荷油厂,南通沦陷,薄荷油厂关门,该厂老板就来到上海另谋出路,他看到内迁有利可图,就聘请上海帮会大亨杜月笙担任董事长,用“永新薄荷油厂”名义申请内迁。工矿调整处明知这家南通的企业早已歇业,一无厂房,二无机器,所谓“内迁”,只是投机而已。但碍于杜月笙的面子,仍给了该厂一大笔内迁补助费。
薄荷油厂老板就利用这笔补助费,在上海廉价购买了一些已内迁工厂的残留机件,装模作样地也装船从上海经海防内迁,这些机件在途中完全散失。1938年春一到重庆,该厂老板就与上海五洲肥皂厂合作,组建永新化学工业公司。
他凭什么跟上海内迁的名牌厂家合资?一无所有。结果仍由杜月笙出面,邀请重庆的官僚资本集团的权贵们聚会帮助解决永新资金困难,这些人都是当时金融界和官办企业的头面人物,答应为永新厂贷款开放绿灯,杜月笙又提议与会者都是永新理事,各送若干“干股”,算是“皇帝不差饿兵”,“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
于是,永新厂两次获得中中交农4家银行50万元贷款,于1941年3月初开工投产,主要产品是甘油、肥皂、化学用品和卫生材料。这家化工厂的原料都靠外购,如原料中的牛油、松香购自重庆,工业用盐向自贡自流井购买,洋钉向上海进货,香精从英国和德国进口。
照理,这样的企业很难生存,成本高,费用大,但他们却活得很“滋润”,因为官商两界路路畅通,资金周转高枕无忧,例如1941年5月,他们又以开工后资金周转困难为由,继续向4行借了25万元,按4行规定,凡私营工厂借款必须提供实物抵押,但永新厂却不在此例,只要办一个手续就行了。就这样,从1942年1月至10月,永新厂就获得纯利润5.45万元,发展成为重庆最大的肥皂厂。
永新厂的成功,很可以给人们以启示,正儿八经的民族工业,劳资双方艰苦奋斗,励精图治,结果铩羽而归;而那些不三不四的“空手道”们,倚帮会势力为靠山,仗官僚资本的撑腰,却事业发达,财源茂盛,如日中天。
那时的世道,是实干家受难,空手道得益。中国民族工业,在那个时代里,不说发展,就是勉强保全自己,又多么艰难!
残红褪尽,众芳凋零,映入人们眼帘的,是锄不完的萋萋荒草,随风飘舞没筋没骨的杨花……正如宋代诗人曾巩在《城南》中所写:
雨过横塘水满堤,乱山高下路东西。
一番桃李花开尽,惟有青青草色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