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迁的上海冠生园,在八年抗战中,业务兴旺发达,在众多的内迁企业中,它是幸运儿。
在“八一三”后的上海工厂内迁大潮中,要人大员们忙着抗战,果腹为公,偏把“吃”的事情给忘了,所以食品业不属于政府所规定的内迁之列。但冠生园的创建者冼冠生,不愿在日寇铁蹄下从事经营,在局势危急关头,决定把工厂迁往内地。他联合了上海几家食品厂的老板们赶往南京,直接去找军需署,提出内迁要求。
上海冠生园创建于1915年,以生产糖果、糕点、罐头食品驰名中外。冠生园点心,是当时上流社会家庭食橱里必备物品,来了客人,礼貌性地端出一盘,一般不吃,只是看看,那是代表了一种“档次”。记得三年困难时期的1960年,物品匮乏,粮票金贵,一位出差上海的同事带回一个冠生园大面包,花了16块钱6两粮票,而当时普通面包每只1角钱1两粮票(只是无货供应),16块钱相当低薪者的半个月工资。斯时也,大家围坐办公桌旁,就像吃人参果一样,用筷子一点一点地夹着吃,满足感和幸福感油然而生,可见冠生园食品在20世纪的影响,确实非同小可。
所以,当冼冠生等一行出现在军需署,那些专管军队将士“开门七件事”的将校们,自然而然就会想起夹心饼干、奶油蛋糕和装满异国风情的各种罐头食品。结果不需多花口舌,双方就签订了一份协议,由冠生园在后方生产各类军用罐头食品,军需署则预付一笔订货款和搬迁补助费,并拨给一批原材料。
联想荣氏兄弟、刘鸿生等工商界代表人士,联名写信给“最高当局”要求内迁,结果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而冠生园等食品工厂只是去找了军队系统的一个部门,却取得比一般指定内迁企业优厚得多的待遇。可见,“走门路”根本毋需去找“大人物”,而是要找“实权派”,要“对口”。
几天后,军政部就急电上海工厂迁移监督委员会,“急电”指出:“……查上项工厂与军用携粮及副食品关系至巨,现值全面抗战,是项食品需用万分急切,拟请贵会提前设法将该厂等即日迁汉,以增军食资源。”
既然事关“军食资源”,自然“万分急切”。于是冠生园就顺理成章地进入内迁行列。但是,冠生园的内迁也不太顺利,第一批雇用了一只满载15吨机件的大船,于10月9日出发,顺利地到达武汉;第二批两只木船于10月底出发,装载着刚进口的马口铁皮、各种罐头食品及几百袋加拿大面粉,此时苏州河已断航,只得由内河转芜湖入长江,而日军已抢先占领了芜湖,价值十几万元的内迁物资全部损失。
抗战初期,武汉人口骤增,食品业生意特别兴旺,冼冠生一到汉口,就找地建起临时厂房,临时装配机器设备,匆匆投入生产。但不久日寇逼近武汉,在二次内迁中,冠生园分两路内迁,一路往重庆筹厂办店,很快顺利开工;另一路往湖南桃源产牛区,由军需署所属部门协助建厂,生产牛肉罐头。然而开工不久,敌军压境,被迫经贵州逃往重庆,沿途机器设备大都损失,贷款建厂购置设备,直到1947年才正式建成。
巴蜀饮食文化历史悠久,底蕴丰厚,自成体系。四川风味,常使饕餮之徒馋涎欲滴,川西老店糯而不黏的“赖汤圆”;“龙抄手”的名吃,那只有两个拇指大的粽子,碧绿的箸叶包着薄薄一层雪白的糯米,中嵌一块鲜红的火腿,宛若精致的工艺品。就以大众食品来说,一盘晶莹的白玉版铺着火般的红油,名曰“麻婆豆腐”;在灯下仔细品味能照见自己的鼻子,叫做“灯影牛肉”;那细若丝缕风味独异的“鱼香肉丝”;小火炉四围布满烟垢、但锅中食品却鲜嫩、多样的“重庆火锅”。正如大诗人白居易诗中所写: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那种风味,那种情趣,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文化。正如历史上赵宋王朝南迁,汴梁城内一些著名的茶肆酒楼也迁到杭州一样,随着重庆成为战时“陪都”,京沪一带的名点名吃,也都麇集重庆街头,粤菜、沪菜、鲁菜、淮扬菜、京菜……仿佛是华夏美食的浓缩。而内迁的要员很多,也都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美食家”。冠生园一向以生产高级糕点著称,它供应的广东风味的菜点,使不少四川人第一次知道巧克力,第一次知道大蛋糕上可以插小蜡烛,第一次知道鲜鱼、皮蛋还可以煮粥喝……所以,冠生园一开张,就生意兴隆、财源茂盛。
很快,冠生园就在重庆设立2家分厂、4爿支店。不久,西南很多城市都有它的分店,1939年建立了昆明分店,1941年建立贵阳分店和泸州分店,1943年建立成都分店,每个分店都设立一批支店、食品厂和饮食部。
冠生园扩大规模,都仰仗地方势力的“庇护”。如重庆分店店址是从四川省政府主席刘湘的舅子那里租来的,并聘请一位“袍哥大爷”“关照”,每月干薪50大洋;昆明分店的房主,是云南省主席龙云的大舅子、财政厅长;在成都,他们向川康绥靖公署主任邓锡侯的侄儿租了店房。这些房屋都地处闹市区,而且又为企业弄了个“护身符”,没人敢去找麻烦,房租自然也十分可观。
当然,吃,也应该有“度”,不能滋长“奢靡之风”。1941年,政府说是“国难当头,不得铺张浪费”,下令各大餐厅每天只准购进猪肉30斤,每天营业额最多不得超过15桌,还不准卖酒。冠生园违反了这一规定,被罚款2000元,停业3天。显然,一家高档饮食店一天只能做15桌饭菜生意,其收入无论如何不能应付日常开支。但政府规定颇具“弹性”,常常会“网开一面”,例如,为政府显要承包筵席不在15桌范围之内,这就表明,此规定只是对“民”,而不是对“官”。因为官儿们抗战辛苦,虽然“国难当头”,“铺张浪费”一点也不算什么。
冠生园趁承包筵席之便,通过当时政府主席林森的随从,弄到一张政府证明,说是冠生园华侨顾客甚多,不宜限制,照常营业,于是冠生园得以维持生意。找主席不一定能行的事情,找随从却“一通就过”,这正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自古皆然。结果被限制的,是那些小饭馆和平民食客,每天小饭馆前要排着长龙似的队伍——等饭吃!
但冠生园并不是单纯满足上层社会奢侈消费的企业。在战时,它以重庆为经营与生产基地,为发展西南食品工业作出贡献。例如,四川内江原来生产的白糖,很不干净,溶解后还有沉淀和渣滓。冠生园想方设法进行提炼,加工后的白糖洁白、溶化快,甜度高,命名为“洁糖”,作了专利注册。“洁糖”在后方风行一时,每天产量达2吨左右,中国银行乘机介入,和冠生园合资在内江建办了“中国炼糖厂”,这种机制白糖改名“晶糖”。
到抗战后期,冠生园在后方的很多县镇,都设置了代销点,效益很好。到抗战胜利,冠生园恢复在上海、南京、汉口、天津、杭州等地的分厂和分店,先后从重庆汇出法币1亿多元、美金2万零5百元、黄金近200两,由此可见其战时盈利的丰厚。
在八年抗战中,和其他内迁企业极端艰难困苦的处境相比,冠生园算是一帆风顺的。当时西南后方流行着一句话:“前方吃紧,后方紧吃。”这固然是含有讽刺意味的谴责,但其他行业萧条冷落,食品业却“一枝独秀”,正反映了当时中国人消费的低层次。
冠生园在战时的机遇,和当时的官场习俗、社会风气、消费品位、购买能力等都息息相关,是一种发人深思的社会现象,我们姑且称它为“冠生园现象”。这种现象表明,当时的中国是消费型的,不是生产型的,这是中国历代官本位社会的“痼疾”,消耗多于创造,物资的消费高于财富的积累,其结果国弱民穷,不堪外人一击。
§§第十一章 名花零落
内迁民族工业的结局,大部分都很悲惨。
记得抗战军兴,这些民族工业资本家冒着生命危险,蒙受浩大的损失,千里迢迢,在漫天烽火中迁移,在极其艰难的环境中办厂,他们用生产来支援前线,保证大后方国计民生的需要,后方庞大的官僚群主要靠他们的纳税,才得以在峨眉山下“发号施令”。然而,过河拆桥,在中国多的是!当统治机构逃到后方,惊魂甫定,政权初安,他们又将贪婪的目光,投向民族工业,从限制、排挤到兼并,内迁的民族工业在一天天萎缩……
据统计,到抗战胜利,重庆市登记在册的1800余家民营工厂,就有344家停业;四川中小工厂联合会所属的1200家工厂,关门者占五分之四以上;迁川工厂联合会的390家会员厂中,开工的只有20家。
例如,大鑫钢铁厂,从上海内迁武汉再迁四川,和重庆民生机器厂合资建成渝鑫钢铁股份有限公司,下设4个分厂。它最早投产,先生产军火,后制造各类机器设备,每月出灰口铁140吨、各种铸钢100吨。但就是这样一家对抗战作出过贡献的企业,受官办企业的排挤,受物价飞涨的冲击,政府的限价,造成连年亏损,到抗战胜利,它只能生产一些烧饭的铁锅和家用铁钉,炼钢厂变成了铁匠铺!
新中工程公司本是上海机器行业中有名的大企业,内迁湖南后生产军火,生产各类当时急需的工作母机,研制跨江大桥钢梁,名噪一时。在二次内迁中损失惨重,到抗战结束,只有几台机床还在运转,报纸上惊呼:“散立在重庆的机器厂的烟囱上,小鸟在筑巢了。”
……
一切是那么惨!这使我想起800多年前陆游写的《病起》:
山村病起帽围宽,春尽江南尚薄寒。
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
断香漠漠便支枕,芳草离离悔倚阑。
收拾吟停酒碗,年来触事动忧端。
志士凄凉,名花零落,忧怀百端,欲吟无诗,正是抗战胜利前后内迁民族工业困境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