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纷飞的1938年,在人烟稀疏的关中荒原上,一座座新竖起的大烟囱,形成这莽莽僻野的一道新奇的风景线。这是从汉口撤退到陕西的内迁工厂。
抗战的第二年春天,徐州沦陷,日军溯江而上,武汉震动。荣氏企业集团在武汉的申新第四纺织厂和福新第五面粉厂决定内迁。尽管在上海董事会的大股东们的意见不一致,但当时的战争形势急骤直下,荣氏集团在武汉的负责人李国伟当机立断,拆除“申四”、“福五”两厂设备,一部分包了怡和洋行的“嘉和轮”和铁驳运往重庆;还有一部分器材运往陕西宝鸡。
李国伟毕业于唐山路矿学院土木工程系,在郑州陇海铁路总工程局任设计工程师,他和荣德生长女荣慕蕴结婚2年后,正值荣氏兄弟在汉口创建福新第五面粉厂,聘他为协理兼总工程师。李国伟主持“福新”的创业,3年后又在汉口筹设申新第四纺织厂,从1931年起,他担任两厂经理。抗战爆发,李国伟力主内迁,他和内弟荣一心考察了四川重庆、成都等地,又风尘仆仆赶往宝鸡,购进斗鸡台建厂基地。
“申四”、“福五”的内迁艰险重重。“福五”一套1千瓦发电设备拆卸装箱后,在运往刘家庙途中,沉没于汉水;“申四”最后一批机件装满火车车厢,在行驶到武胜关时,正值双方军队交火,货车已无法前行,只得退回汉口,结果全部损失。他们沿途历尽磨难,从汉口出发,随迁员工乘敞篷货车,沿平汉路北进。一路上不是遇到敌兵的阻拦,就是遭敌机袭击,又逢日夜下雨,车辆破旧,有时一阵颠簸,就会有一节车厢脱钩,被甩在后面不动,等到发觉后,员工们立即回头找车,有时要跑几十里。列车时开时停,停车时,车上的员工就钻到火车底下睡觉……9月4日,在滂沱大雨中,“申四”和“福五”的第一批机件运抵宝鸡。
宝鸡,是陕中小城,北倚黄土高原,南沿陇海铁路,中间有片高地,名曰“长乐原”,但这里并不“长乐”,茫茫荒原,荆棘丛生,夜晚熊吼狼嗥。宝鸡城内只有5千多居民,连电灯也没有,小小车站,只有几个老弱病残,算是“装卸工”,没有任何装卸设备……
和“申四”、“福五”同时内迁陕西的,还有武昌的震寰纱厂、汉口的东华、隆昌、善昌新、福新4家布厂以及民康药厂等企业,机器设备无法下车,只好靠人力从车上往站台上翻滚,很多重型设备受震动、撞击而损坏;机件运输靠肩扛背驮,速度缓慢,大批物资积压车站,铁路两侧堆放的内迁物资,延绵长达25里,宛若两条不见头尾的长蛇……
“申四”、“福五”的厂址选定在斗鸡台,这是一片长满荆棘灌木丛的400亩荒原,随迁员工白天披荆斩棘,伐木砍草,但正值雨季,遍地泥泞,人,变得像一个个泥团;夜晚睡在用芦苇搭起的简易工棚里,为防强盗和野兽,“申四”工人将装机件的箱子叠起,在芦苇棚周围堆起一圈“围墙”,他们在“围墙”边还打死过一只豹子,活捉到一只狗熊。
野兽易防,但“两脚豺狼”难躲。1938年11月,日军占领灵宝,威胁潼关,西安行营通知迁陕各厂准备再迁,但这些内迁厂早已精疲力竭无力再搬,只得“听天由命”。但日寇未敢孤军深入,这些工厂总算死里逃生。1939年春局势缓和,“申四”、“福五”着手建厂,他们在长乐原下建设窑洞车间,连续两次遭到日机轰炸,原上房屋被震倒,但窑洞内却安然无恙。“福五”厂宝鸡分厂直到1940年10月才正式开工,日产“牡丹牌”面粉2000包;而“申四”的布厂则到1942年3月才开工,开动布机322台。
随迁职工都像当地居民一样,开凿窑洞作为宿舍;资方和高级职员住在宝鸡城内,每天步行或骑马上班。
创业,是艰苦的。我们通常惯说“艰苦创业”,但和战时迁陕的这些企业来比,实属小巫见大巫,何况后来有些地方的所谓“艰苦”,其中掺杂太多的水分,什么几块几角钱办起了一爿厂,什么办企业只靠一只炉子一把扇子……真是说得比神话还“神”,然而,上级相信,社会承认,还像煞有介事地轰动一时,所以,浮夸、虚报之风常刮不衰。而真正“艰苦创业”的人,却是脚踏实地、埋头苦干,他们不需要讨任何人的欢心,更毋需在社会上沽名钓誉,他们只是尽到一个中国人的做人的本分。
荒野莽莽,黄沙滚滚,白天烈日骤雨,夜晚寒风狼嗥,夏日烤烫石块,冬天大雪封门,生产和生活同样艰难,每一道细小工序所需的原辅材料,都得自己动手制造,在原始条件下从事现代生产,人的能量,在这里得到超极限的发挥……这使我想起20世纪初南社诗人周实,为《民立报》出版写的一首诗:
昆仑顶上大声呼,共挽狂澜力不孤。
起陆鱼龙鳞爪健,处堂燕雀梦魂苏。
重重草木羞依附,莽莽荆榛待剪除。
千万亿年重九日,自由花发好提壶。
这首诗说的是,为了挽狂澜于既倒,平地高飞的鱼龙,伸出刚健有力的鳞爪,胸无大志的燕雀,从睡梦中惊醒,它们羞于依附那些随风倒的草木,而要剪除荆榛,创造新天地。它提倡变革者的坚毅和骨气,而战时内迁陕西的员工,却实实在在地做到了。
内迁西北的企业很多,煤炭供不应求,“申四”宝鸡厂装有3千瓦发电机,用煤量大,常出现煤荒。李国伟聘请矿业专家到陕北勘探煤源,在白水县西同镇发现无烟煤矿苗,1943年,由“申四”垫款组建宝兴煤矿公司,开采煤矿。李国伟还利用从汉口运陕西的工作母机10台,在一年中自制各式工作母机102台,建厂房3排,于1940年建办宝鸡铁工厂,“申四”、“福五”所需的零配件,都由铁工厂制造。当时后方只有白口铁,不能切削,钢材更缺。李国伟通过各种渠道,到重庆、海防、仰光采购矽铁和钢材,购买后方报废飞机,按一定比例加入白口铁,重新冶炼,变成灰口铁,还收购废钢铁、旧钢轨炼钢。
在7年时间中,宝鸡铁工厂生产细纱机、纱锭、梳棉机、并条机、粗纱机、清花车间和窑洞车间的全套通风设备,这在当时是个了不起的成就。
1942年,李国伟将“福五”宝鸡厂未安装的日产面粉1000包的粉机,运往天水城东五里铺,创建“福五”天水分厂,日出牡丹牌面粉750包。同年,李国伟充分利用“申四”厂的废棉下脚,组建宝鸡宏文造纸厂,到1945年,日产量可达5吨,包括印书纸、打字纸、道林纸、牛皮纸等众多品种,畅销西北各地。
此外,李国伟于1938年将部分设备内迁重庆,筹建“申四”、“福五”重庆分厂。这2个分厂是在敌机连续轰炸中建成的。他们挖有七八个坚固的防空洞,冒着敌机轰炸,边建厂边投产。一颗炸弹落在“申四”清花间墙外,屋顶被掀掉,墙壁完全震倒,炸毁清花机一部。以后曾3天2次轰炸“申四”,投弹10余枚,造成“申四”停产2个月。
在重庆,“申四”厂棉纱供不应求;“福五”厂的“顺风”牌面粉销路畅旺。同时,他们又接办从无锡迁往重庆的荣氏企业公益铁工厂,从单一的军工生产改为制造纺织和面粉机器。
李国伟因宝鸡接近前线,重庆常遭轰炸,所以于1941年8月在成都沙河堡创建成都面粉厂,日产千包面粉的设备全由重庆公益铁工厂制造,但因当地电力不足,每天实产6百到8百包,生产的“飞机”牌面粉,深受当地欢迎。他又将宝鸡的部分纺织设备迁往成都,于1942年12月成立“申四”纺织厂成都分厂,生产的“四平莲”纱布,畅销川西。他还于1943年在天水筹办天水民康毛纺厂。
是种子,到处可以发芽。“申四”、“福五”自1938年从汉口内迁川陕,到1945年抗战结束,在艰难的环境中迅速发展,企业获得巨大利润,经营范围从纺织、面粉,扩展到机器制造、造纸、煤矿、陶瓷、毛纺等,展示了在祖国西部苍莽寥廓的荒原上,英雄大有用武之地的风貌。
到抗战后期,他们开设的外庄和办事处,遍及13个省、50多个据点,国外还有6个代理店,自办运输卡车40辆、骡马大车数十辆,奔驶于川陕、川黔、滇缅公路上,嘉陵江上还有他们的大批木船。“生产长一寸,福利增一分”,陕、渝各厂在当地招收养成工,办惠工宿舍、职工眷属宿舍、医务所、疗养所、子弟小学、文化学习班、俱乐部、合作社。宝鸡厂还设有医院、电影院、托儿所和职工子弟中学。
日寇铁蹄践踏中国民族工业这片茸茸绿茵,但是在荒山野岭,穷乡僻壤,他们又顽强地破土而出,带着浓浓的硝烟味,展现出碧绿的生命的色彩。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