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艰难岁月里苦心经营的民族工业的创业者们,并没有留下多少足以使后人了解他们的资料,至多只是一个框架,几步脚印。因为他们虽然懂得推销产品,但不擅长推销自己,他们之中极少有人写“回忆录”,更不会雇请“笔杆子”妙笔生花来吹捧自己。
然而,他们从事的事业,很多是前人没有做过的。就像企业的科学管理,在洋务派官办和官督商办企业中,上层是衙门;底层是监工制的作坊,谈不上什么科学管理。光绪九年(1883年),洋务派思想家钟天纬在《扩充商务十条》中,描述了此类企业管理中的混乱:
“……工匠浮滥,执业以嬉,赏罚不行,勤惰无别。”在这些企业里,“舍逸就劳以干众嫉,每制成一器,价比外洋尤昂,而复草率不精,形模徒具……如此虽百年终无生色。”
这段话使人触目惊心。企业里赏罚不明,是非不分,干好干坏一个样,多干活反而要招致众人的妒忌。所以,劳动效率极低,产品成本比进口洋货价格还要高,况且质量低劣,如此企业就是办100年也不会有起色。钟天纬描绘的这幅画图,人们似曾相识。
钟天纬提出的解决办法,是仿照洋厂一切包工承办。“工匠有一分之本领,即食一分之薪资,奏一分之工程,即给一分之价值。”他还主张“以官厂租给商人,每年收其租息,以抵制造之费。”认为“如此则风气大开,人才日出,工艺日益精进,不烦国家之提倡矣”。钟天纬是近代中国最早提出承包制主张的人。这种主张很时髦了一阵,直到20世纪20年代的庆丰纱厂、丽新布厂等民营工厂,创办时仍仿效上海英商怡和纱厂实行“包工头制”,说明当时洋商企业管理也不见得有多么高明。
可悲的是,钟天纬所指出的状况和解决问题的途径,在100年后又十分酷似的重复了一遍。“事事讲包,一包到底”,“包到哪里,灵到哪里”,“快把‘包’公请出来”。“包”,又成了能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这种周而复始的“返祖现象”,使人在欣慰中品味到苦涩。
其实,早在19世纪后期,国内一些有识之士对近代企业中的落后管理忧心忡忡。率先提出企业“岗位责任制”的经济学家卢成章,民国初年分析洋务派企业失败的原因时说:一是“不研究世界工业之进步,而固守旧法”;二是“厂局办法之腐败,全无营商性质,多有官派”,“只知安居高座,滥冒开支,于厂局之进行,营业之发达,未加意也”。(《钢铁工业救国策》)显然,他看到的,正是政企不分给企业管理带来的严重危害。饱尝办厂苦辣甜酸的张謇,深感当时中国实业家素质之差,1913年他在《告诫实业同人函》中说:
吾见夫世之企业家矣。股本甫集,规模初具,而所谓实业家者,驷马高车,酒食游戏相征逐。或五六年,或三四年,所业既亏倒,而股东之本息悉付之何有之乡。即局面阔绰之企业家,信用一失,亦长此已矣。吾观于此,乃知勤勉、节俭、任劳、耐苦诸美德,为成功之不二法门。
要走进这座勤勉、节俭、任劳、耐苦的“不二法门”,谈何容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状元公自身的生活很清苦,他布衣素食,安步当车,所以他看不惯别人的“驷马高车”、“酒食游戏”,倘若和后世有些人相比:“奔驰”“皇冠”,景区小筑,保镖助威,女郎按摩,外洋散心,赌城豪博,而自己管的企业却是半死不活……那些只不过是“小菜一碟”。但从另一方面看,要管好企业,首先得管好自己!
中国向国外引进科学管理思想的第一人,是实业家穆藕初。他留学美国期间,结识了科学管理理论的创始人泰勒(F。 W。Taylor,旧译戴乐尔),回国后翻译了泰勒名著《科学管理原理》,1916年由中华书局出版。30年代初,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王云五出版的《科学管理法的原则》、实业家陈蝶仙(天虚我生)著作的《经理须知》,以及40年代实业家卢作孚在重庆大学商学院讲课后出版的《工商管理》等等,我国开始有了具有浓烈中国特色的科学管理理论,人们才知道,企业管理是一门广阔而深邃的学问。
真正的科学管理,来自生产和经营实践。不少企业家在实践中总结经验,尽管零星,分散,但丰富了管理学说。如,张謇关于企业预算、人事管理的论述,刘鸿生的企业财务管理,荣德生的成本核算和利润率计算……这些,都标志着我国的民族工业逐步走向成熟。
企业管理的核心,是人才。我国人口众多,人才资源必然丰富。但在“官本位”社会里,当官的人才多,办企业的人才少,企业中的技术人才和管理人才更少。光绪十一年,钟天纬对此有过一段痛心的描述:
华人事事不及洋人,惟作弊之工,营私之巧,则十倍于西人,上至朝廷,下逮闾巷,无不相承以伪。
他是看到轮船招商局的“开支费用以少报多,水脚以十报五”、“私收船资入囊,私带禁货牟利”等现象,发了这一通牢骚的,他的看法未免悲观了一点。文学家龚自珍就豁达得多,他在《己亥杂诗》中说: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龚自珍的认识似乎深了一层,要使人才脱颖而出,必须改变“万马齐喑”局面。古话说:“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刘向《说苑》),其衡量“香草”和“忠士”的尺度好像很宽。但我们通常所看到的选士用人,却是“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结论是“洪洞县里无好人”!龚自珍的“不拘一格”,恰好说到点子上。
然而,读龚自珍这首诗,很多人都击节赞叹:“好诗!”却从没有听人说过:“好主意!”可见,所谓“不拘一格”,说说而已,谁要将“说说而已”的事情当真,非碰壁不可!但在早期民族工业的创业者中,确实也有过例外。
初办的民营工业对人才的需求,简直是“饥不择食”。庆丰纺织集团公司总经理唐保谦,最早于1910年创建九丰面粉厂物色人才时,他以高薪聘请了一位年近花甲的“孙仙人”,此公一无学历文凭,二不懂生产技术,但他积累了几十年气候变化和各地农作物丰歉的详细资料,他对当年天气趋势和小麦收成的预测,往往八九不离十。唐保谦聘请他收集经济情报,为九丰面粉厂往何处放款订购小麦、到哪些地区拓展市场提供决策依据,深受倚重。
只要有助于赚钱,资本家用人只用其一点,其他均不计较,三教九流,似乎很少条条框框,这在今天真是不可思议,称得上“不拘一格”。
再如早期的庆丰纱厂招考练习生或技术管理人员,从不用出题考试,而是由唐保谦逐个面谈。他说:“个别谈话,可以考核一个人的胸中虚实、业务知识和应变能力,试卷上的东西,是死的公式,我不是招考文书,用不到出题考试。”耐心细谈,一锤定音,反映了用人者的精明和自信。
这些看来都是“土办法”,但并不妨碍他在选才用人中的“土洋结合”、“兼收并蓄”。庆丰有一批专攻棉纺织的英国留学生,总工程师骆仰止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纺织学硕士。在20年代,厂长每月底薪为500银洋,而工程师们的月底薪却为460—600银洋,不少都超过厂长。招考进厂的练习生,经过几年锻炼,其中优秀者由厂方出资送国外留学,学成后回厂工作。
不仅庆丰一家如此。笔者于20世纪50年代初期曾接触过好几位“资方代理人”,他们的职务是总经理、总工程师或总会计师,都曾留学英美,但他们都出身寒门,从练习生起步。有远见的资本家在智力开发上是舍得投资的。
庆丰厂长是唐保谦的次子唐星海。这位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洋硕士”,考核技术人员用的却是“土办法”。他常跑进车间检查技术人员的双手,如果双手干净,就要遭到严厉的批评,他要求技术人员不应该“纸上谈兵”,而要有动手实干的能力。所以,在庆丰技术人员中流行一句话:“庆丰厂出去的人,不愁没饭吃。”
古代的南郭先生,是有着“宫廷乐师”高级职称的“艺术家”,但在民营企业中,恐怕很难找到南郭先生的立足之地,因为这里没有皇帝、太监和官僚,“滥竽”无法“充数”。
在有些地方,多年来人们已习惯了对人才的冷漠。“有你一个不多,没你一个不少。”但对资本家来说,人才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用人得当,财源滚滚而来;用人不当,亏本负债跳楼。所以,他们重金礼聘各类人才,拨出巨款创办各种形式的训练班、养成所、工艺班,培养从工程师到技工的各级人才。
张謇、荣德生第一代企业家,一生办厂,也一生办教育。荣德生办过四所小学、四所女校、一所公益工商中学和一所综合性的江南大学。如著名经济学家孙冶方、著名学者钱伟长,都曾就读于公益工商中学。抗战胜利后建办的江南大学,集中了国内很多名家,如中文系的朱东润、吴白稥,历史系的钱穆,农学系的金善宝,食品工业系的朱宝镛等,都是当时国内屈指可数的著名学者。
企业家办学,注重实用。荣德生创建的公益工商中学分工、商两科,工科中设纺织、面粉、铁工三门课程;商科则有工业簿记、成本会计、银行、珠算。1946年,他的儿孙出国留学,临行前他再三嘱咐:“你们不必以学位为目标,只要在事业上学会实用本领,就能一生受惠。”这句话无疑正确,但今天谁也不敢这么说。因为如今衡量人才“实用本领”的标准,恰恰正是学位和职称,看你是硕士,还是博士?是副教授,还是教授?这似乎和原来的等级制度“配套”,思维方法上仍属“范进中举”那个模式。所以,有些企业尽管工程师多如牛毛,但能解决实际问题者寥寥无几,实干的,没有职称“包装”;“包装华美”的,又不一定能够实干,难矣!
在晚年,荣德生谈到人才问题时说:“吾国遍地物产,尤其西北边区,大多未尽开发,只因缺乏人才……”。(《乐农先生自订行年纪事续编》)这位目光如炬的企业家,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就预见到,开发西部,人才为先。
诚然,民族工业中不少是家族企业。这不奇怪,因为企业归个人所有,开创时由家族投资。但随着企业的发展,家族的繁衍,麻烦事一天比一天多。特别是官办企业中的争权夺利、各立门派、损公肥私等现象,像瘟疫似的带到民营企业中来。三友实业社总经理陈万运,曾在30年代撰写《三爷》一文讽刺这种现象:
三爷就是少爷、姑爷、舅爷,这些人都有老头子,有丈人,有后台,碰不得,又是好逸恶劳,有恃无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企业若招这些人进厂,休想大展宏图,谋求发展。
如今重读这段文字,很难想像这是出自当年一位大老板的手笔。
陈万运抨击了当时私营企业用人制度上的消极现象。而后来的非私有制的企业中,居然也出现了“三爷”和七大姑、八大姨的现象,事事讲亲疏,处处靠关系,好端端的集体企业,闹得七翘八裂,不是公有财富,而是一家之天下。比起陈万运说的那些,又倒退了一大步!
想当年,他们也曾出高新聘请“能人”,筑起“引凤楼”、“梧桐楼”,派头不逊于高级宾馆。但曾几何时,已经人去楼空。吸收人才,不仅单靠物质上的满足,还需要精神上的沟通、道义上的契合和事业上的共同语言。
例如,某富村重金礼聘某大城市一位刚退休的化学专家,但这个村当时并没有化工企业,这位专家的任务,只是送往迎来接待上宾,作为这个村的领导“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活见证”。所以,时隔不久这位专家就拂袖而去。这个事例,说明有些地方招聘人才不是为了使用人才,而是借“人才问题”来“包装”自己,往自己脸上涂金,世事的复杂,五花八门。
多少年来,人们谈起资本家,总是说他们只会赚钱,惟利是图。这是事情的一面。在风狂霜峭的岁月里,中国民族工业的兴起,是那么仓促,那么短暂,在他们活动的领域里,千年不变的体制受到冲击,凝固而僵死的观念,在潜移默化地改变。尽管举步维艰,危机四伏,但他们还是创树了迥异于前人的管理学说、用人机制和经营之道,使人们朦胧地感到,一种崭新的工业文明,在悄悄地向我们走来。
在当年的历史条件下,这,也许正是冰天雪地里的迎春花,它娇柔嫩弱,但最早带来春的信息。
§§第七章 平地波澜
办工厂,做生意,看来似乎是资本家的事,和普通小民无关。但是,在一个屡遭列强欺凌、主权沦丧的国家里,不管哪个省份,不管什么行业,所发生的不管什么事情,都牵动着“民族感情”这根中枢神经。黑云压城,风雨飘摇,人们变得分外敏感。
这种微妙的感情,当时的强国即如今所谓“发达国家”的当政者很难理解。他们往往从自己的角度来推理,判断,振振有词地指责你们“排外”、“偏激”,最后仍旧让洋枪大炮来说话……但如果他们能够换个位置来思考,“设身处地”,“推己及人”,是能够有利于双方沟通的。可惜,当时的列强包括他们的商人,是那么咄咄逼人,那么令人难以忍受。这就迫使一些本来并不关心“天下事”的人们,放下书本,走出书斋;搁下锄耙,离开田头……
1926年,著名历史学家、台湾台南人连横偕同夫人来大陆,游杭州西湖。他们看到烟雨江南,民生凋零,联想到家乡遭日军占领,兄弟从此分散各处,他留下了《台南》一诗:
文物台南是我乡,归来何处问行藏。奇愁缱绻莺江柳,大泪滂沱哭海桑。卅载弟兄犹异宅,一家儿女各地方。夜深细共荆妻语,青史青山尚未忘。
从一家分散,联想到山河破碎,把“家散”和“国破”紧密联系在一起,反映了一个台湾游子对祖国的依恋和期待。而远渡东瀛的马君武,却在日本京都市写下了《京都》:
山深三月犹微雪,林密长宵觉峭寒。图籍纵横忽有得,神思起伏渺无端。百年以后谁雄长,万事当前只乐观。欲以一身撼天下,须于平地起波澜。
在三月飘雪,长夜峭寒的异乡,海外游子“欲以一身撼天下”,坚忍而乐观地冀望于“平地波澜”。
当时中国的市场由洋商把持,白银外溢,“洋货充斥,国货滞销”,中国民族工业在艰难地挣扎,很多企业奄奄一息。民族工业的兴衰,已不是少数民族资本家的事,而成为公众瞩目的焦点。“抵制洋货”的国货运动,在中国城乡风起云涌地勃起,它一开始纯粹是自发的民间活动,但不久就席卷全国,各个阶层都被卷入这个有声有色的群众热潮。
西方报纸惊呼:说“抵制洋货”“是中国民众的排外运动”。但上海《民报》发表了汉民的署名文章《排外与国际法》认为:“抵制洋货”与排外观念完全是两码事。过去的排外,是“锁国主义”,是“内中国而外夷狄”思想。现在的“抵制洋货”,是为了维护本国的权利,任何国家都会这样做。
显然,这时的中国人,已经不是“义和拳”时代的“吴下阿蒙”了。
“国货运动”,为中国民族工业的发展,创造了有利的外部条件,使很多企业转危为安,使很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管打算盘”的资本家也开始认识到,自己的企业深深扎根于本民族的土壤之中,先有国家,然后才能谈到自己企业的发展。所以,他们从观望到积极投入,在这“平地波澜”中,有的人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