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飘摇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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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拍卖“申七”风波

如果说欧战以后外资卷土重来给中国民族工业带来致命冲击,那么,20世纪30年代初期世界经济危机所造成的损害,则是毁灭性的。

这次危机从1929年10月美国股票市场崩溃开始,历时4年,是美国历史上最深刻、最持久的一次危机。其特点是:生产过剩,市场缩小,产品积压,工厂关门,银行倒闭。据统计,当时美国汽车工业仅开工5%,钢铁工业开工15%,13万余家大中型企业倒闭,失业人数1283万人,有的流落街头,很多人活活饿死。

在危机期间的美国农村,由于买不起汽油,普遍用马拉犁代替拖拉机;因为工资低廉而用笨重的体力劳动代替机器操作,人造肥料的使用大为减少,农机损耗得不到更换,农作物连年减产。这里有两则当年的消息报道:

1932年12月4日《纽约时报》载:“在现有谷物价格的条件下,家庭和机关中利用谷物作燃料,要比用煤砖更合算。该州的各学校已经使用谷物作燃料。”

另一则是1933年8月24日《纽约先驱论坛报》报道:“政府计划规定销毁500万头猪并控制繁殖新生猪只,销毁生猪的工作业已开始进行。”

原来,罗斯福当选总统后,推行了“农业调整法”,用政府奖励和津贴的办法,来缩小耕地面积和毁坏农作物,减少产量,提高价格。1933—1934年间,销毁3160万车皮的谷物,宰杀抛弃了大牲畜2300万头、猪羊1100万头以上。

在当时的中国人眼里,这种洋人洋办法,简直是“今古奇观”,如此“暴殄天物”,不可思议!因为贫困落后的穷国百姓,最怕物资匮乏,通货膨胀;当生产力发展到一定水平后,才发觉“通货萎缩”比“通货膨胀”还要可怕!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首先在美国爆发的经济危机,很快就席卷了资本主义世界所有国家,工业国和农业国,殖民地和半殖民地,成为一次规模空前的世界经济危机。中国工业落后而市场广阔,很自然地成为列强竞相争夺的一块“肥肉”,他们过剩的各类产品潮水般地涌进中国市场,为各自的利益而明争暗斗厮杀不已,受害最直接的,是中国民族工业。

就以荣氏企业集团来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荣宗敬、荣德生兄弟经营的面粉、纺织企业取得迅速发展。但是,战后不久,列强卷土重来,在洋面、洋纱、洋布削价抛售的压迫下,荣氏的茂新、福新面粉系统和申新纺织系统,出现了连年巨额亏损。这时,荣氏兄弟收缩阵地,对茂新、福新面粉企业采取保守策略,不再扩展;将主要力量放在发展申新纺织系统,提出“对外竞争,非扩大不能立足”的战略方针。荣宗敬精辟地指出:“多建一个厂,便多一个赚钱的机会;多买一个旧厂,就少一个竞争的对手。”从1925年到1931年,申新纺织系统共增加了5个厂,其中包括新建的装有全套最新设备的申新八厂。

然而,在世界危机面前,他们招架不住了。日本棉纱业资本集团在上海、青岛等地大举扩张,1929年7月以后,黄河以北的市场几乎全被日纱垄断。捐税的增加,起到了保护外商、压制华商的作用,仅1931年一年,荣氏企业粉、纱统税就增加了500万元以上;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东北三省的纱布市场几乎全被日商占领;在1932年“一·二八”淞沪战役中,申新在沪的7家纱厂,先后关厂停工了200多到700多个小时。几乎所有倒霉的事情,都不约而同地“乌云压顶”,荣氏纺织企业从盛极一时的巅峰跌落下来,债台高筑,资金拮据,不得已一次次地以抵押机器厂房向银行贷款,以解燃眉之急。

1934年6月底,债权人纷纷登门索债,其中包括中国银行、上海银行、汇丰银行、麦加利银行、集益银团、通和洋行,还有四五十家钱庄。设在上海江西路的茂新、福新、申新总公司,彻夜灯火通明,债权人坐催欠款,通宵不走。这是何等样的阵势?在20—30年代,倒闭企业多如过江之鲫,常常是一两家银行、洋行的逼债,就能搞垮一个颇具规模的企业,哪经得起五六十家债权人联手讨债,在上海滩造成多大的影响?但荣德生决心不惜倾家荡产,也要力挽狂澜。他拿出自己和荣宗敬的所有股票和存折,共1100余万元,再加申新三厂、七厂的押余,约值600万元左右作担保,与中国、上海两家银行商妥,押借500万元。

荣氏兄弟以1100万有价证券换来500万元的抵押贷款,总以为可以松一口气了。不料,中国、上海两行在抵押贷款付到280万元时,突然于7月4日停付,申新开出的支票遭到退票,一切经济活动搁浅,企业内部一片混乱。

这时,有人从幕后走向了前台。由国民党政府财政部、实业部、税务署、棉统会派出专人前来申新总公司和申新各厂进行调查。狼来了!狼来了!以陈公博(后来成为仅次于汪精卫的大汉奸)为首的调查人员,提出“整理”申新的方案,其实质是,由实业部以300万元代价接管申新,并在报上散布将申新收归国有的舆论。

当时,申新公司的总资产为6900万元,实业部想拿出300万元就掠夺过去,这和强盗“趁火打劫”毫无区别,实在欺人太甚!荣宗敬闻讯后大怒,说:“拼死也要同他们弄个明白!”

任何国家的政府都支持本国工业的发展,在世界经济危机的阴影笼罩下,美国政府对美国企业的态度是:“扶持你,帮你渡过难关。”而当时中国当局的态度却相反:“吃掉你!让我捡个便宜货。”这无疑是“杀鸡取蛋”。两相比较,使人感到悲哀,愤慨。

“整理”阴谋激起了全国棉纺界的义愤,出于“唇亡齿寒”的感情,各地同行、同业公会纷纷致电行政院、财政部、实业部、棉统会,提出谴责,表示坚决反对。在荣家的指责和舆论的压力下,加上当局内部的矛盾,“整理”企图破产了,改为“由荣氏本人大加整理”。这句话等于没说。

空有“囊括四海”的野心,却没有办好一件具体事情的实才,胃口大而喉咙小,手臂长而骨头轻,这活生生地勾勒出官僚们色厉内荏的嘴脸。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申新七厂在1929年曾向英商上海汇丰银行借款200万元,以本厂价值500万元的厂基、房屋、机器等作抵押。1933年10月又签订押款临时协议书,规定在1934年底还本。但在风雨飘摇中挣扎生存的申新七厂,到期仍无法还清借款,他们愿意再付一部分押款和全部利息,要求汇丰银行二次宽限转期。但汇丰银行乘人之危,悍然将厂拍卖。

1935年2月26日下午,汇丰银行在上海北京路鲁意斯摩洋行正式拍卖申新七厂,结果被日商以225万元低价拍板成交。

申新七厂,原是英商东方纱厂,1928年被荣家收购,是华商收买下的第一家洋商大厂,拥有纱锭5万6千枚、线锭7千1百枚,总资产500余万元以上,工人3千多名。所欠汇丰借款不及工厂资产的一半,居然被汇丰以低价卖了出去。同时,根据国际法律公认,属于不动产的一切权利,均应由不动产所在地方法律所管辖,中国法院已经对申新七厂实行“假扣押”,而汇丰竟仍强行拍卖,可见,他们何等蔑视中国的主权!

拍卖“申七”事件,在上海滩引起轩然大波。

在危机深重的工商界,向银行借款到期无法还款的比比皆是,如果此例一开,人人自危。所以,华商纱厂联合会、上海市商会、上海市地方协会、上海总工会、南京市商会等社会团体,纷起声援。

在全国具有很大影响的中华国产厂商联合会,在拍卖“申七”的第二天召开紧急会议,向政府交涉,呼吁各界抵制,并通告全市国货商自即日起断绝与外国银行的往来。

许多报纸发表社论,谴责汇丰,声援申新。

申新七厂职工更是群情激愤,他们集会发表宣言,工人们表示:“厂存与存,厂亡与亡,不惜任何牺牲!”并作好护厂安排,以红灯示警,准备好多架自来水龙头,随时对付日商的强行“接收”。

……

由于申新工人的坚决抵制,社会各界的有力声援,汇丰银行被迫同意解除拍卖。

翻阅中国近代民族工业史话,总发觉有那么一些人,他们阴冷而猥琐,贪婪而怯懦,在华商为求生存同洋商争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们总是隐在角落里,觊觎着,窥测着,掂量着,总想在这场争斗中捞到一点什么,当双方的较量告一段落,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扑向自己的同胞……他们有着中国封建官僚的伪善,又有着外国商人的狡诈,对民族工业的损害,他们起着洋商们起不了的作用。虽然时过境迁,当年的恩恩怨怨都化为过眼烟云;虽然他们曾经位高权重而又腰缠万贯,颇使后来的一些人垂涎三尺而“依样葫芦”;然而,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是非,如果人类的良知还没有完全泯灭,这些吮吸民族精血喂饱自己的“大”,应该是永远被历史打入另册的人。

就在汇丰拍卖“申七”的第三天,那位来自山西太谷票号的财政部长孔祥熙,约集实业部、中国银行和上海市政府的头儿们秘密策划,准备由财政部筹集300万元债券,向汇丰银行赎回“申七”产权,第一步由棉业编制会“整理或处分”,第二步改为“国营”或“委托经营”。他们已打好“兵不血刃”而坐享渔人之利的如意算盘。后来看看事情闹大了,汇丰银行的霸道行径引起了全社会的公愤,他们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个方案始终未敢拿出来。

拍卖申新七厂的事件平息,但荣氏申新各厂的日子仍旧不好过,各主要债权人组成银团先垫款开工,申新二厂和五厂因亏损过重,被迫停工达1年零8个月之久。荣氏兄弟曾希望宋子文能够帮上一把忙,继续给申新各厂放款。他们写信恳请,登门求见,然而宋子文这位中国银行董事长,一改往日温文儒雅的绅士风度,竟赤裸裸地说:“申新这样困难,你就不要管了,你家里每月2000元的开销,由我负担。”

“司马昭之心”,已经“路人皆知”。荣氏兄弟敢怒不敢言,最后还是由荣德生出面写信,婉言拒绝。荣宗敬向上海报界公开表示:“国内实业日处风雨飘摇之中,但本人将竭力奋斗,以图破此难关!”短短几句话,不难看出满腹辛酸和无穷愤慨,反映了那一代民族资本家的铮铮铁骨。

为了挽救危局,荣氏兄弟只有依靠自己的力量,进一步进行企业内部改革,他们组织了企业改进委员会,改变财务管理松散状况,杜绝浪费,精简机构,使生产工艺规程合理化,调整设备,强化质检,打开销路,等等。1936年,全国经济复苏,这一年棉花大丰收,荣氏企业也开始摆脱困境,到1937年,不仅还清汇丰银行的全部债务,而且各厂设备均有扩展。一场暴风骤雨以后,终于雨过天晴。

但是,这一艰难拼搏的史话却留了下来,好端端的民族企业,从虎口中逃生,从狼爪下挣脱,后人每读至此,总要情不自禁地惊叹:“好险啊!”特别是荣氏兄弟,在四面楚歌的困境中,方寸不乱,信念不移,始终保持民族企业家的独立人格和凛然正气,从“山重水复”苦斗到“柳暗花明”。

江山寂寞,风狂霜峭,然而,“地老天荒浑不管,空谷苍松独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