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著名词家辛弃疾曾写过一首《鹧鸪天》,词曰: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余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云雨埋一半山。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这是一首送别词,作者以惆怅迷惘的心情,嗟叹世途艰难险过江上风波。对历尽风雨饱经沧桑的人来说,世事历来如此,中国民族工业所面临的,就不仅是“江头风波”,而是举步维艰,行路难,难于上青天!
拥有10多家缫丝厂的民族工业巨子莫觞清,由于生丝外销权完全操在洋商手里,汇率又变化莫测,盈亏毫无把握,他于1920年在上海徐家汇马浪路(今马当路)开办了美亚织绸厂。以为开了绸厂,他所开设的缫丝厂的生丝销路就有了回旋余地,洋行退货的“降牌产品”(检验不合格的厂丝),就可卖给绸厂。这个主意本是不错的。
然而,这时国际生丝市场的竞争依然十分激烈,丝织品的角逐也非常严酷。仅仅湖州一地,大中型绸厂就有10多家,民间零散织机不下数千台,以后意大利和日本的人造丝绸输入我国,价格低廉,色泽光亮,真丝绸遇到新的挑战。所以,莫觞清在丝厂失败丝绸销路欠佳的困境中,于1921年将美亚丝绸厂交给他的女婿蔡声白经营。
蔡声白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地质专业,对于资本主义企业经营,耳濡目染,并不陌生。他一上任就先看车间机械,不禁脱口而出:“用这种机械生产出来的产品,非但不能与外绸竞争,即与同业中的大绸厂相比,也望尘莫及。”于是他提出16字治厂方针:“添置机械,罗致人才,革新管理,扩大营业。”
如今一些工矿企业都很重视“治厂方针”,什么“开拓进取”、“求实创新”,什么“质量一流”等等,书写在厂门口的粉墙上,贯串于总结报告之中。显然,这都是些只有“共性”、不见“个性”的口号,光靠口号是办不好企业的。真正的“治厂方针”应符合本厂实情,反映企业特色,而不应该是专门给领导观赏的千篇一律的“大路货”。
蔡声白上台后,首先向美国订购一批最新型的阿脱喔特(Atwood)络丝车、并丝车、睰丝车等,以及克劳姆登(Crompton)全铁丝织机,从而使工厂能够生产出阔幅双绉、乔其纱、绉缎、单绉等新品种,他聘请了从日本留学归来的虞幼甫、张叔权担任分厂厂长、分公司经理;又邀请“纹制高手”莫济之负责花样设计,以致美亚厂一周就能推出一个新品种。他设立检验所,严格检验产品出厂质量;他使美亚织工工资比同业的工资高出10%……
蔡声白办这些事情,不是等企业有了盈利才办。他一请大老板莫觞清增资,二靠银行贷款。他跟老同学、时任中国银行总裁的张嘉趝商量,以厂房、机械、成品、原料作抵押,贷款100万元,由银行派员驻厂管理监督。20世纪20年代的百万银元,已可做一番大事业,蔡声白显然是“背水一战”。
企业的出路在于产品销售,当时丝绸市场形势依旧严峻,但蔡声白在促销上做足文章:
他将原来委托广帮天生锦绸庄经销,改变为自办“发行所”,开设绸缎店,雇用多名“跑街”,产销见面,推售美亚产品。
1922年端午节前,正是“华丝葛”盛销季节,各绸缎店货源短缺。但他以按市价7折售出“华丝葛”3000匹。这一旺季打折出售畅销产品的举措,震惊市场,从而使美亚声誉扶摇直上。
1928年5月,他带领一批营业员先后考察了暹罗(泰国)、安南(越南)、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地。每到一地,就向当地新闻界发布消息,在各电影院放映《中华丝绸》短片,他本人站柜台售货,当听到一位顾客反映:“我们这里天气热,如果能比‘华丝葛’再薄一点就好了。”他听后如获至宝,回沪后立即与总工程师商量,研究出一种比“华丝葛”更轻更薄的丝绸,仅一星期,就试出小样,命名为“爱华葛”,售价比“华丝葛”低廉,销往南洋,很快被一抢而空,订货单纷至沓来,当年就销出三四万匹。
丝绸厂商一向把目光视向国外,但蔡声白却重视内销。他们由副总经理高事恒,率领一批营业员溯江而上,从镇江、南京,再去芜湖、九江、汉口和重庆等15个城市,他们和沿江城市的绸缎商号洽谈业务,举办绸缎展览会,在展厅设立零剪柜台。不久,原班人马继续南下,前往福州、漳州、泉州和广州、香港等地。此行很有收获,30年代初是经济萧条年月,但美亚厂的客户却从原来的400多家,增加到600多家,渡过了这一难关。
当然,这些都是“生意经”。但蔡声白的“生意经”却很不平常,其中不少是反其道而行之,例如,人家是旺季畅销货奇货可居,他却是打折大量抛出;人家注意海外的大宗贸易,他却是零打碎敲地经营国内丝绸市场。他总是寻找别人不注意的空间,从隙缝中突然崛起,独树一帜。市场,风云变幻,企业,潮涨潮落,在蔡声白以后,也有过不景气的年月,但主事者砍了“三斧头”,看看无效,就颓然作罢,坐着、守着,“等,靠,要”!这和当年蔡声白从夹缝中求生存、总经理当售货员一竿子到底的精神相比,差劲多矣!
蔡声白惨淡经营10年,办了天纶美记、美孚、美成、美生、美利等8个绸厂,美亚改组为股份有限公司。设备大大增加,但流动资金仍很拮据,这几乎是当时民族工业创业者的共同点,把每一点盈利都用于扩大经营规模,以增强自身的竞争能力。像狮子滚雪球一般,企业越“滚”越大,但资金永远靠东拉西补,企业开支始终是“天天大年三十”。你说它是小农经济思想也好,你说它缺乏当代企业家气派也好,它以中国式的点滴积累来弥补“先天不足”,从而将寒碜的小工场“滚”成了现代化的企业集团。
如今有些企业经营者,学会了前人的举债办厂,并赋予一个好听的名字,曰“借鸡生蛋”。可惜的是,他们只会“借鸡”,不会“孵蛋”,借来的鸡生了蛋,并未孵出小鸡,而是煎荷包蛋吃了!有限的盈利,用于上下打点、撑足场面、沽名钓誉……银行的钱,“贷到”等于“捞到”,永远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在这些地方,国家贷款就像是“肉馒头打狗,有去无回”!看到这些,令人扼腕心痛,因为毕竟都是小民血汗!可当事者们却自我感觉良好,至多换一把交椅,从这“长”调任那“长”,找不到半点“无颜见江东父老”的羞愧和自责,在他们本应该是鲜红的良心四周,早已结上一层厚厚的老茧。
然而,60多年前的蔡声白却没有今人的幸运。他在外资绝对控制下的丝绸市场“钻”出一“缝”立足之地,但依旧好景不长。这时,日本人造丝产量猛增,售价比厂丝便宜一半左右,人造丝绸在南洋廉价倾销,到1931年,美亚厂的南洋市场几乎全为日商攫夺,美亚外销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
为了求生存,蔡声白只有从夹缝中再找“夹缝”,他提出创办“关栈厂”的设想。什么是“关栈厂”?就是,既作堆栈,又做工厂。由海关派员监督,人造丝进口免税堆放关栈,织造成品出口,凭我国廉价劳动力,成品售价可以比日本人造丝绸更低。他们并决定将上海闸北八字桥的美亚十分厂,改为“关栈厂”。
创建“关栈厂”,在我国史无前例。因为事关免税,而人造丝进口税率为200%,故需要当时的财政部核准。1932年6月,蔡声白拟定一纸公文,经上海市商会,转呈国民政府财政部关务署。催促,恳请,打点,斡旋,扯皮,一直到1936年9月才获批准,一共拖了4年零3个月,总算批准美亚十分厂为“关栈厂”。
虽然夹缝很小,终于看到一丝亮光。海关关员进厂监督,工厂立即赶制产品,工人们日夜开工,果然,美亚人造丝绸就像“华丝葛”一样,光滑,坚挺,鲜亮,而且售价低于日货,首批运往南洋,就被争购一空,订货函电雪片般地飞来,接着又打开了印度市场,全厂职工欣喜若狂。但“关栈厂”只建办了10个多月,1937年“八一三”战争爆发,“关栈厂”地处战事前沿,第一天就被日军炮火炸毁,机器厂房、原料成品全部付之一炬,仅账面损失,就达7.7万银元,千辛万苦,化为炮火中的断壁残垣。
“风生白下千林暗,雾塞苍天百卉殚。”(鲁迅《赠画师》)在夜色如磐的年月里,蔡声白,一个为发展民族丝绸工业苦斗了一生的中国人,想从铁板一块的天地里打开一道缝隙,殚精竭虑,煞费苦心,当东南一壁的丝织厂纷纷倒闭,惟有他,面对萧瑟山水,“独立寒秋”,从夹缝里寻找夹缝,但也经不起几声轰炸,一阵炮火,一切努力都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