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听着隔壁寝室喧闹的声音,心里是不喜的。
我听见一位母亲的叮嘱,说着上课要认真,有事打电话给我或你爸,念念叨叨。
我皱了皱眉,走几步去关上了门,然后拿起一本书,开始翻看起来。
何必呢?总该学会一个人成长。
上周末回老家赴表哥的升学宴。
奶奶在饭桌上看着前来敬酒祝贺的人满面红光,嘴里不停念着:“好,好。”
最后亲戚坐在一起,奶奶说:“一眨眼,孩子就这么大了,小时候还是我领着去上幼儿园的呢。”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像是回到了泛黄的旧时光。
婶婶适时地插话来:“是啊是啊,别说我家小毛孩子,小丫头也长大了,当初她还在老家的时候,可是闹出了不少笑话。”我听见她提到了我,却还是漫不经心地坐在一旁。
“小时候孩子感冒,我取出药丸,把药盒放在桌上就转身倒水去了,结果你猜怎么,一转过头来,药丸不见了,就看见小丫头一个人跪在凳子上,玩药盒玩得不亦乐乎。我和她姑姑立刻急了,因为发现她把药丸塞到鼻子里去了。”婶婶讲到这里,我感觉到左边肩膀一阵抖动,侧头看去是表哥使劲憋着笑,脸涨得通红的样子,我瞪了他一眼,想着他的糗事肯定也不少,等一会儿要拉着婶婶多讲些。
回过神来,婶婶已经讲完她和姑姑是怎么费力哄我把鼻子里的药丸拿出来的,说着说着哄堂大笑。
我笑不出来。将视线扫过整个屋子,到某一处的时候眉角不自觉挑起,我的母亲坐在那里,虽然是笑着的,但总觉得她的笑容十分牵强。恍然想起,我在三岁前,是被寄养在奶奶家的,也就是说我的小时候,她未曾参与。
没有回忆,来供她想念。
周末被母亲带去楼下理发店,她急着去买菜,只能先交代理发师我的头发怎么打理。要走时拉着我,说:“手机放身边,钱我已经付给阿姨了,你不用管了,剪完头发就马上回家,家里钥匙没带就按门铃……”
她还未讲完,然而在听到我不耐烦的一句知道了之后噤声了。她似乎叹了口气,转过身又跟理发师讲了两句,推门就走了。
理发师在帮我剪发的时候,我还在想,都已经这么大了,她怎么还当我是三岁小孩。
没过多久,便听见旁边一位妇女正在和理发师聊天,聊着她的儿子,在理发师问及孩子的成绩时,她满是骄傲地回答成绩还是不错的,就是太让人操心了。理发师也是为人母的人,她们边讲边笑,谈论着自家孩子的琐事。
我在一旁嘀咕,有什么好讲的,都是些无聊的片段。
这时候那位妇女开口,转头看着我说:“看你母亲这么紧张你,肯定很疼你吧。”
我脱口而出,说没有,她一直拿我当三岁小孩。她似是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眼睛睁得大大的,叹道果然还是小孩子,在父母眼里,你们永远是三岁小孩啊。
一瞬间,我无法反驳她的话,总觉得她是错的,又想不出理由。
咔嚓,发丝断落。
午休时心血来潮,问章路路她的父母怎么没来过学校。
她一边拨米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家离学校远啊,而且麻烦他们很不好,要是晚上来了回去会很迟的。你不也一样吗?没见过你父母来过。”
我下意识地点头,心却突地收缩了。章路路不知道,我不让父母来学校,只是想证明自己长大了,不再是三岁小孩了。
多么自私。
我有些难以启齿,我问章路路不会觉得这样依赖父母像个小孩子吗?章路路放下和母亲正在通话的手机,惊讶地睁大眼睛说怎么会,不说我们本来就是小孩子,他们也还是我们最重要的亲人啊。
回忆像是铺天盖地包裹了我,或许我心底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承认。
我听见章路路对着手机那头的母亲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拿筷子的手不自觉地停在了空中,我突然很羡慕章路路,不知晓缘由。
越长大就越觉得那三个字难以启齿,若是说出口来,是不是会不一样,但是没有说过,也便不知晓答案。
所以只是执拗地用自己的方式让他们明白自己已经长大,却从没想过他们懂不懂,也没想过自以为是换不回什么。
周末整理书房时翻出日记本,小学时的,翻开来第一篇题目名为《我的盖世英雄》,正看着,母亲在另一个书柜前欢喜地叫起来:“孩子他爸,这是孩子小时候的相册,我一直以为放在妈妈家里了,还在啊。”像是获得了失而复得的珍宝,想要拥有珍藏。
其实我早已经忘记了小时候的种种,一是实在太小,二是因为没有刻意去记。
而幼时的我又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这篇文章的呢。
慢慢地回忆起以前婶婶姑姑讲的我的小时候,姑姑曾经说过,父亲在城里上班,一个月有时候都只能来一次,我明明认生的,却在父亲来时缠着他要糖吃。“那时候你经常在电视机前跟着演员又蹦又跳,唱《常回家看看》呢。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段话现在想起来有些庸俗,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就是血浓于水,不论怎样,他是我的父亲,她是我的母亲,我该爱他们。
小学时老师布置过作业,让我们回家和爸爸妈妈说我爱他们,彼时的自己明明是那样欢喜地等着下课,在母亲牵起我的手回家时,抬起头看着母亲,大大地扬起一张笑脸,说我爱你的。
其实我很爱很爱你们。
像是从海岸线的另一端传来的心跳,和自己的瞬间合上。
我一直在想着长大,小时候裹着被单扮大人,没有一刻不在想。想着脱离父母的保护,我也确实做到了,可那又怎样,我有多久没静下心和他们坐下来只是单纯地聊聊天,多久没帮他们洗过碗筷,多久没认真听他们的唠叨,甚至连他们想来学校探望的小小要求都不应允。
我从不承认,在自己一个人迎着风凛冽成长的日子里,他们一直在身后,等我转过头去,迎接一树花开。
我也从不承认,自己忘却的,不在意的回忆,他们都好好地记得,即使是被我所认为的索然无味的往事。
他们是我的盖世英雄。
我的盖世英雄。
就像婶婶之于表哥,就像奶奶之于父亲,就像天底下所有的父母之于他们的孩子。
他们都是他们的,盖世英雄。
周日回家母亲带我去餐厅吃饭,点了一碗排骨汤,排骨只有两三块,我吃了一块,然后便不动它了。母亲在对面一直念着说你吃啊,排骨补的,说了三四遍。
我低着头,像是呓语一样:“我吃不下了,你吃吧。”她看我不动,终是夹着排骨咬了下去。
我转过头去,眼眶微红,我终是承认,那个别扭的小孩,终于一点点学会了如何长大。
§§§第3节柳苏子的春天
“狗屎!”
“狗屎?”
柳苏子的春天甘柴烈火般将至,春风吹过了头,柳苏子踩到狗屎进入夏季。
工地上烦躁的打桩声,政治老师向来慢条斯理的讲课风格,抬头望着窗外的阳光直到失明,连自己呼出的气都把自己逼得更热。
“夏天真是个不惹人喜爱的季节!”
柳苏子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懒洋洋地冒汗,她快到极限了吧。政治老师再吐一个字,她就要不顾一切地睡觉。
柳苏子希望高中的时间最好很漫长很漫长,像初生的小女孩新学织毛衣,一针一针打出来,还没有妈妈娴熟的姿势。这种漫长的惬意,虽然是高中,至少可以让自己永远活在高一。她喜欢并且也实践地发挥懒洋洋的天性,居然每次考试都能自动让她在年级前列。别人不知道,其实她在家里被老妈催着像高考在即一样地背书。老师对她懒洋洋的天性自然是充满母亲般的喜爱。
这样的柳苏子在高中没有多少朋友,唯一的一个便是她的同桌柳牙牙。因为牙牙没有多少兴趣学习,自然不会像别人一样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据说柳牙牙的爸爸是全市公交公司的老总,她自然是属于那种很会打扮的女孩,身边也少不了男孩子的陪伴。
柳苏子习惯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偶尔也和牙牙一起。
下过雨的午后,草丛里钻出很多新蘑菇,叶片上滴出绿莹莹的水珠,懒洋洋的柳苏子居然打起了精神,哼着小调走去食堂。她没有想到雨水冲走了浑浊的空气,也带来了水泥地上匍匐的蚯蚓,肥肥的身躯横躺在一望平川的大地,傻傻的蚯蚓不曾料想什么交通工具会了结它自己,它依然惬意地躺着。傻傻的柳苏子踩到傻傻的蚯蚓,让柳苏子的胃翻江倒海。
柳牙牙身后站了一个穿紫色上衣的男孩子,她朝柳苏子招了招手。
“这是我新认的哥哥,帅吧?”牙牙的尾巴翘到了天堂。
“呃,帅!”柳苏子根本没时间看紫衣男,她的胃还在翻江倒海。
她陪着柳牙牙和紫衣男走向小卖部,一路上她听着他们高调地谈笑风生,一会儿是牙牙喜欢芭蕾舞,一会儿是紫衣男喜欢古典音乐。柳苏子想着他们心里未必是这样回答的。她了解,这叫欲盖弥彰。紫衣男如果喜欢古典音乐,他就不会交富家女,他如果喜欢古典音乐,他就不是站在这里和牙牙留一手地交谈。那叫一个虚伪。
可不知怎的,牙牙大改常态,常常在问了紫衣男后问柳苏子。苏子也只好硬着头皮说她喜欢看《西游记》。牙牙笑露了牙齿,紫衣男拍拍柳苏子的肩膀说她可爱。柳苏子才发现欲盖弥彰其实挺好。
上体育课的时候,柳牙牙拽着柳苏子在跑道上看男孩子们跑1000米,她喜欢数数,一圈,又一圈,他们累得发紫的表情满足了柳牙牙的心理。她美滋滋地和另一个女生讨论起来,终究连耳朵不太灵光的柳苏子都听懂了他们在说什么。
“我不喜欢他!”柳苏子冲她们大喊。
“你知道我们在说谁吗?”
“不知道——但是我听到我的名字了。”
“嗯,我要做红娘,把你许给紫衣男。”柳牙牙冲过来俏皮地拍拍柳苏子的头。
“我不喜欢他!”柳苏子讨厌穿紫色上衣的男孩子。她觉得只有女孩子才有喜欢紫色和穿紫色上衣的权利。男孩子喜欢上紫色一定是一个小流氓,一个花心大萝卜。柳苏子不喜欢小流氓,也不喜欢花心萝卜。
可柳牙牙不管,她要当红娘,一定是一个成功的红娘。她围着柳苏子观察了良久,又用手机拍了N多照片,满足地归去了,留柳苏子迷惘地在风中摇曳。但她对柳牙牙也无可奈何,毕竟这是她唯一的朋友。
柳牙牙纠集了一大帮女生仔仔细细从头发丝到脚指甲彻彻底底地分析了一遍:
柳苏子,性别女,1992年3月3日出生,双鱼座。傻得很单纯,要让她学会打扮自己。但是——挽救她要冒风险。
可柳牙牙不会放弃。从小到大她受到的教育就是,一个丑女通过努力也能变成一个美女。她是下定了决心要拯救柳苏子这个单纯的少女。
她搬来妈妈的美容卡,带着柳苏子进了美容城,她要从头发丝儿到脚指甲彻彻底底地改造柳苏子。
柳苏子被按在座椅上,她想起被她踩死的蚯蚓,现在她宁愿去亲吻大地也不要任人宰割。理发师竖着凤凰般的鸡头,他在自己的头发上镶了七色花,那越发像插了孔雀毛的矮公鸡。他却用一些专业到让人听不懂的术语和柳牙牙谈论起来,还不时地抓起柳苏子的头发指指点点。可有一句话柳苏子听明白了,牙牙想把她打造成一个窈窕淑女。她坐在椅子上,望望兴奋不已的柳牙牙,望望皱眉的理发师,唉,算了。
柳苏子坐了4小时,她的头发从自然卷变化成直发,齐背,飘飘洒洒。柳牙牙非常满意,她领着柳苏子去服装城,牙牙替苏子量身定造了淑女的装束,白色上衣、灰黑色短裙,可爱的布偶项链和黑白西装帽。当长发飘飘的柳苏子站到镜子前,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自己。柳牙牙真是从头发丝儿到脚指甲彻彻底底地改变了柳苏子,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但前提是苏子不能说话。然后的3小时,柳苏子躺着睡了一觉,牙牙见睡着的她反倒更安心了,她把她留在那里做面敷,自己跑去服装城,和紫衣男一起选服装。直到柳苏子饱饱地睡了一觉,柳牙牙便又神奇地出现了。
街上人并不多,天气不算太热。柳苏子长发飘飘地走路。柳牙牙召集的那帮女生出现了,牙牙慎重地把柳苏子交到她们手中。柳苏子并不知道她接下来的命运会如何进行。
“立正!抬头!挺胸!走直线!”
好吧,没什么比这更难受的了。柳苏子头上顶着三本书,还要受到教棒鞭打,她现在倒真的愿意去亲吻那条蚯蚓,也难以忍受这般折磨。她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呼喊,什么人都好,只要能让她脱离苦海。她望望柳牙牙,算了,她不可能来救她,因为就是她把柳苏子推入火坑的。
“Followme:别人再优秀也只是丘陵——”一个火辣辣的女生指着柳苏子。
“别人再优秀也只是丘陵——”柳苏子很无奈。
“我们那是太阳,是月亮!”女生骄傲地大叫。柳苏子发现她并不漂亮。
“我们那是太阳,是月亮。”可她还是跟着说了。
“你要学会自尊、自信。”人堆里冒出一句话。
“你要学会自尊、自信。”柳苏子依然傻得很单纯,她被魔鬼训练训得越发傻气了。
“这句不用你复述!”柳牙牙看不下去了,她生气的样子倒更可爱。
“可是牙牙,为什么我必须要学这些?”柳苏子扬起被改造的脸,唯独眸子里透了一点亮光。
“柳苏子,你要争气啊。鲁迅说过,真正的猛士,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你要是将来嫁不出去,我们这些好姐妹都替你着急。”
“好姐妹?呃,好姐妹吧。”柳苏子想说她从来都不需要什么好姐妹,但她还是忍住了。
“好了,加油,柳苏子。晚上带你去见王子。”柳牙牙拍拍她的头。
“哦!”
牙牙说她晚上会带我去见王子,柳苏子兴奋起来。王子,很浪漫的王子。他会请她跳舞,整夜整夜。灯火晕眩的晚上,王子和公主在悠扬的口风琴中慢慢地起舞。小橘灯温和的柔光打在他们轻舞漫动的身影上,掩映彼此的羞涩和欣喜。柳苏子的心里美得像死里逃生的蚯蚓。
下午的时光在梦想和现实中穿梭。柳苏子的脑海里全是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吻醒睡美人的王子,爱上灰姑娘的王子,拯救白雪公主的王子。她快保持不了正常人的思维,她记不住女孩子们教的诗,也不会弹奏贝多芬的《月光曲》,她连走路都像踩在蚯蚓肥肥的身躯上。柳苏子,王子要出现了,她这么对自己说。然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夜晚降临。城市的安宁无可比拟,一切都像是潜心等待王子的出现,北极星闪烁着跳跃在墨黑的天幕,月色朦胧,夏季的夜晚,柳苏子从来没有如此期待。
她换上牙牙准备的白色连衣裙,蕾丝花边把柳苏子映成小可人儿。柳牙牙用微湿的海绵轻轻地将她脸上的灰尘擦掉,再重新扑上一层粉。浅浅的雪蓝色眼影,粉红色唇蜜,上一些淡淡的腮红,柳苏子像未出城堡的公主。她远远地望见一个穿白色小西装的男孩子的背影,那么温柔。柳牙牙牵起柳苏子的手,她第一次走得那么胆战心惊,牙牙把她交给那男孩子。等待柳苏子的王子转过身,接住了她的手。
“紫衣男!”柳苏子惊讶地叫出来。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啊,我叫梓亦楠。”
柳苏子才发现梓亦楠如果不穿紫色上衣还是挺像温柔的王子。
梓亦楠挽起柳苏子的手,在悠扬的风琴中慢慢地起舞,整晚整晚。柳苏子望望小人得志般的牙牙,又望望忙活一下午的她的好姐妹,她突然觉得全世界都接纳了她,她晕眩了,在小橘灯温和的柔光里。柳苏子的春天,本来应该发生在夏天,可现在她却觉得春风在吹拂她的脸庞,再也没有狗屎和午后匍匐的蚯蚓。
§§§第4节局青
【顾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