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北大。
说大不大。一塔湖图、静园六院、两阁四斋,所圈定的只是很小的一方土地,由此处及彼端,骑车尚显奢侈,而单凭脚力,又略略不足。
说大也大。北大之大,尤在其北。人文学院不知何时拔地而起的重重庭院;朗润园里随处散布的杂草盈天的湖沼池潭;鸣鹤园缓缓铺展的一脉清波并一方水榭,想必四百年前那些诗意撩人的黄昏,惠郡王也曾于此处坐看“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的景致。彼昔的暮色是否也如今日一般无凭无依?四下无声。向晚时分的空气里,晕荡开了荼縻花的淡淡香气。
第一次细致地游赏燕园是在夏季。热浪从京中一路席卷到西郊,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在湖区四围的丛林里跋涉,就是见不到湖的影子。询问路人,竟是同病相怜,自此方知七八月间的燕园,无处不是游人如织。游人携妻带眷,髫年鹤发皆往来不绝,甚或有组团游玩者,整齐划一的红衫红帽排布在图书馆门前的大道上,迤逦如龙。印象最深的一次,期中大考后与室友饕餮归来,颤颤巍巍地骑车过湖边时,听到有家长诗情款款地点拨学龄幼童:“这就是朱自清写过的荷塘呀!”一边说还一边放出凤凰传奇的手机铃音配合教学。四人对望,俱是惊遽非常。
那一日我们终还是领略了未名湖的芳姿。过石桥,下石阶,再沿林间小路曲折回环了数遭,那湖就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猝不及防地跃然眼前,全然是“空阔湖水广,青荧天色同”的意境。彼时燠暑未消,但驻足湖畔却有沦肌浃髓的凉意。
湖水澄碧,岸边建筑的轮廓都在水波中泛着皱褶。于是有好心的学姐热情指点,那边是德才均备斋,燕大最早的男生宿舍;那边是大名鼎鼎的博雅塔,仿的是应县木塔的造型;这边是花和尚庙遗存的山门;而湖对岸的一处石屏上还保留着乾隆帝的题诗……夏季流火的月份,最喜见盎然的绿意。而静园,无疑萃集了燕园最深浓的绿色。
草坪的绿油亮可喜,几番料峭春雨过后,方可没马蹄的浅草竟茁壮成了一片绿浪翻滚的汪洋。众社团皆钟情于这片天然针织地毯,即便是寒气逼人的冬日,也常见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的盛景。还记得去岁冬日,尚挂名于话剧社的我和一干业余戏友于此处排戏;从炎炎夏日直至霜降之月,终于背熟了拗口的台词时,却被告知公演的时间与“一二·九”冲突,只得愤然作罢。
静园六院满壁攀缘的爬山虎亦是一处亮点。六院的朱门长年深锁,唯有依凭那些穷天极地的灵性植物来揣测门背后泛黄的旧事。与爬山虎分庭抗礼的还有垂落花架的紫藤萝,蝶形的花瓣簇群而生,犹如串串剔透的紫葡萄替了红杏出墙来,好似要把那些隐秘的旧闻说一桩与谁听。
暮色垂垂之际,轻装的师生们就开始了他们的环湖慢跑。晚霞将一池静水蒸腾成了赤红的沸汤,扰得近岸的翻尾石鱼似欲一跃而出;而南岸的花和尚庙山门则被落日的余晖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阴影;此际由北岸遥望,山门框住的小丘及其上的斯诺墓皆陷落在一种雾样的神秘中。
向晚的空气愈见薄凉,偶有鸽群掠过,洒下一串清冷的哨响,是初秋了。
艺院的宣传片里,印象最深的就是女主角单车穿过一片银杏树林的长镜头。
28楼西侧的银杏树林,千岛葵的声线带着玻璃的质感,镜头自秋季的晴空缓缓下移,划破因微风而抖动的金色涟漪,最终定格在灰白的水泥地面上。流畅而带有仪式感的过程,饱含着朴素的诗情。
一教背后的小树林亦是赏银杏叶的好去处。比之生活区内和图书馆门前的不成气象,此地的银杏树,许是受到了丛林与水泽的滋润,出落得更为颀长饱满,齐整地耸立于地势陡降的岸边,竟有蔚然成林的风采。高树遮天,满地翻黄,间或有脚步声细碎响起,除此之外万籁俱寂,涉足此间,仿若置身洪荒。
秋季的一日,骑车过湖北岸,大约是在红四楼的位置,倏然见草丛中一团闪光的白色物事。近一看,竟是位通体雪白的猫小姐,正团身湖畔欣赏自己优美的倒影。过路的游人皆无意搅扰,吃惊地张大嘴巴屏息敛气地经过。燕园的猫当真是有性情的灵物呀。
曾于秋霖初霁的黄昏闲步考古博物馆庭前。未干的雨滴顺着晷针的尖端簌簌落下。晚晴的光景,夕阳的光芒有如酿期恰宜的清酒,给人以温和的刺激却绝不致酣醉。“夫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流光在玉脂白的晷面上诡谲地变奏——亘古不变的隐喻的意味。
林斤澜说“北京人说春脖子短”,想来秋脖子也长不到哪里去。几场秋雨过后,秋天对京城的辖期彻底告终,转而入冬。瑞雪初降的喜悦无以言说。落雪之夜往往是密密匝匝的安谧,次日天亮,刺骨的寒意破窗而入,推窗四望,目之所及一切皆白,唯雪野中的星点鸟雀尚保留着跃动的生命力,东奔西突于白茫茫的天地间。京城的雪湿度欠佳,往往是干粉状的碎屑,费力揉搓成雪球后也难有杀伤力,故雪地里举相机者甚众而戏雪者鲜得一见。
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们的脸上也都挂着笑意。未名湖的水终于冻成了结结实实的羊脂玉,引得天南地北的学子皆欲试试自己的冰上本领,平素静若处子的湖面上一时间人影攒动,嬉笑叫嚷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第一次在未名湖滑冰,大约是小学六年级时。彼时未名湖的管理甚为稀松,全然是不折不扣的“野冰”。
好不容易能够穿着冰鞋跌跌撞撞地走动几步时,竟发觉脚下微湿,再看前方冰面,早已融化了很可观的一层,一片水漫金山的景象。事后想来,果然是有“野冰”之野趣。现下,未名湖冰场已然收归校方管理,冰场只有在冰层厚度达标时方能开放。
还记得去岁第一次滑冰是在期末考后,几个人趁着辰光方早,大步流星进了冰场。
到了冰场,方才意识到判断失误,此际正是滑冰的高峰时期,冰面早被众冰刀啃啮得体无完肤,走刀一次竟能有三级阶梯的地势体验。
“风吹冬暖变春暖”。京城的冬春间过渡淡薄,湖冰绽裂出哥窑瓷器的细碎纹路时,第一缕春风就已酝酿成熟。经雪覆盖了一季的静园草坪,又漾开了几星纤弱的绿意,一岁的轮回重归于起点。
淅沥的春雨中,在校史馆附近游荡。形制粗糙的小石桥散发出悠远的古意,循着曲折的小径踱至三一八惨案纪念碑处,雨丝纠缠在对面校史馆的玻璃切面上,迸发出清脆的鸣响,一声一声,仿若历史的余音。蓦地回首,视线与雨帘中的塞万提斯像相触——“寂静似幽冥”,是芭蕉的诗句。
曾于另一个晚晴的黄昏踏上湖心岛。“满树嫩晴春雨歇”,游荡在方被濯洗过的松柏间,脚步声都显搅扰。视线穿越槐叶松枝,落在红四楼的清水砖墙上,脑海里一幕幕地浮现出《穆斯林的葬礼》中的画面。六十年前那些诗意撩人的黄昏,新月就是在湖心亭的围廊下安恬地徜徉于英美文学的海洋吧,而楚老师就是在红四楼一层的那个窗口,一丝不苟地完成着《故事新编》的翻译……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一段浅浅的湖水,却是如此难以逾越……
§§§第1节半支烟
烟这个词,仿佛注定和寂寞、烦恼联系在一起,但就是有那么多人好这么一口。
每支香烟都有一个故事,一支未抽完的烟,一段没有谈完的恋爱,一个豹哥和烟仔的故事。半支烟是豹哥想了一辈子的那个只看过自己一眼的美丽舞女,是从来没有在烟仔记忆中存在过的父亲,是烟仔妈脑海中连模样都忘了的人。
曾有前辈这样评价:“女人永远在回忆,所以一直在往后退,而男人却喜欢往前看,所以男女就好像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交叉。”叶锦鸿导演的电影,就是这样一种旧香港的记忆味道。
叶锦鸿1999年拍摄的《半支烟》,按导演自己的话说,是一部关于“记忆”和“失忆”的电影。香港的影评人纪陶曾说过,本片结束后,他有种读《百年孤独》的感觉,多种线索平行作业,好似打碎七宝楼台,璀璨有之,糟乱有之。
三十年前过气的江湖大哥豹哥因一次决斗落败而逃亡巴西,成为大厨,回首大半生,竟发觉自己唯一不能忘的是三十年前只见过半支烟时间的那个舞女,于是返乡寻爱。回港后遇见一个为妓女被非礼而挥刀砍人的牯岭街杀人少年——烟仔,遂与之结识,患上老年痴呆症的豹哥从此开始了寻爱的路程,烟仔和他的妓女母亲也在自家门口日夜等待着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出现,于是,两段故事从半支烟开始,缓缓燃烧……叶锦鸿是个文艺片高手,拍摄这个与记忆有关的爱情故事时,为它披上了黑帮古惑仔争斗的外衣,并且用非现实的虚幻手法,让此片变得文艺感十足。
在这部片子里,没有人正在经历爱情,所有的人物都只是在回忆,死抱着记忆的人,思维的保险丝出现了乱窜的火花,或渐失记忆,或篡改往事,或直接杳无踪迹。既然忘不了又盼不到,那就抽烟吧,抽是伤身,不抽则伤心,不抽烟难道真的去抽无奈。
镜头里的豹哥,五短身材,开始秃顶,身体发福,一副中年男人的窝囊相貌,还开始患起老年痴呆症。他回来是为一个女人,在一次与对手的搏斗中,一个抽烟的女人一直注视他,待到烟抽一半,移开目光。她不说一句话,却在半支烟的时间内攥住阿豹的心神,并化为其无法忘却的回忆,恋过一生。以前看王家卫的《东邪西毒》,里面欧阳锋曾说过:“当你不能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记。”半支烟的工夫后,阿豹成了这话中之人。
年轻时候的阿豹,明明是个争风吃醋,做出“出卖老大,占兄弟便宜,偷阿公的钱,勾引兄弟老婆”的事情逃到巴西的卖猪肉的小混混,却在烟仔面前骄傲地编造着一个属于自己的江湖梦。在那个梦中,他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年轻英俊,为博红颜笑而大打出手的少年下山豹。
导演很好地把握了镜头语言,连串潇洒炫目的短镜头切换,配上巴西风味的音乐,日本热血漫画式的风格,给人一种老照片的真实感。连烟仔也为之动容,甚至拉着母亲兴奋地说:“妈,你看看他,你认得他吗,你看清楚点。”那一刻他是真的希望阿豹就是自己从未见过面的父亲。
但曾志伟就是曾志伟,什么时候都变不成冯德伦。揭开事实的那一幕:街头人来人往,一张漠然的面孔在阿豹面前闪过又消失,可是,他遗失了最想记住的那张面庞。得知真相的烟仔愤怒地质问阿豹,阿豹声嘶力竭地喊道:“这个世界这么多东西要记,找些好的来记吧!”
阿豹确实有权利选择记忆中属于自己的江湖,他永远都是那个潇洒地掐灭了半支烟的靓仔,只有置换了年轻的懦弱的自己后,才能配上心爱的女人。烟仔砍人有个理由:妓女也是人。阿豹也是,是人就会有骄傲和卑微,有他的离离合合,也许在他人眼里是个笑话,但在自己心里,却是最重要的。毕竟,爱做白日梦并不是个罪过。
阿豹从来都没有拥有过爱情,他所认为的爱情在常人眼里只不过是单相思。
最后,阿豹在一个破落的舞厅里与痴爱的女人共舞一曲。女人依旧美丽迷人,阿豹也仔细地盯着她,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叫什么?”舞女冷漠地说:“阿南,阿南。”没有了下文。
她的名字是阿南。从此,阿豹的思念不再是无泉之水,如同张雨生《没有烟抽的日子》里的歌词:没有烟抽的日子,我总不在你身旁,但你是我唯一的希望。
烟仔妈连自己都不知道和谁在一支烟的工夫里就有了这个愣头青的孩子,遂将他取名为烟仔。烟仔的人生,不过一支烟的工夫,就被制造出来了。
饰演烟仔的二十岁的谢霆锋,演出了那时的热血激情,不停地打打杀杀,内心却萦绕着一份卑微的渴望:一份关于父亲的记忆。当阿豹问他小流星雨时许的什么愿望时,烟仔说:希望我妈,可以早点记起我爸的样子,她就不用每天站在庙街了。可是,每天一直等在庙街的,也有他的身影。既然现实生活不能给烟仔一个父亲,他就只能靠幻想来满足自己的愿望,如同那次与阿豹的对话:
“你知道吗,我昨晚梦见我爸了。”
“他什么模样?”
“高不算很高,不过很健硕,很严肃。你看到他就会觉得他是个有正义感的人,我还看到他拿着枪到处惩奸除恶。”
阿豹再问:“你爸是什么样子的?”
“没有,没有样子。”
“没有样子?”
“我见到他时,他真的什么都有,像整个人一样,就是没有样子,我也不想的,没办法的。”
也许所有小混混心中的父亲都是有一天母亲突然停下手中的烟告诉他:“你爸爸是个警察。我想起来了,他是个警察。”烟仔与母亲在深夜的庙街,各自哭。
他狠狠地哭,他虽然是个混混,但他是警察的儿子。
烟仔和阿豹一样,渴望有一天也可以找到梦醒后永不磨灭的脸孔,他的女神,是那个曾经抓过她的女警。所以他在家门口放了台对着警局大门的摄影机,镜头里的女警总是无言地行走,女警无言行走的时候确实很美,烟仔白天看晚上看,但当他再次遇见她时,却没有勇气表露心迹。
父亲是警察,喜欢的人也是警察,那些警察就在自己身边,却又好像隔得很远。
为什么烟总是抽一半就掐灭。有人说,那是因为前半支尼古丁的含量少,后半支含量多,顺着气体,前半支的尼古丁就到后半支去了。女人就是这样子,总是追求彻底,所以受伤害的总是女人。烟仔妈就是如此。
金燕玲饰演的烟仔妈,每天在巷子口苦等,等得潇洒至极。从年少等到年老,从青春等到衰老。她持着烟,冷冷地看着来往的人群。
最后的镜头,她抽出一支烟放在嘴唇上,突然说:“烟仔,我记得了,你爸是个警察。”她在想,然后笑出声来,脸上有流淌的喜悦和悲伤。昏暗的灯光下,心里的遗憾和回忆浮现在脸上。找到了却又失落,两个背影在深夜的庙街,各种抽烟各自哭泣,然后同时离开,只剩下门口孤独的凳椅。所谓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越得不到,越不能忘怀。有些人一辈子就惦记着一件事情,放不下。豹哥如此,烟仔妈也是如此。他记忆了一辈子,她等待了一生。他最终成了痴呆,但是他等到了。她最终要死去,但是她记起来了。
有时候不知真相远比知道要好,至少可以抱着记忆的火堆取暖,纵然灼伤自己,也是幸福的,比如下山豹,比如那个看冰心小说哭得泪如雨下的大姐头,比如每天唾沫横飞的古惑仔。虽然无线风光不再,只剩一把老骨头,却也能因为回忆当年之勇而容光焕发。
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烟的信徒会迷恋上它。确实,当袅袅烟雾伴随着记出涌出时,任何有故事的人都难以自拔了。
想你的眉目,到迷糊,于是点上半支烟,无论是万宝路,大卫杜夫,还是520,总有些怀恋在等待烟火去追寻。
§§§第2节盖世英雄
午餐时章路路点了份剁椒鱼头,她只夹了一口便置之一旁,嘴里念着真难吃,好想回家啊,声音被米饭的咀嚼声搅得含糊不清。我伸手夹了块鱼肉,明明辣椒油浮在上头,鱼肉却是入口无味。我皱了皱眉。
是啊,真难吃。
却不想回家。
高中决定住校的那一刻就准备不麻烦父母。学校每周三都是允许家长前来探望的,而我却坚决地要求他们别来。
都多大了,总该独立一点了,哪怕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