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湖泊,绝壁,笔直的大片树木,云海里外的群山,山脚下盒子一样红色屋顶的房屋……一一从车窗外掠过。我往下看,看到一截一截的公路,一段叠着一段,好像我们是垂直爬上来的一样。
就到了一千多米高的山上。
接下来是用脚步与眼睛同时感受的旅途。初初一看,满眼都是树,又都是那么老的树,好像满山都是岁月,好像人类的历史都被它们沉默地一丝不苟地承担着。
走在木板铺就的路上,一侧便是悬崖峭壁,树还是一棵一棵长着,填补着深深的海拔。只是望见树木之间的空隙,双脚就一阵发软,我胆小如鼠,赶紧挨着里侧走,我害怕被纵身的欲望侵占了头脑,就忍不住消逝于这片时间筑成的山谷。
方知婷婷如盖是什么意思,那棵树根本住不进我的镜头里。我在下面仰望它,我跑到远处将镜头对准它,还是只能框架它的一部分。主干高耸,枝丫四展,遮挡住大片天空,唯缝隙间的天空破碎而湛蓝。
木板路中间,常常也生长着树,我喜欢在路中间迎面撞上一棵树,像撞见修路人的一份慈悲。
我们第一次看到一棵五六人不能环抱的大树时惊讶不已。那枝干坚硬如石,手抚之上木纹却是光滑无刺,如同在岁月里逐渐温柔的心。我不知道它立在这里已多少年,不知道多少暴雨,细雨,风雪,烈日,微风,暖阳,将它刻画成了我面前的样子。不知道它接住过多少目光,又多少次沉默面对,路人如我的喟叹。
而后进入大树王国,一路竟都是胸径如此的大树,只能哑然赞叹。树既多,便出奇观,比如两棵巨树底部已完全长成一体,往上又独自生长,呈凹字形。更多的树,在年代里彼此错乱根节,粗大的树根蜿蜒在地,彼此缠绕,已经分不清楚这是哪棵树的根了。
及至终于见到8人才能合抱的大树王,那棵巨大的已枯柳杉树,天目奇树就可见一斑了。
但还不仅仅于此。
我们一直以为五世同堂是殿宇或是祭祀场所。但那是世上最老的银杏树!我已经不能辨认出它是银杏树,它的子孙都已经那么老了。那周边二十多枝银杏都是从它的根部萌发,全是它的后代,世世代代,因此才叫五世同堂啊。距今已一万两千年,我撞见了万余年的生命。
我印象最深的是四面峰,我们在一处绝壁上偶然往下一望,那一片层峦叠嶂当即令人尖叫!茫茫林海,山脉在云与阳光中起伏,山脚下的盒状房屋静静点缀着这片翠绿的没有边际的树木。彼时登上那块石头,深谷与山峰,树与人烟放在眼睛里,又像放不进眼睛里,真正感到辽阔的美,深渊的美。才明白三岛会说:美概括了各部分的争执,矛盾和一切的走调,并且君临其上。
往上走到立玉亭,又是一处概览全景的地方,往下望见那么壮阔的无人之境,令人忍不住要大喊。难怪这一路上,我总听到不停有呼喊声。彼时在亭子里休憩,不知怎么想起《大海》,几个人唱了段,好像往事真的可以从此逝,好像从前真的可以因此回。就感受吧此刻。
去天目山之前,我只爬过学校周边的小山,路型简单,也不十分险峻,只要一个劲往上爬就行。但天目山常常要我做选择,天然风景,人文古迹,默然散落,不是一路简单走就能赏尽。如果不是和同学一起去,像我是路痴,恐怕要迷路的。
我们几个人兜兜转转,各处风景基本也都看到了,有时候撞上人流,有时候走至人迹稀少的地方。在狮子口那边看到山洞里一尊佛像,眉目慈悲而凄凉,石洞造成穹顶,佛像静卧在这里,眼望苍苍人世,而人迹罕至,拜过佛像,我们亦就此离去。
我走天目的石板路其实走得脚抖。那是真正的古道,前人修建这些路,不知费了多大力气,在古道上往上爬自然消耗力气,气喘吁吁,而往下走,我更是胆战心惊,有些石块横截面很窄,我总不敢踩,我还总怕会随着惯性一路滚下去。我同学走得比我顺畅地多,我一直是小心翼翼地在拖后腿。就连走一线天我也走得腿软,明明没什么危险,走到中间往上一望,往下一望,我就觉得要一头栽下去了。走完一线天,再往上望望那么长那么陡的台阶,顿时心生豪迈。
我总忍不住回头望一眼。那些空落落的古道上偶尔一处照着阳光,美得像一处永恒。我想起少年时曾读过余光中写的话:每当看到绝美的风景,我总是望到绝望才离开。
在开山老殿拜了佛像。看到了一些年代里的字画。我终于看到了尺八!还买了一本赵孟书法的《心经》,据传这个我家乡的书法家,与天目山中锋和尚友情笃深,为其奉书。
至此天色已晚,只能往下走了。又乘车体验了一番“山路十八弯”,尽管疲惫,我依然没放过这个机会再好好地把这条山路风景看一遍。真美。再有机会,真想这条上山公路也自己爬上去。
为了赶上回学校的末班车。只匆匆看了禅源寺。但那真令我震撼。我幼年在寺庙里度过很长时间,后来也看过一些寺庙,寺庙的格局,塑像其实都十分相像。
但禅源寺不同,它的宏伟布局,肃穆氛围,非身临其境不能体会。玉琳国师塔我们只走到两层就不得不匆匆而返,但那肃穆慈悲的印象就此在我脑海里。是我从没有过的记忆。
于是辞别天目山。
学校的中心广场,淡淡的橙黄色阳光打在四处张挂着的标语上,藏在人群中的学长们卖力吆喝着,拿着报名表四处招揽着未来的社员。
这天是社团的招新大会,每个社团的社员们都尽力表现着,想要放出一丝比太阳的余晖更明亮的光线。
也就是在这一天,在那个人流窜动的广场上,我看到了很多把吉他,但没有一把,发出了六小时的琴声。
第一次见到柳,是在初一的上学期。那时候我和他还互不相识,只知道对面那个看起来胡子拉碴的家伙是和我一个班的——十二三岁的年纪,配上布满下颌的细须,确实显得有些早熟。他那时候还没碰过吉他,更没有手上一层又一层的老茧。
那时候的他,更像一个早熟的幼稚鬼——现在说不定也是。
虽然我觉得“柳”这个称呼有些矫情,不过考虑到他执意要我这么称呼他,我也只好接受了。当然这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取了一个姑娘的名字——柳涵。
显然除了柳之外的称呼都不足以体现他的阳刚之气——我的意思是和他的大胡子不太配。
我和他真正的熟知是在开学两个多月以后。那时候他还是优等生,时常能考全班前五,顺便还担任了语文课代表这类重要职务。那时候我觉得他是我见过最喜欢讲冷笑话的语文课代表。比如我们曾经花了两节课严肃地讨论如何圈养皮卡丘,结果是有划时代意义的:我们一致认为,只要把皮卡丘关在高压电网里就行了,它只要一想出去,就会去触碰电网,触电之后,马上就升级了。我们为这个研究成果欢心鼓舞,趴在桌子上笑了半节课。
顺便提一下,当时我因为喜欢恶意卖萌,被称作皮卡丘。
考虑到这篇文章应该文艺一些,我准备说点儿正经事情。
和他同桌的第三周,上课极度无聊的我们开始互相展示自己的“文学修养”
与才华。大体内容包括在一节课内写一个故事和在一节课内写一首散文诗。其实这两个东西是一个项目,因为当时我们为了突出自己的文艺气质,通篇故事都是小短句加省略号,就像“窗外……我看到……你的背影……”这样的句子——强调一下,引号内包含了三个自然段。
不说你肯定也看出来了——当时我俩傻子似的,自我感觉超好,和大多数中二青年一样,把自己定位成可以改变文坛的存在。有了这么一个伟大的定位,清醒的我们立刻就认识到我们需要一部伟大的作品,仅仅靠那些小短句是不能够改变文坛的——至少应该拥有像小四那样,在文章中无缝插入大量奢侈品牌的技巧才对。于是乎,我们坐着OSIM的椅子,用MontBlanc的钢笔在Moleskine的本子上做了三个月的准备,终于决定用一本DAOLEN的本子写下这部将要震惊世界的著作——对,一个道林的本子,6块一本的那种,花了我整整一顿饭钱。
当时我们的计划是一人写一个小节,整个故事在一三人称的交替中推进——直到认识东野圭吾之前,我们一直都认为这是一个跨时代的设计。由于主角是个女孩子,所以谁写第一人称就成了一个严肃的问题。但严肃的问题往往都很好解决——考虑到我的名字简拼是SNX,也就是少女心,他就把第一人称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我。
一切都准备好了,看起来是时候改变世界了。不过一个优秀的故事总得有点儿一波三折的架势,于是乎如你所想,我们改变世界的计划被迫推迟了。原因当然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的——我们的作业实在是太多了——请心中没有丝毫悲伤的你回答我的问题:你真的念过书吗?
不过这一切的困难都只是暂时的,在经历了一年的漫长蛰伏以后,我们终于——把改变文坛这事儿给忘了。
而我要说的故事,就从这儿开始。
初二上学期,我怀着满腔的优越感,把柳带进了我学吉他的琴行。
他第一次到琴行的时候,小街两边的梧桐叶正窸窸窣窣地向扎根的土地里掉着。琴行的老板——貌似只有他一个人——隆哥,照例弹了一首《最后一部蒸汽机车》来唬人——当初我就是这么被骗过去的。一曲奏毕,虽然中间有些错误,但柳还是很愉快地决定要在这里学琴了。起初我为此感到很高兴,因为单按时间来看的话我比他早学了三个月,应该是有绝对优势的。不过鉴于我认真踏实的学习态度——当时我一共会弹四首曲子,其中不熟练的有四首——他很快就以“惊皮卡丘”的速度将我超越了。
到了那年的冬天第一次下起雪的时候,他的水平已经落我一大截了。
我们常常一起从他家慢慢走到琴行去,路上要穿过一座公园,三家快餐店,五家文具店和说不清的服装店。到了靠近琴行的那条街上,两边就全是梧桐的味道了。狭窄的街道两旁停满了车,残碎的枝叶搭在路边每一个可以依靠的物体上。我们会说说吉他,小说,或者是喜欢的姑娘。这样的环境里应该有这些话题才对。
偶尔我们也会默默地走着,看那些从枝丫间漏下的阳光,又或者是听脚下树叶寂寂的声响。然后静静地回想,再遥远一些的地方,会住着怎样的故事和笑容。
我到现在仍记得那条街道两边的店家们。有一家挂着破旧广告布的种子店,里面稀稀拉拉地摆着蔷薇,百合和牵牛花的种子——看一看就觉得能开出夏天味道的那一种。还有一家十来平米大的面包店,里面有两个漂亮的姐姐。我们没空吃饭的时候也会去买几个面包——肉松或者火腿的。路过的一个小区门口还开着一家叫Goo&gle的服装店,我们一直认为老板是个很懒的人——至少在取名字这件事上是这样的。
那条街道的中间,有一个小巷,琴行就在那里面。巷子外边有一家音像店,老板是个凤凰传奇的骨灰粉,直到第二年的叶子都长出来了他还在用大音响放《最炫民族风》。
每次和隆哥出门蹭饭的时候,隆哥都会对音像店老板的音乐鉴赏水平表示质疑——顺便还会告诉我,要是再不好好练琴,那以后我的音乐素养肯定也会很差的。
虽然我不知道练琴和音乐素养有什么关系,但我也没有反驳——毕竟曲子没有练熟也是我的错,为此受些白眼也是自作自受,没什么好争辩的。
其实起初我也并未收到这么多白眼。所谓“起初”,也就是在柳到琴行学琴之前,我总能找到各种借口来解释自己为什么没练熟曲子——这周晚上天天补课、老师跟抽风一样布置了很多作业。而隆哥也常常一边抱怨应试教育多么的差劲,一边因为少收了学费,心里泛着苦水——其实这事儿也怪他,十多岁就出去北漂的他到现在还是没学会做商人的圆滑,他太有良心了,如果学员没有按时完成课业的话,他就不收当周的费用,他说还收钱的话就等于在骗钱了。
可惜“我怀着满腔的优越感,把柳带进了我学吉他的琴行”。和他一起穿过那条梧桐小道,走进琴行的时候,我总能感受到来自这个世界满满的恶意——我连谱子都还没看熟,他却已经能用吉他把那首曲子弹得纯熟了。我当然会再去找点儿理由,不过隆哥就不再相信了:“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和你同班的柳涵同学就弹得这么好?”这时候柳是不会作声的,他只坐在旁边凳子上,看着我偷笑。
那段时间,我忙得像狗一样,他却还能每天练两三小时琴,顺带每天花上几十分钟来嘲笑我的无能。虽然我觉得每天抄我作业的他和我不在一个起跑线上,但却也无从争辩——更何况,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也确实够蠢的。
柳常说自己有音乐天赋。如果是其他人说这话我一定会嗤之以鼻,但对他,我丝毫不会怀疑。
我相信这种音乐天赋是来自于他的爸爸。柳的爸爸年轻的时候,违背家人的意愿,去念了一所音乐学院。那之后,他的父亲玩儿起了乐队——他一人会用键盘、架子鼓、小号、贝斯,唯独不会吉他。所以柳也常常说,他学吉他,也是为了完成他爸爸的梦想。
父亲的梦想,对他来说,不但不是肩上的累赘,反倒是自己前进的方向,这样的他,真是让人羡慕。
很快,生活就把那把琴逼得没了去处。
到了初三,课业理所当然地重了很多。那些作业侵占了一天 24小时你可以想象的所有课余时间,无法挣脱的枷锁让我感到绝望。我没有时间练琴,没有时间看书,更没有时间去看那些日子里,逐渐融化在黑夜里的光线。
“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那段时间我常常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流眼泪,发呆,有时也会关上门一个人痛哭到深夜。那些晚上为我积攒了不少“谈人生”的资本,但我总会怀疑那些深夜的眼泪是否真的会在不远的将来,成为我茶余饭后谈笑的茶点?
柳似乎从来没有为此担心过,他每天都是笑嘻嘻的样子。但我知道他也很害怕。
害怕到了不远的将来,自己连现在仅有的一点点自由都无法拥有了。我想他也曾偷偷流过眼泪,虽然他从来没有对我提起,并且经常嘲笑爱哭的我是个傻瓜,但我就是愿意相信他也曾为了那些几乎要折腰的希望与梦想流下过一些咸涩的液体。
大概是命运使然,时隔一年,柳又成了我的同桌。重新和他同桌的那段日子,虽然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但我每天仍能看到坐在靠窗那组第三排的那两个傻瓜。
我们又开始说起皮卡丘的故事,笑得不可开交,然后被老师罚站了一节课。
两个迷茫的家伙在一起,回头看着曾经的傻瓜们,慢慢地找寻着未来。
我们谈起了一些东西,关于梦想,关于牢笼与枷锁。
“你高中想去哪儿?”
“川音附中。”
“既然你做出了这样的选择,那自己就应该向那个方向去做吧。”
“但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我每天被困在教室里,根本没有时间练琴。”
“如果目标再远一点儿呢?如果不仅仅是川音附中呢?”
“你又小看我了。所以?”
“你还可以做点儿别的吧?和音乐有关的,不止是吉他。”
我想要捡起一些东西,也许是梦想。如果没有时间的话,就把梦想一分为二吧,一人完成一半其实也挺好,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