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负责吉他,我负责故事。”这次的分配没有原因,但我们两个都没有异议。
对半分的梦想。我们俩坐在全班唯一一张双人桌上,为彼此的目标奋斗着。
我每天在翻得快烂了的本子上改着自己小小的故事,柳则每天自学乐理,为川音附中的考试做准备。双人桌上堆满了稿纸和乐理书,而每天要用的课本则被放在桌箱的深处,堆满了灰。
“你又小看我了。”
我们常常为了彼此的未来吵得不可开交。而每一次的争吵,他都会说这句话。
其实我从来没有小看过他,因为我看到了他手上厚厚的茧,那是每天晚上9点到3点,整整六小时的琴声。
“你现在过得如何?”
“挺好的,你呢?”
“我苦逼得要死,每天在校16小时。”
“我每天在校24小时。”
“废他妈话,你住校!我想转学。”
“转去哪儿?”
“想而已。”
“果然。”
“你有办法让我轻松一点吗?”
“你得给我描述一下你现在的情况。”
“除了正常上课我每天中午要听写英语单词,晚自习前半小时要听听力。”
“嗯……这么说吧。你总会有一些想要做的事情,而你需要想的,不是自己想干什么。而是在现在的情况下,你还能做什么。想到了,就去做,不论是什么,更不论这对你的成绩是否有帮助,只要对你来说,对你的梦想来说,它是有益的,你就去做。总之,如果你觉得那16小时在浪费你的人生,那就做一些可以让那16小时有意义的事情就好了。”
“你每次都这么说。”
“因为我一直都这么想。”
我一直都这么想。不知道屏幕那边的你是什么样子,但这时的我,眼里满是那两个傻瓜的身影和笑容。
谢谢你给了我这个故事。
我已经写完了那个灰色的本子,但我仍然没有忘记那一半梦想。
到了一个重点中学的你,一定比原来还累吧。你的时间更少了,似乎已经少到再也没有时间去追逐梦想。上周的这时候,你还在对我抱怨。我意外地打了很多字,我很少这样过。也许你把那些都当成了废话,但我还是想说。因为你要记得,你的梦想有我的一份。在我放弃之前,你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放弃它。你知道该怎样去做,所以,就去做吧。
我知道,你可以的。
因为我看到过很多把吉他,却从没有一把,发出了六小时的琴声。
城市的边缘,高楼在古屋摧枯拉朽的气势面前迅速坍塌。
我看见一高一下,突兀地对比着。视野的边缘多出了一片苍白的开阔,是天空变质了的色彩。视野的开阔,让人感觉天空的重量增加,向地面压迫而来。人与人站立的地面,显得那样低矮。
一切还只是开始。华丽淡褪后,还有什么能应接不暇。人类滋长缓慢的文明在面前重复着单调的节奏与旋律。灰色、灰色、灰色,视线开阔却因此更容得下浑浊,低压压毫无起伏的平房在城市的外郊谱写着喑哑的诗篇。
车轮的声音伴我前行。甩开了那些不修边幅的村郭,尘气莽莽然扑向双眼。
城市的主动脉扎在眼前,扎进那水泥地融为血肉,载着烟尘和车辆,输进城市日益疲乏的心脏。
这样会得心脏病的。
跨过了主动脉,尘气耗散。同样是不修边幅的、却长了个子的平房在这里盘虬成弯曲的巷陌。这是另一个聚落,有着弯曲回环的泥泞小径,铺着一路颠簸的碎石。像余光中说的“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我忽觉这里的巷陌也与他说的有几分相似。过了这成团的迷宫,江南水乡的密集水系出现在眼前。我看见水网包裹着村庄,温柔地静止着。那些或宽或窄的河道,是江海的灵魂,沿着土地龟裂的血脉侵入而来。
像是最原始的村庄,生长着宁静的中午。那些并不算窄的长巷短巷里,行过几里地也见不到人影。村落在这里以最安详的姿态与水相处。它们没有河堤,与水相处得那么近。岸高出河面不到一尺,像是回应村庄的信任,河水永远安静不起一丝波澜。它们弯曲成最曼妙的姿态,从各个角落把土地缠绕,蔓延出或宽或窄的河面。已经成了最随性的搭配,却找不出每一隅取景的瑕疵。
河水侵入村庄则被老榕树诱俘,老榕树包裹住河水的退路,把它酿成碧绿的潭。
径自流淌的河水,在它那矮矮的湿润的岸上,树木也沿河自然地生长成林。树木以最原始的姿态向我招手,稻谷在岸边低头,我感觉时光倒退了几十年。
沿河有石梯直达河床,河水生长到第二阶,将它漫过,留下潮湿的苔藓在时光的漏影里蠢蠢而蠕。我看见水乡原来也可以这么美好,只要村庄愿意放下身段这样靠近水网相处。瓦缝剥蚀,树林浅浅而立,一切安静到没有声音。
只要水是清的就很好。
一路向南就到了江边。
江海总是被拿来相提并论,其实二者差别很大。海是鲜活的,有呼吸的,只要你站在沙滩上,你就能清晰地听到她温柔的酣声,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潮水的涨落很明显,海面的一收一绽,潮水的来退会十分明显。站得近点,会觉得自己马上要被海水带走。而江则不同。江是流动的,它不喜欢拍打自己的沿岸,它只专心流入海洋。已经站到了江的最外沿,它也不愿意起来拍打我的脚。
其实也不愿意被它拍打的。江是很浑浊的,浑浊得让你想不到被它涌入的大海怎么会是湛蓝的。浑黄的江水很没吸引力,只是向东眺,发现水色在那里变得干净而碧蓝。
那里是东海了吧。
于是改道向东。一路过去看到的都是一些破败的造船厂。高高的机器停止了运转,没有一点声音,在这个寂静的中午,颓坏得让人觉得有些可怕。路况很差,黄沙厚厚地堆积,道路坑坑洼洼。路的一侧是废停了的造船厂,另一侧是一些矮矮的平房,活动的人家,告诉别人这不是一座死城。
路很快穷尽。平凡的旅程在一座废弃的造船厂宣告结束。此时可以看到沿岸的江水正在渗出清澈。穿过这座工厂,应该会抵达所谓的东海。进入死去的船厂,一片寂静,厂房没有一点工作的声音,成片的机器在沉默。这里的生命力被抽去,它已经空了,却占了大片的土地。几只散养的鸡在这里穿行,告诉别人这里的一切还没有死尽。
终于连机器也看不见了。我知道我在穿越泥泞,穿越芜杂,穿越废石冈。我知道我一侧头就能看到越来越宽的江,焕发出海的色彩的江。而我却在荒凉中行走,行走在不毛之地。我深知这不是海,因为它没有潮水。
山深深地凹陷,地面全是碎石。我知道我已经进入无人区。我感觉自己已置身荒凉的海岛,孤立在无人的海中央。远处是一座白塔嵌入遥远的海,我却无法向前。身后是深陷的山,面前是延伸的海,它们在把我拉扯,我却无法向前。
脚踩着荒凉的土地,我知道海还在呼唤我。
我走过的,有多少未知。
有一年秋天,独自乘上火车去往南方的山间,在一个名叫“来舟”的站点下车。
那时正逢叶落,满树枝条都在风中摇动,颤颤的像极了相互交织的手指在凉风里弹着透明的琴。破旧的月台上布满红色的锈迹,白底黑字的站牌逐渐掉光漆色,边缘显露出木头的霉斑,岁月于此变得陈旧。
心衰老了一阵子。
车站外依旧是山,秋日里满目盛夏遗留下来的翠绿渐渐有了退烧的痕迹,山峦有些金黄,一伸手仿佛能沿着那些黄点掀开一个秋天的衣被。多少果实躲在里面都熟透了,多少风月藏在里面都如烟散去了。你伸长鼻子都能闻得到。
来舟有河,环绕着村落,光下似莹莹的鱼皮,露出银色的鳞。那水上晃动的鳞片又织成了锦,一条条联结着,通向何处,过客的我并不知晓。我所知晓的是此刻,红尘在身后,眼前是心中期盼已久的景致,好似梦中的图景浮现于现实里。
站在光阴的枝丫下,身体被清冽的泉流浸洗,析出浑浊人间的欲念、困顿、脏乱,一一沉淀,变为深处睡眠的石。鱼群游过,也惊不醒这些底下的尘滓。
我不愿与谁分享这样的风景,它美,却容易碎,只有孤独才能接近它、保存它。
曾与友人游过灵隐寺,那寺自是古朴幽静,每株草木散溢出的香气亦是无法言说。
但心头冷的是寺院前架设的售票处,工作人员机械的面孔,手拿着75元的景区票子问我们究竟要不要。从小到大,一直厌恶这样的事情,山水乃是自然的产物,人们赏玩自己国家的大好风貌,为何须被加以物质化的限制。
心决然地说,走吧,离开吧。这样的景致虽美,但已不再入心。
友人出建议,绕着寺庙外围走上一圈也算是不枉此行。我点头。
其实美景并不只在云深处,拨开袅绕的尘雾,给心换一种方向,依然可以阅到人世的诗篇。从右侧步走数百米,便能见着一小村,房屋排列在道路两侧,多为木质,满街飘散着龙井的清香,游客零零散散步履其间,偶尔见一些衣着文艺的女子坐在百姓屋前食面,那翕动的嘴角如蚕食桑叶般轻巧。
繁芜世间里我们总在记着自己是谁,要去往何处。有多少时刻能够停下起泡的脚,忘记自己是谁,来自何处。许多喧嚣可以离我们更加遥远,你只须走向低处。
站在安宁的时间里,抬头看看,世间并不太在意我们,我们何必在乎得太多。
路的尽头是无边的茶田,光照下,叶间反射出细小的绿光,若渺茫尘世里的零碎星石镶满我们的眼眶。置身其间,不觉肉身的存在,仿佛草本是属于我们的另外一种容貌。
尤为被风吹拂那刻,身体轻盈得似要倒入山园之中,顿解“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意。
纵身倒入禅境里,纷芜的人世变得轻浅如波。人生的长途暂时得到休憩,爱恨、悲喜、生死、进退一一变得空白。
曾经锲而不舍地奔赴,义无反顾地追求,又毅然决然地舍弃自己、厌弃自己,去换取现实的繁华瑰丽,得到的是残垣断壁,是否太过愚笨,太过卑劣。
好的风景总会提醒人,要停顿,要自省。
困顿的时候总会去远行,多半时候是孤家寡人。
耳边常放中孝介的歌,悠扬的声音似风般回荡在周围的每寸空气里,即便关上播放器,依旧能长久停留。这是属于耳朵的风景。
心的风景在窗外。透过瞳孔张望辽阔的世界。
在北方的平原上,一望无际的原野葱葱郁郁,像一条没有边缘的绿毯,盖在广袤的黑色大地上。
在蔚蓝如洗的高空,望浮云白羊一样跑过,有时置身云气里,眼前尽是缥缈的轻纱,它们裹住机身,一瞬间又飘散开来,向着远处重聚。
在浪涛平静的海上,圆月映照下的水面波光粼粼,举目四望,没有岛屿,心若悬空,偶尔听见游轮驶过溅起的浪花声,仿佛幼时母亲于耳边吟唱的安眠曲,一遍一遍萦绕在心间。
再紧闭的身体也会在那空旷里打开,渐渐松弛,成为这个世界柔软的部分。
被美景渲染的世界,光和所有尖利的器物都会变得柔软,包括石崖、塔尖、屋顶、钢板和一颗颗人心,都会摘掉粗劣的外壳,裸露出轻盈的灵魂,宛如跳舞的兔子离开冰冷、黑暗、孤独、绝望与自私,没有任何负荷,跳入明朗的天地。
曾站于东极高山之巅,望向底处的河流,它们扭摆着身子,蜿蜒成细细的绸,从西往东要缠向谁的腰身,并不可见。那些被水绕过的群山巍峨如中国传统家长的脸,一成不变,固守己见,无法撼动。但从更高的地方看过去,它们不也和低处的矮物齐平了,在视野里亦只充当微茫的模型。
最为让我景仰的是天空,人间纵是起风起浪,热烈喧嚣,它安之若素,只是日,只是月,只是云,只是星,按照时辰规律如常更替,不为他物混淆视听。天空之上,独爱的又只是一抹淡蓝,蓝得轻盈,蓝得宁静,蓝得无动于衷,蓝得只有自己。
二十年来,独自走过很多地方,见过良多斑斓世事,觉得心之向往的风景一直是维持人生继续向前的星辰。
它让生命不会衰老,让眼睛永远饱含下一站的憧憬。
也有一些时日,是与友人结伴而行。
在秀美壮阔的山河间,或是人潮汹涌的街衢中,两个孤独的人因为一个方向而把影子融合在一起,凭借彼此的信任前行,在美好或者糟糕的境地里,双脚触碰着每一处灵魂的质地。
记得在北京的时候,夜里看清华园的荷塘月色误了时辰,匆匆跑到公交站点,已无回大望路旅社的线车。我提议,可以先找其他线车坐到目的地附近的站点然后再转坐出租车,即便途中要绕大半个北京城也无妨,纯当观赏。友人点点头,笑了笑。随即我们上了去往木樨地的班车。
已是深夜十点半,车上依旧人影绰绰,不断有人上车,不断有人下车,我和友人坐在窗边傻傻看着外面的夜景,并不多语。一小时后到了木樨地,下车后发现夜更深了,黑暗咬着路边仅有的几丝光亮,漫无边际地向远方扩散。昏暗的路灯下是友人的脸,坚毅,瘦削,瞳孔却发出光亮,仿佛体内燃起了灯盏一般。
我问:“你怕吗?”友人摇摇头:“不怕。”我不禁又问道:“为什么?”友人说:
“与你并肩在这黑暗里,有什么可怕的。”
等候中,我们相互露出的笑容里把时间渐渐缩短。当看见夜的寂静长廊出现那越发清晰的车灯光亮时,我们跳了起来,激动地挥手,像一种胜利,又像一种告别。
坐上夜班车的那一刻,我问友人:“如果刚才的车一直不来呢?”友人回道:
“那我会一直等,只要……你还在。”
车厢里,人群对着手机无所事事,发光的荧幕里跳出小说或者游戏,有人紧紧攥着身边的行囊,有人相互依偎靠着彼此的肩膀小憩,有人拿出食物刚放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在无法言说的处境中,在广袤的人类世界里,空气里流动着一种不确定的景致。我们默默存在如草籽,各自暗藏不清晰的过去和未来。车窗外的夜已经接近黎明,洒水车浇灌着柏油路,一些亮着“空车”标志的的士在风中疾驰。我们的车开过王府井,开过天安门,开过建国门,开过国贸,渐渐靠近希望的终点。
也是在北京的夜色里和友人分别的,因为各自的生活轨迹不同,便要如那日的雨水一道落下,散了。
在人影稀少的公园车站旁,雨水落下的力度越来越粗重,竹叶、杏花树、低处的月季发出沙沙轻响。友人送我上了巴士后,便沉默地站在车站的广告牌前,身形单薄,像只纸骆驼。巴士很快就开动了,我往后看玻璃窗,见友人撑着伞尾随车子跑了几步后停下了,水花溅得满身都是。
友人一直都了解我的脾性和习惯,知道我天生便是感性之人,对待分别定会不舍。他在车后挥着手,似乎想把刚才没有说出的话用这般简单的手势讲出,只是那身影越来越远,窗外的雨模糊了我的视线。
或许是一年后,或许是十年后,我们再见面,你是否还会想起那些夜晚,我们落寞得如同被世界遗弃的孤儿,但幸好有你在,让我感觉到一种温暖。那是年轻生命里不容忘记的故事,也是一道珍贵的风景,被岁月保存,一直安放于我们的脑海,不起皱,不褪色。
有的时候,美景不在别处,而在于有一个懂你的人在身边。
他(她)或许是你的亲人,或许是你的爱人,或许只是你刚认识不久的朋友。
5
岁月也是一帧越老越美的风景。
经过幼年的好奇、少年的无畏、青年的冲劲、中年的熟稔直至老年的淡然,人从最初的落脚到最后的停顿,经过了无数的路途,那些旖旎或是暗淡、喧闹或是孤寂的景致都像透明的血管植进我们的身体,沿着它们,我们可以找寻到另外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