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得令人绝望。如何控制自己,控制坠落的愿望,不要跳下去,不要离得太近。停靠岸边的木船,夜色一层一层地降临,天与湖一样的深蓝色,坐在船头,今晚不会下雨。坐在这里,坐在这里,不会有人叫你离去。
路边开的花,不知道是不是格桑花,大朵大朵地开放。十六摘下来,别在头发上,我拍下她们。我把花插在自行车的龙头上,扮我骑一天的车。上坡累得像狗,下坡高速,风吹起衣服,深蓝的海,是我的海。
在里格乘船,去到湖泊上,水性杨花开在湖水里。另一条船上,师傅大声唱歌,我陌生的语言,听他唱歌,手滑过湖面。一天的骑行小伙伴是一对广东小情侣,五十多公里,又推又骑,在情人滩一起下水,在码头合影。我喜欢他们偶尔讲广东话。我在前面,拍他们三个人推车的身影,在后面,拍三个人骑车的背影。在玉米地拍无人的四辆自行车。没有留联系方式。没有再遇见。十六说他们必定会结婚。
我知道他们相爱。旅途上的最后一对情侣。
一天骑行下来,手背的颜色立即和藏族人民的脸一模一样。我让十六拍下照片,内心欢喜。
搭一位纳西族师傅的车去中甸,一路上纳西族师傅兴高采烈地跟我们吹嘘他的三个老婆。乘到一半才知他是无证驾驶,并且车技冒险莽撞,说到兴奋处还不停回头看我们一眼,进中甸这条路一侧就是山崖,路面并不宽阔,车辆也多,一路上提心吊胆,只好在心里默念平安到中甸就好。
结果,不一会儿,车就追尾了一辆宝马。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车撞了上去,我的膝盖撞在前面座位上,肤切体会这一下撞的力量之重,我和十六面面相觑,几乎傻眼。下车才知道,我们的车几乎是辆塑料车,撞得水箱都变形了,人家宝马才蹭破一点油漆。交涉了快一小时才把保险赔偿等事理清了,我们搭的那辆车自己撞得发动不起来,只能叫拖车。往下等搭别的车今天几乎是到不了中甸了,于是最后,我和十六是乘那辆宝马到的中甸。
快接近中甸的时候,路面宽阔了起来,窗外火烧云低垂,国道两边都是茫茫田野,恍若身处西部片。路边开始出现经幡与藏式房屋,快八点了,而夕阳还在西边,还未散尽。
到达中甸九点多,黑灯瞎火地找到旅店,万分巧合地碰上在丽江一起玩的小伙伴,于是商量好第二天一起去普达措公园。在旅馆收拾好东西再出来填饱肚子,多数店铺关门了,最后走进一家店,我对条状食物吃恐怖了,很没出息地问有没有炒饭。那位藏族奶奶说给我们做牦牛青稞炒饭,我们怕两份吃不完,于是让做一份大的。结果,这位奶奶最后端出脸盆那么大的一个木桶,半木桶的饭!青稞!牦牛!
好吃到哭,我们吃到再也吃不下,也没有吃完。第二天晚饭时间我们又去那儿,结果店里人满为患,老板讲前一天是晚了,才有工夫慢慢给我们做炒饭,此际这么多人,无法再做了。我们念念不忘,点了牦牛肉,炒青稞,自己拌炒饭吃。依然好吃到哭。此刻在深夜敲这些字,多想来份牦牛青稞炒饭来瓶大理啤。
第二天五点多起床,包车去普达措,天色漆黑,裹紧衣服,冷得发抖。到普达措下车,不停地跺脚,像乘一辆车,开到了冬天。旅行团的人都租羽绒服,浩浩荡荡的长衣。熬到八点,依然冷,只好买了条样式丑陋的披肩。门票近 200,一行人谁也不愿意买。按网上的说法逃票,要翻一座没有路的山。都年轻,带着旅途的兴奋,跃跃欲试。
那便真的是没有路,只有前辈踩下的小径,陡峭而狭窄,能抓住的只有枯萎的细长树枝,好像随时都会断裂。在心里懊悔,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每一步都胆战心惊,脚下一滑,就可以掉进深深山谷,像狗一样,连手带脚地爬,指甲里嵌满泥土。第一次体会到求生的本能,牢牢地抓紧自己的生命,不想起任何人,要活下去。再往上爬,灌木丛生,并且长满了刺,再也没有路了,看来许多人也是从此折返。在心里几乎是庆幸无法再往上爬,然而下山的路,几乎一样艰难。
下山后往上看,原来我们已经爬到了三分之二的地方。一段无用功,生死之间,食指扎进两根刺,回想起彼时,一定是咬紧牙关抓住一切植被,并无心感受痛觉。
最终是都买了票。不知道是不是应了那句 “泸沽归来不看湖 ”,当我站在旅途的最后一站,却觉得原来世上风景不过大同小异。耳机里循环张卫健的《信徒》,竟然就落下眼泪。四千米以上,我问自己这儿是不是香格里拉。我又来此为何。
晚上一个人走到了转经筒面前,夜色里巨大的金色亮光,需要二三十人才能转动,人群热烈的表情在夜色里模糊不清。我看着他们喊着号子奋力推动,终于明白自己再也不信。不会再愿意把自己交付给一样东西。在世界面前,不相信有人能使我获得拯救。夜色很苦,夜色也凉。斯科特说:“Tender is the night.”他真温柔。我拍下一张照片,转身离开。
最后的回忆留给214国道,我见过的最美的公路,令我想起少年时写下的诗句:
给我一个桃花源。因为坐在大巴车上,无法拍照,一路舍不得闭上眼睛。我相信它,忠实的记录者,漫长的公路,树荫如神话。再见,再见,不与谁告别。
火车停在东站,十六去坐地铁,我挤公交回学校。闷热的车厢,汗水浸透我的衣服,背包里装着在普达措买的羊毛披肩,装着高原的寒冷清晨。汽车路过蓝色的房子。诗与远方,两千多公里,我回到故乡。
喜欢听风的日子似乎总在年少,一个人安静地站在天台上或者山巅之上,看万物匍匐在自己脚下,耳边的风一阵一阵吹来,带走时光里锈红色的铁屑和漫天飞扬的尘埃。我们的生活是否沿着最初的轨道前行,或者被时间杜撰和篡改,都已不再重要。
年少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当二十岁的我在海边见到一群奔跑的少年,我无法不被他们年轻的面容、明丽的笑声、纯澈的双眸所感染,内心立即在川流不息的日子里检索出曾经的自己和那群相似的少年。少年们停下奔跑的脚步,捡起贝壳,放在耳边,我知道那一刻他们一定听到了大海的回声,若无尽的风穿过海上的浩瀚烟云直抵他们的耳鼓,不断交缠,敲击,回旋着时间的絮语。而我已经听不到那些声音了,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在生命的大海上各自漂泊,逐渐长大,忘记年少,最后成为一艘艘机械航行的船,失去自由的桨。
曾经的我们是活在风里的,没有痛苦,极少烦恼。任世界如何打磨,那时的自己还能清楚听见心内真实的声音。可以执拗地与大人理论,可以大声指责别人的过错,可以毫无戒备地对世界相处,可以无所畏惧地冲撞生活、冲撞未来。可以不做作业而玩自己喜欢的游戏、听自己喜欢的歌、看自己喜欢的电视,可以省下原本就不多的零花钱买偶像的CD、海报,可以一个人在黄昏的窗前折纸飞机,然后选择在有风的时候,把折好的纸飞机用力扔到窗外。
风中飘飞的纸飞机像年少的梦,穿过世间所有的尘埃,在透明的空气里翻腾出青翠的藤蔓,缠住岁月的脚踝,又像是寂静自身发出的一声轻微叹息,离开今天,向着明天,降临到生命的湖上,抵达我们的波心。
现在的自己双手变得笨拙,双眼变得浑浊,心不再安静,偶有风吹草动人就有了警觉。很多时候我会看着那些抽屉里塞满的还未飞出的纸飞机,有一点难过。
它们静静安放在沉默的空间里,不再有梦想,陈旧得如同一片荒原。而我呢,现在的我呢,不也走在一片没有尽头的荒野里吗?在既定的程序里完成各项任务,没有感情与表情,螺丝钉一般活着。虽然没有了作业、考试,没有了老师在耳边的喋喋不休,虽然不用再对大人察言观色,虽然有了自己可以掌控的物质材料,虽然可以去很多地方看很多风景,但终究还是有别于年少时自己梦想的那种成人世界。
我们失去存在感,在拥堵的街道、马路上看不到自己的鞋子,在繁芜的城市丛林里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在声色犬马中、集体冷冻中摸不到一件儿时温暖的旧衫,我们的钥匙丢了,丢在燥热的空气里,丢在没有风的日子里。
成长需要代价。像雨后的笋芽一样拔高,心内的高度却在不断下降,大脑像充气的球体一样膨胀,里面就越来越装不进东西,平庸、虚伪、冷漠、斤斤计较、耿耿于怀,被无数隐形的线头操控了四肢,自己成为自己的玩偶,自己成为自己讨厌的人,这是成长路途上我们向时间兑换出的一张张车票。
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变成镜子里面目模糊的自己?
曾经在一个台风天和阿藤去看海,站在白城的沙滩上,偌大的视野里空无一人。
大雨如注,浇灌着海边的礁石,我们手中的伞不断被风抬高,阿藤突然松开了手,白伞像蝴蝶一样飞起。我不理解他的举动,向着白伞飞去的方向追去。阿藤跳跃着,呼喊着,对我说:“不要追啦,伞下的世界永远藏着弱者的心,或许这样的生活才是属于我们的。”风把他的声音不断放大,渐渐地,我的耳朵里除了浪潮声、雨声,便是阿藤口中的话。我跑累了,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看着白伞渐行渐远,阿藤就站在我的身后,雨中,我能看见他二十岁的脸上。风带他回到了过去。那些疯狂追求自由的时光,固执己见前行的日子,对世界非黑即白的判断,如同澎湃的海浪席卷而来,重新覆盖我们已经斑驳生锈的青春。
但很快台风过去了,大海退潮了,我们感冒了。那把瘦薄的白伞再也无法寻觅。
也在很小的幼童时期感受过风。深夜,父母亲在郊区的工厂上晚班。我和哥哥睡在木板搭的床榻上,窗外有深秋的风摇晃着南方草木,绰绰树影映在墙壁上,像灰色的哑剧。不知何时,窗子竟然被风推开,漆黑中耳边灌满呼啸的风声,惺忪的睡眼里似乎能看到远处高耸的信号塔被风摇晃着,塔架像要塌下去似的发出关节碎掉一样的响声。我蜷缩着身子把脸贴到哥哥的肩上,雪白的被褥被穿堂而进的风鼓起一块,若黑暗汪洋上的白帆。哥哥是船,带我远离冰川。长大后当自己回想起那一幕,发觉风带给人的并不只是漂泊,有时也会给人一种记忆中的依靠。
我是个喜欢回忆的人,常听的音乐大多数与钢琴、吉他、陶笛相关,这些乐器能打开昨日的生活,让我坐着音乐的列车返回过去的某个时刻。心中能放下的歌曲不多,雷光夏的《老夏天》算是一首,歌词很是打动心中那片柔软的领地:“空气中飘浮着植物的味道/多风的午后/人们说话渐渐慢了下来/时间永远不会往前/静止在忧郁但清澈的眼瞳/操场尽头是一片令人眩惑的金黄海洋/只要用力挥动双臂/也许就能在市街的上空飘浮起来……”光夏的声音原本就如同微风,再加上舒缓的曲调,整首歌充满了年少时那些被清风缓缓吹拂的夏天味道。有几次,关上灯,独自坐在暗夜的时钟下聆听,仿佛真的能循着歌声里的旧址回去,但房间的灯突然被进门的母亲打开的时候,四围亮堂堂的,我看到镜子里自己长大的那张脸和母亲身上无法抚平的皱褶,时间撕裂了我们回去的票根。风把从前的夏天吹得好远好远。
如今,我不忍回头看,总觉得看多了心就塌了。城市日渐扩大,积木般的建筑满布视野,我们活得就像无边光河之上漂浮的碎屑,远去的景致永远定格在旧照片里,并随着转动的分秒加深泛黄的程度,或许有天我们就在麻木中遗忘了,就像候鸟每天穿越漫漫寒空,各奔前程,忙于自己的旅行,谁也不会中途停下,来到地面寻找自己曾经留下的影子。我们被迫着赶路,只是偶尔才会在一阵途经的风中,伸手握住过去的味道,但一摊开掌心,能见到的依旧是空空的世界。
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说:“风没有衣裳,时间没有居所,它们是拥有全世界的两个穷人。”在它们面前,贫穷的我们是真的一无所有。沦为物质的奴隶,内心虚空,一群成年的动物听从社会和生活的安排,进入各自角色,漫无目的地重复,被四面八方投射来的隐形子弹所洞穿,卑微又无奈,终将失去所有奔赴明天的勇气。
有时我真想从繁芜的生活中抽离出来,变成与这庞大的社会之网没有丝毫瓜葛的个体存在,想让自己卸下沉重的躯壳,借助一阵风回到过去,回到最初那个小小简单的自己。但是今天,我们的城市、我们的阳台、我们的窗前越来越缺少风。
没有风,我们听不到年少的回声,遍体鳞伤的身体还能长出一双可以飞向未来的翅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