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明媚地笑了笑。
等到十岁左右,我才知道,原来她是在针织厂工作的时候,出意外才少了半根手指。我也不能想象母亲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跟我开的那个玩笑。如果我那时候就知道真相的话,我应该会更成熟地问道:“很疼吧?”
后来,我们一家三口搬到了城里,我也入了小学。
刚进小学的时候,有次数学活动课。数学老师教我们认识回形针,问我们这玩意儿的形状,用途。
那时候很多小孩子都不知道这东西,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我最先发现可以把两枚回形针扣在一起。老师夸我很聪明,问我有没有更有新意的。我笑了笑……回到家里,妈妈已经到家在沙发上休息了。
我让妈妈闭上眼睛,说有礼物送给她。等我让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指了指她胸前。那是一条我用了几十个回形针扣在一起围绕的项链,几乎把全班的回形针都要了来。
妈妈被我逗乐了,我说:“还不够呢,有了项链不能没有手链!”接着又拿出一条小巧的手链,扣在妈妈纤细的手腕上。
妈妈那天笑得很开心。但我察觉了,其实笑容里还有两颗泪花浮游在眼眶里,迟迟没有落下来。
我也总是在想,乡下没有羁绊的日子是不是真的结束了,即使我潜意识里觉得这样的日子不应该结束。
上了四年级以后,妈妈开始关注起我的学习成绩。即使那时候我的成绩还是很优秀,但妈妈从那时候开始,就看不得我闲着了。她也开始把我和别的小孩子做比较,把我的成绩当作炫耀的资本,把我的生活框定得死死的。
那些被她当作我的比较对象的人,我一个又一个地把他们踩在脚底下,我也渐渐养成了一种容不得别人比我好的习惯。只是每次在她把我和别人比较完以后,我心里的不满就多了一点。
四年级的时候,我还不怎么会写作文,总是双休日被妈妈逼着写。但这样更让我觉得写作是一件无聊的事情。那周日的下午,妈妈为了让我有点题材好写,特意带我出去玩了一会儿,我觉得很开心,总算又有种小时候的感觉。
可我还是写了一篇很烂的作文。妈妈很不满意,让我重新写一篇。不知道是我对妈妈的不满到了一定地步,还是我对作文的讨厌到了一定地步。我终于有勇气对妈妈说了不字。
妈妈想要来硬的,我也就硬碰硬地坐在那里不肯动笔。最后,我被关在房间里,并且妈妈扬言明天不让我去上学了。晚上爸爸回来了,看出了我和妈妈的不对劲,问明了情况,然后他对我说: “你写不写,你到底写不写 !”
见我没反应,爸爸夺过我的作文本子撕得粉碎。毕竟那时候还是很害怕老师责骂的,作文本没了,难不成要我重新开始写好多篇了嘛。
爸爸怒气冲冲地就走出了家门,我捡拾起作文本的碎片,捧到妈妈的面前。
我声沙哑起来,哭着喊着:“我的作文本……”
那个晚上,妈妈陪我把撕碎的本子黏合在一起,拼接残损的页码。
我从来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的圆满结局,日后竟然成了我与母亲之间的战争序幕。
我渐渐开始不害怕父母,不害怕大人了。考试考不到 90分我也不会暗自难过了,但我心里对妈妈的不服,乃至我对周围人的不服,在那时候起,都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小学毕业的时候,我考得了年级第五的成绩,我把所有曾经和我比较过的人都踩在了脚底下,并且碾了几脚。我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当妈妈也高兴地来跟我祝贺的时候,我冷冷地回答: “你不是说我不如他们吗?”
不可避免地,我又和母亲吵了一架。这一架吵完,我甚至觉得比把对手踩在脚底还要痛快,因为我和母亲之间,我胜利了。
初二开始,我的成绩开始走下坡路,理科突然之间变得很艰难,我总是无从下手,母亲就会在这种时候来跟我说,知道现在不容易了吧,你看那谁谁谁……即使母亲和颜悦色地跟我说这些东西,我也不能接受,我渐渐学会了发脾气,和母亲吵架的次数就像《围城》里孙柔嘉和她丈夫吵架一样频繁。
我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尝试写作的,可能是实在没有发泄的方式了。
也不是没想过要和母亲好好交流。到了初三,我也渐渐觉得不应该对母亲太过分。偶尔母亲让我出去散步,为了和母亲改善关系,我也欣然同意了。我会和母亲说很多学校里的事情,比如某某老师是哪个学生的亲戚,又比如某某和某某谈恋爱了。当然,我不会告诉她我谈恋爱的事。
母亲也有时候会让我不要恨她,以后我就会明白了。
我通常只愿意接受前半句。
昨天,我又和母亲出去散步了。散步的路线不长不短,刚好可以让我们说恰到好处的话题。我问她一些我小时候的事,每次都会发现一些我已经忘记很久的事情。
我心里想着,小时候的夏天真美。
这也是我让自己去爱母亲的方式吧。
可太多的时候,我唯一能对母亲好的方式就是给她一个我的好分数,偏偏这样东西我拿不到。
对话框里,同学约我打游戏,我恰好在写一部短篇小说的结尾。和女朋友分手也刚不久。
母亲恰好也进了房间,然后我尴尬地不能动,既不能打开游戏和同学去玩,又不能继续写小说。母亲与我谈话的内容依旧是我最讨厌的东西,她训问我是不是已经不想读书了,问我到底想怎么样,说初三了还在玩电脑究竟我在想什么。
我默不吭声。
“初三了还在这里玩电脑,全城也就你一个!”
我突然想起了刚才同学约我玩游戏,偏偏这同学还是学习成绩年级前十,并且从来不刻苦读书的人。又挑起了被前女友甩的悲愤,我大骂了一句。
妈妈脸色骤然凝固,拔掉了笔记本电源,拍上了盖子,夺走了我的手机,骂骂咧咧地走出了房门。而我即将写完的小说尚且没有储存。
她走后不久,我摔上了房门。
“你从来没考虑过我的感受。什么换位思考,凭什么总是让我换位思考,你呢!”
我几句话骂得声嘶力竭,拿拳头重重地捶了几下木质门板。然后就没有了力气,呆立在门边上。因为正在变声,喉咙喊了几下就觉得刺痛,火燎的感觉使自己声沙。
妈妈敲开了房门,把手机放到我手里。
“对不起,是我错了。”母亲这样跟我说道。
妈妈哭着转身,走到了大厅。
气也消了,我走出房门,母亲还在哭。她看到我想跑开,我搂住她。
十七岁的我已经足够怀抱母亲的身躯了。她靠在我肩膀上哭泣,哭得呜咽。
我说:“我那样和你说话,是因为我觉得我们平等,我在学校里也是这样和同学说话的。”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好的说辞。
等她平静些了,我才松开手。
她穿上衣服准备出去,我虽然害怕她寻短见,但终究没有阻止她,问她去哪,她说出去走走。喉咙又开始痛起来,我双手抱膝靠着墙壁。
妈妈出去的这段时间,我匆匆写下这篇文章,我只是想,她如果有机会看到,我也许会对她说:
我从来没有恨你,我只是不知道怎样去爱你。
世界上可笑至极的事情有很多,可以允许我嘲笑你的过去吗?
总喜欢在夏天剪光头,穿宽松随便的T恤衫,还是横条纹,走在大马路上,摇摇摆摆。路边的阿伯和大婶瞅了你几眼,把你当成刚出狱的劳改犯。年轻的妈妈们在你身后拉过小孩子的手指着你:“经常做坏事的话,长大后就会变成那样。”
而你从来不怕被人说。
脸上擦了半斤粉底的班主任说你:“好差哦,怎么就不学学别的同学那样进步呢,整天只知道做这些没营养的事。”她一伸手就夺走你的课本,上面画满了大脸的阿姨、长胡茬的叔叔、严重变形的卡通和各种奇怪的符号。你对面前的这位大龄剩女笑笑:“看,这一页左边那个像不像你?”翕动的嘴角有浅浅的酒窝。“什么?你,竟然把我画成……出去!到门外站十五分钟后再进来!”
妈妈也说你:“什么时候才有羞耻心啊,每次开家长会我都是挨着卫生角坐,你也好意思?阿玉家那个只会吃汉堡包鸡腿的胖子考得都比你好,你难道智商还输给他了?”“拜托,我只是不想学而已,认真起来的话,我们班现在的第一名都会被我甩几条街了!”你摸着光光的脑门,不服气地辩解道。“是吗,真是这样吗?
那好,现在就关电视上楼看书,不准再看篮球直播和什么快男快女了,听到没!”
被人说就被人说,有什么好怕的。
夏小树,你真是无法形容的少年。
调皮可爱,又大胆无畏,是人类进化过程中不小心变异出来的新物种。不爱上自习课,偷偷爬围墙,却一脚踩空,直接坐到地上,“好疼啊!”却只放在心里大叫,脸上不见一滴泪。
没有资本,又爱装酷,骑车时戴个墨镜,见到漂亮女生一脸坏笑,一到学校门卫立马把你拦下:“哎,说你呢,说你呢,快把车停下,这里是学校,闲人不能进去!”“大叔,你好好看看啦!”你无奈地摘下墨镜,露出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睛。
我给你发过短信,里面是阿多尼斯的诗句:“风没有衣裳,时间没有居所,它们是拥有全世界的两个穷人。”你的回复是:“亲爱的文艺青年,你饶了我吧,夜深了,我还想好好睡觉,否则明天上课犯困的话那个月经失调的大龄剩女又得杀了我。拜托了。”
而我很喜欢看你发愁时的样子,比《爱情公寓》里的吕子乔演技还好,那塌陷的嘴角、弯下的眉毛似乎真的就要掉了。除了我,还有那个你一直嘴上说讨厌心里却在暗恋的女生也是促使你头变大的膨化剂。她天天要你早上六点半到教室学习,用书砸你的头,有时和学习成绩好的男生聊天,把你丢在一旁吹风,说你变态、幼稚、有病,没心没肺。你的回击是:“林露湘,你这个宇宙不明生物,快滚回你的星球去!”
如果有天她真的消失了,你又真的会舍得吗?
夏小树,你这个矛盾体少年,一到夏天,我总会想起你。
我也有过矛盾的时候,心里好像有两个鬼在打架。
读初中时,每天在耳边频率出现最多的是父母的唠叨,“稀饭吃完了再去上学!”“快到期中考试了,这次有准备超过那个谁吗?”“跟你说平常闲书少看点,你瞧这下名次落的,有打算进一中吗?”“书别看太晚了,夜宵放在这,吃完就睡觉。”
心里有些许厌恶却不表现在脸上,对他们点点头,沉默地走开或者躲进房间。
有时没忍住,便重重摔了摔房间的门。把灯关掉。黑暗中依旧是他们的声音,如同树影一样在墙壁上晃动着,“摆什么脾气,我们这样不都是为了你好!”“白天在外看人白眼,回来还要伺候你,现在翅膀还没硬就这样,以后还敢指望你什么!”“下次不准再摔门出气,喂,听到没?!”
我捂住耳朵,一头钻入被中,尖锐或者粗噪的声音被隔在外头。入窗的风袭来,把它们又吹成细细碎碎的粉粒,在空气里悬浮。很多时候,我们会被短暂的寂静欺骗,当自己推开被子想要透气时,粉粒一一降落到身上,又迅速钻进皮囊。
“喂,听到没?!”“听到没?!”“你再敢闹脾气的话,我们就不管你了!”“听到没?!”“喂,听到没?!”
“知道啦!”心里的回答却是:“有天我一定要离开这样的家,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高中开始过上寄宿生活,远离从小到大所熟识的环境,没有父母,他们开始住在了电话里。原以为自己这下可以松口气了,为只属于自己的三年高中生活而高兴。但事实并非如此。
同熟悉的过去相比较,陌生的世界给予我们新鲜好奇外,更多的是一种磨难。
与人相处时,听人言说,看人做事,眼睛和耳朵需要灵活周转。世事复杂,总让笨拙的人看不分明。
“你不觉得你很幼稚吗?”“说话不经过脑袋过滤一下就直接吐出来,要得罪多少人啊?”“你是不是不去×××老师那边补数学了?你知道他当着多少同学的面说你什么吗?”
我很快败下阵来。独自难过,不知与谁倾诉。
开始厚颜无耻地想起你们。
开始尽量拉长每次通话的时间;开始觉得听你们用方言讲话远比在学校里听变味的普通话来得舒服;开始主动问你们过得好不好,四处奔波累不累;开始梦见你们像小时候一样牵起我的手走在大马路上;开始思考起家里的收入和自己学费之间的比率;开始期待放假;开始盼望回家……开始明白思念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还是你们的浑球。
不管以后要去哪里,身份有何改变,也不管你们有多老,爱唠叨的嘴巴里牙齿还剩多少颗。
我都会滚回你们身边。
矛盾并不只是人类的专利,世间看似毫无情感的万物也面临这样的困扰。
《夏目友人帐》里,斑是只矛盾的妖怪。贵志告诉他,只有当自己在替玲子外婆交还妖怪们名字的路途上死去的时候他才能拿走友人帐。斑从一开始就面临着难题:一方面贵志是解除自己封印的恩人,一方面自己又想夺得友人帐来使唤世界上的妖怪们。但时间证明,斑渐渐把贵志当成了生命中的朋友,友情套牢着他们,彼此都无法割舍。
世间真有消解矛盾的利器吗?其实无须锋利或者坚硬的外物,我们的心就能做到。那片柔软的领地里,爱是唯一的神明,他融化黑暗,析出一缕一缕的光明,直至填充满我们的世界。
一直都难以忘记《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面有只凶猛的孟加拉虎,漂荡在茫茫的大海上,它所面对的矛盾更加直接,也更加残忍。一方面它要活下来就必须吃掉船上的男孩,一方面它也感觉自己离不开眼前的男孩,大海太辽阔,航程不见尽头,孤独没有边际。没有人愿意独自享受靠近死亡的绝望。
看到结尾男孩和老虎分开的场景时,眼泪没忍住,直接滴到手臂上。此时的孟加拉虎瘦骨嶙峋,它轻轻离开,憔悴而苍老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岸边的草丛中。比起男孩,老虎承受的考验其实更大。改变与生俱来的天性,在时间与死亡的命题下抉择,需要的勇气丝毫不亚于派。
把矛盾缩小来看,它是我们身体上的痒,你能感知它的存在,伸出手,迟疑半天,抓的话会更痒,不抓的话又受不了此刻的痒。
从大处着眼,矛盾一直都伴随着生存而来,充斥于宇宙万物接触的每个角落。
或许只有当个体濒临死亡的那个时刻,矛盾才会一点点将其松绑。
矛盾的存在,形同世界需被光线和阴影分割为两半。
我们总在渴盼光明,却不知身后的影子已经在光中清晰无比。
距离上一次自己和自己闹矛盾是什么时候,咬着手指,生气地跺脚,还是面无表情地在角落里发呆?
我们的青春飞奔至何处,时间的齿轮不停运转,一遍一遍碾轧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每一天过得越来越薄。
终究这张纸是会被风撕开的吧,化成一只只变形的蝴蝶飞向四处。
安妮说:“我们在各自的疆域生活,像花朵盛开在阴面或者阳面的山谷,盛开在海边或者草丛之中,但都是在自己的本性里开。”
矛盾是我们的本性,我们的身体一直住着两个自己。
寂寞时与喧嚣道别,自己变成密闭的盒子,在黑暗中看清自己的容积。
在白昼到来前与黑暗作别,松绑那双习惯黑夜的眼睛,让它习惯光明。
你曾告诉我,疲惫的旅程里,自己只是一个路人甲乙,颠沛流离,四处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