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穿整个青春的只是一条铁轨的两个方向,你终日在原地徘徊,看得见什么,又似乎看不见。过去和未来是一个人最大的矛盾。
我知道,未来是个神秘的魔法师,他会把你我变成另外一个人,有可能是糟糕的过去所艳羡的自己,又或许是令现在的你更加讨厌的自己。
但心中的直觉是,时间会把我们塑造得更好。
我相信。
你也要相信。
下雨天
文/胡子尧
我第一次遇见凌小乔,是在初夏的一个傍晚。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周围的环境,那天的颜色和气温实在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皮肤也好,头发也好,瞳孔睫毛也好,都染上了一层红色,周围的树木砖瓦,自行车水泥地,一切都被红色剥夺了原有的颜色。太阳依依不舍地悬在远方一座摩天大楼的楼顶上,看起来像是大楼顶着太阳。我们在这样的环境下相遇了。
第一次相遇这个说法并不准确,但是我们同班一年却没有说过话倒是事实。
我从无人涉足的学校后门走入学校,凌小乔就坐在台阶上捧着一本小说,全然没有发现我。
是卡夫卡。
这么想着,我的脚步顿了一会儿。
凌小乔抬起头来看到了我,眼神像看到不忍直视的东西似的马上移开。旋即又瞟了一眼,闪闪发亮的瞳孔在眼眶里左右躲闪。
“是卡夫卡吧。”我说。
“啊。”
“快上晚自习了,我先走了。”
“等下——”
我回过头。
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能不能——把手机号码给我?我一直没有。”
那双红色眸子凝视着水泥地上某个不知名物体,或许是一个空气方块。
回到家里,母亲喜欢习惯性地问我:
“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挺不错的。”我说。
躺在床上,书包尽管扔在一边,即使不去做作业,第二天老师也不会批评我。
拿出手机,电话簿里怎么翻也只有三个人的名字,其中两个是父母,还有一个是凌小乔。
为什么会要我的手机号呢?
本来尽量往好的方面去向想,但终究回到“尴尬”二字来。
我关掉手机,坐起身子,在镜子前仔细检查面容。把毫无生气的眼皮拉上去观察虹膜。我的虹膜是棕色的,可以清晰地看见不同于外围的黑色瞳孔,瞳孔看起来像是包裹在某种水果里的内核。
镜子里的我的眼睛可倒映出了我自己。也就只有这样了。
由于学校和家距离的关系,我的中晚饭是在学校里吃的,晚自习后回去偶尔有消夜。
中午放学对食堂来说简直就是灾难。学生们如同蝗虫灾一般将食堂里的饭菜扫荡一空,所到之处尽是扔弃的一次性饭盒。
“猪扒饭。”
“好。”
我拿着饭环顾一周,食堂里挤满了排队买饭的学生。突然间想起凌小乔待的地方,便往学校后门走去。
虽然之前有这种预感,果然在后门的台阶上看见了凌小乔,中午的太阳正好被她头顶上的一颗巨大榕树遮蔽住,投下一片阴影。
不巧,她总是能在我来的时候抬起头。
“今天很热啊。”我拿着饭走到榕树下。
“嗯。”
“旁边没有给人预留位置吧?”
“没有,怎么会呢。”
我在台阶上坐下,今天,她手里拿着菲兹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
“吃完午饭了?”
“嗯。”她的饭盒放在左手边。
“好快。”我打开饭盒的盖子,没有吃饭,俄尔又将它关上。“好热,我还是……”
“嗯?”她用余光瞥向我。
“是F.司各特·菲兹杰拉德吧。”
“啊……”凌小乔抬起头略带惊奇地看了我一眼,“是的。”
“《了不起的盖茨比》是一本相当不错的书。值得把它翻烂。”我提起饭盒准备起身离开,“我在这里肯定打扰到你看书了。我还是先上去吧。”
凌小乔仰起头看着我,穿过榕树的太阳光斑忽地掠过她的眸子。此时她是想要说些什么,我驻足等她把话说完。
“你不着急的话可以就坐在这边,我完全不介意的。”
这是在请求我留下来?罢了。
“你每天中午都在这边吃饭?”我问她。
“嗯。边吃边看书吧。”
“难怪我平时没在中午看见过你,一直以为你在家里吃午餐。”
我说到这里,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嘴角流露出痴痴的笑意。
“你呢?为什么今天来这里?”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天气也很热。”
“和我一样。我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凌小乔顿了顿,侧过脑袋凝视着我说,“要是你想,每天中午都可以来。”
“啊?大概,大概我不会来吧。”
“啊?”
这时,某个恰巧从后门路过,穿白色T恤牛仔短裤的男生疑惑地看了我们俩一眼。他是我们班的同班同学,但是我忘记名字了。
我们目送他走过去,什么也没有说,没有打招呼,没有点头示意,没有笑容。
他走上楼梯时还不忘回头用疑惑的眼神关照一下我们。
自那之后,我几乎每天中午都会去那吃饭。但是凌小乔并不一定每天都来。
要是她来,我们一定会聊得很愉快,起初是最基本的话题,天气,书,兴趣之类。
但是不久之后基本就到了什么都能聊的地步。即使是自己一直回避的话题聊一聊也行,毕竟我们都心照不宣。
我记得这样一次交谈。
“你说——”凌小乔遇到难为情的问题就会眼神游移斟字酌句地考虑,此时她无法找到更委婉的词句,叹息一声将最开始的想法问出来“你觉得我漂不漂亮?”
“嗯?哪里……漂亮?”
“啊,”她一副垂头丧气的表情,“果然是这样——”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你问哪里漂亮。”
“唔,你意思表达清楚一点,打击到我了。”
“会打击到你?”
“当然。你评论一下长相就行,不用太细致。”
就一般人的审美标准来说,她算得上可爱那一类的。五官精致,扎着马尾,发质也不差。马尾更适合她的外表和气质。穿衣品味也不错,这一天她穿着黑色衬衫,灰色短裙和红色的帆布鞋。搭配也还行。
“不错,很漂亮。”我说。
“实话?”
“实话。”
“你能发誓没有说谎?”
“没必要吧?”
这时她游移的眼神才缓下来,盯着地面的“空气立体几何”一动不动。
“其实我小时候也觉得自己很漂亮。”她说。
“嗯?”
“但是没有同学这么夸过我。因为我童年时候的存在感实在非常低,虽然说现在也是。”她拔了一根绿草,“小学六年到毕业的时候还有任课老师不能叫出我的名字,同学们在和我打招呼时想名字就要好长时间。干脆就不和我打招呼了。所以我的小学朋友很少。我唯一印象深刻的一个朋友是因为三年级才转学到我们班,由于不熟悉我们班级的环境,才和我玩过几天。”
“哦。”
“后来不知怎么就和其他同学一起玩去了。到了初中,好像开学的第一个月我很受关注。大概是因为长相吧,这一个月过后就没有人再主动找我说话了。当我看见班上的同学结成一个个小圈子,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加入他们。因为我不会闲聊,直白说就是我的交际能力从来就没有长进过。结果到了初中我又被其他人忽视了。
所以这时候我就在怀疑‘我是不是真的相貌不错?还是说我是因为其貌不扬才不被其他人接受?’。暧,你说的是实话?”
“实话。你怀疑我的审美品位不成?”
“能发誓?”
“发誓。”
我惊讶地看着她嗤嗤的笑出声来。
“对不起。”凌小乔说,“只是,特别高兴。除了亲人之外你还是第一个这么夸奖我的人。”
有时候,这种关系值得我仔细思考。
我不知道这样发展下去是否正确。我正处在一个尴尬的境地。
不上不下,好像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偶尔在上课的时候,会被“窃窃私语”的声音惊醒。
“……名副其实的乡村非主流……谁知道呢……哥哥倒还不错……”坐在凌小乔斜后方的两位是出了名的大嘴。她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声音有多大,大到能把我吵醒。
“好像是高三(4)班的吧……恐怕那个也有点问题,不然……”
凌小乔向后看了看那两位女生,和她们说了些什么才安静下来。语文老师厚厚的镜片下的眼睛早就盯在她们俩的身上。她们吓得吐了吐舌头,缩回去睡觉了。
下课之后。她少有地找到我。
“要跟你说一件事儿。”
“说吧。”
“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没有误会什么吧?”
“误会什么?”
“就是那个?”
“哪个?”
“我是说,你心里有没有觉得我喜欢你,或者你喜欢我的意思?”她挠了挠脑袋,“这么说挺不好意思的。”
“你想表达什么?”
“嗯……你没这种意思那就是对的。”
“就是说,我们的关系是朋友关系对吧。我也不希望再往下发展,要是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关系那就最好不过了。如果你误解了什么可以坦诚地说出来,我会抱歉,并且试着挽回……”
“放心,我对你没有其他的意思。”
“可以说出来哦。”
“实在没有其他意思。”
“那太好了。”说完,她莞尔一笑。回到座位上看书了。
这天晚上,由于我和凌小乔有一小段路是顺路一起回家,但走到一半她被一个年轻男人接走去餐馆吃饭了。走出校门时我还在某个拐角处踩到香蕉皮摔了一跤,凌小乔笑了半天。
“今天过得怎么样?”回到家里母亲问我。
“还行。”我把书包扔在沙发上。
“又没有作业?”
“在学校没有让你上课不专心的事儿?”
我愣在一边。
“什么?”
“学生要记住学生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说罢,她去忙家务了。
第二天,我起床比较晚。赶到学校时快上课了。我看见凌小乔站在我的座位旁,右手拿着抹布。
“今天轮到你值日?”
“嗯。”她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我把书包放进抽屉里,抬头发现课桌上被人用铅笔写了几个大字。
写着“奇葩”,后面的字被人擦过,看不清楚,下面还画着一朵长有眼睛的花。
“不知道是谁……这种人真是恶心。”凌小乔说。
“画技不错。”我笑了笑,“比国产动画要好多了。”
凌小乔在一旁沉默不语。她站在桌旁捏着抹布一动不动。
我完全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好。
直到上课铃打响,她才愤愤地回到座位。
昨天晚上少见地失眠了,四点才合上眼。第一节课是班主任的课,管他三七二十一,无法再集中注意力的我睡在了桌上只有一只眼睛的小花上。
然后做了一个荒唐无比的梦。
我梦见我回到家里,一切都变了。我的父母给昨天晚上接走凌小乔的年轻男人做了晚饭,给我只有一根骨头。
我气急败坏,将那个男人狠狠揍了一顿。捡起碟子就朝那男人的头上拍过去。
拍得他头破血流。我的父母将受伤的男人搂住,安慰他说:
“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最后,是班上的吵闹声将我叫醒。
我睁开眼睛,班上的同学已经在教室中央围成了一团。此时却分外的安静,我听见飞机尖啸地从教室的上空飞过,临近马路的车辆碾轧路面的声音。
难以置信,我闻到了咸咸的味道。
“……还真以为自己挺了不起!初中时候就这样……”这声音特别大,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大,大到能把我吵醒。
我直起身子走过去,脚下的四处散落的书差点让我滑倒。封面页上小小地写着凌小乔的名字。
“上了高中就可以嚣张了?……是谁给你这个胆子?!”
吵架的其中一方声音越来越清晰,几近歇斯底里的咆哮。毫无疑问是“大嘴”。
我快速推开围在她们周围的学生,不出我所料,果然是凌小乔和大嘴在吵架。
凌小乔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般低着脑袋,看不到表情。但是耳朵整个都是红红的。她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反驳,从刚才开始就沉默不语。
“有你这样的孩子,也难怪你爸初中的时候都不愿意在家长会上露面!”
空气凝结不动了,它滞缓地被人们吸入体内,却无法被肺部分解。
凌小乔猛地抬起头,睫毛被泪水黏住,脸颊绯红,她狠狠地瞪着大嘴说不出话。
我冲上去挡在她前面。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质问大嘴,“你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吗?”
站在大嘴边上的男生围了过来。
“你是聋子?”大嘴用手指着我问,“说的就是你和那个凌小乔。凌小乔以为桌上那东西是我画的,你想错了吧!班上讨厌你们两个的难道就我一个?我完全不屑于摸你们两个的桌子!”
我感觉到凌小乔紧紧抓住我的小拇指。
“都别围在这儿!怎么回事啊?”班主任突然推开人群挤了进来。她看见我和凌小乔,意味深长的地叹了口气。“你们三个现在去我办公室。”
去办公室里。无非是班主任敦促双方和解,互相道歉。凌小乔先主动认错,大嘴一脸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基本没我什么事了,班主任对着我嘟囔了句:
“非要进来插一脚。”
只是在回班的途中,凌小乔始终没有说任何话。而且当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回去后母亲也没有和我说话。
其实我早就应该意识到,当凌小乔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她就决定好不再和我有来往了。
在这之后她果然没有和我说过话了。我把她的电话号码从电话簿里删除了。
后来又得知她郑重地向大嘴道了歉,然后还交到了高中以来除我之外的第一个朋友。
我没有选择去主动找她。我只是一个好的倾听者。
生活又回到一个人的时候。我依然每天中午和下午去学校后门吃饭,后门依然鲜有人来。母亲还是会在我放学后问我过得如何。答案是不会变的。
早晨起来刷牙洗脸,吃罢面食早餐,拿起包去上学。骑车二十分钟,赶到学校还剩十来分钟上课。拿出马尔克斯的书翻上几页。第一节第二节课认真听讲,第三节课睡上一节课,第四节课认真听讲。中午买扬州炒饭,拿到学校后门独自吃完,翻上几页马尔克斯的书。回班睡上一节课,接下来三节课认真听讲,班会点名批评我不交作业,但往往会忽略对我的惩罚。晚上买米粉,端到学校后门独自吃完,翻上几页马尔克斯的书。回班上晚自习,晚自习认真听讲。放学,骑车二十分钟,回家。
“过得怎么样?”
“不错。”
躺在床上玩会儿手机游戏,十一点漱口洗脸,关灯睡觉。
日复一日。
校还剩十来分钟上课。拿出池莉的书翻上几页。第一节第二节课认真听讲,第三节课睡上一节课,第四节课认真听讲。中午买西红柿炒鸡蛋,拿到学校后门。
这一天,今天可能要下雨。
乌云从北方滚滚而来,转瞬间遮蔽了半边天。天空哼着闷雷,像楼上的皮鞋踏着木地板走过。
凌小乔今天穿着带褐色斑点的粉色休闲卫衣,里面是墨绿色圆领T恤打底。
下面穿着灰色的针织百褶裙和黑色裤袜,还有白色的帆布鞋。在灰色的天空下,白色和粉色反而显得晃眼。
“可以坐这里吧?”凌小乔指着自己说。
“坐吧。”
“今天吃西红柿炒鸡蛋?”
“这个我也会做。”
又是一声压抑的闷雷。
“我不太喜欢这种天气。”凌小乔说,“不太喜欢雨天,总是会限制人们的自由。
这种时候感觉心里沉闷,喘不过气。”
“我也是。”
“你就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吗?”她扭头看着我。
“你为什么来这里?”
“跟你说对不起。”
“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说。
“你肯定还在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她的气。
“这几个月来其实我一直在思考。”凌小乔捏着裙摆,“我这样向往的生活模式是不是对的。但是我最后才发现这种生活模式不属于我。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姑且明白。”
“朋友也好,家庭也好,社会也好。在那之后我一直打从内心羡慕着你。”
我一言不发。
“这几个月的生活里全然没有了我和你在一起时候的感觉。那种感觉更充实。”
“是吗。”
“嗯。”她侧过身子,拉过我的胳膊,“所以我现在明白,不管别人怎么看……”
说到这里她的视线瞥向一旁,看着空气几何。脸颊红扑扑的。
“我都应该和你在……”
一粒豆大的雨点滴落在我的额头上。
“看这边。”我对凌小乔说。
她的眼神移到我的脸上。即使是阴沉沉的天空,那双闪闪发亮的眸子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我现在所看到的,即是她内心深处的。眸子里所倒映的不是我。
而是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