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
文/林浩文
1
北雪之城九年二月,寒风呼啸,连续的暴雪已经将整个北城覆盖得只能看出一丝轮廓。
薛乐身后背着几把斧头,缓缓从雪村出来,雪花飘落在眼睛里,冰凉得失去知觉。他的手中此时揣着一封信,是母亲去世时给他的,要他交给雪城城主林天浪。
薛乐不懂为什么母亲如何固执,这男人曾经如此伤她的心,但她即便在临死前还对他如此念念不忘。这便是爱情吗。
薛乐自嘲地笑笑,走至雪村的门口,有两个身穿金边贵族雪袍的女子站立在那儿向薛乐招手,对于这两个丫头,薛乐是无奈极了。她们出身于雪城贵族,但是因为薛乐的缘故,却每天屈身来到雪村门口看望薛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若是一般村民遇上,准是乐极,但弱冠之年的薛乐却是明白自己身肩着多大的重任,与她们之间来往只会加深彼此的误会,不但不能增加任何绚烂的光环,运气稍差还会将命搭进去。这世界,只有弱肉强食。所以薛乐的性子冷,不仅仅因为家里的贫困潦倒,更多的是看透,对这世界的看透。
薛乐朝着她们微微鞠躬,继续踏着步伐,脚步声浸没在雪里。
两丫头习惯了薛乐的脾气,就静静地站着,看着薛乐落寞的身影缓缓走远,直到她们再也看不见。不过今天的她们站的时间比以往要久了许多。
“沧月,父亲以后不准许我来这里了。我的成人礼在三日之后便要开始,我怕……”
“沧雪。我知道你一直深爱着薛乐,这次成人礼城主是势在必得,南城城主的儿子你不是不知道,他想要得到的东西,这世上还真没有谁能够挡着住。我们姐妹能够在今日再次看到薛乐,已甚是知足,虽然这次是最后一次。”说着,沧月的声音变得哽咽起来,她和妹妹沧雪是同时爱上这个男人的,心中对薛乐的爱一点也不比沧雪少,她又何尝不怕呢。她作为长女,未来的夫君早已内定,甚至连婚期亦是被父亲悄悄地敲定了下来。这次不知谁通风报信,让父亲知晓了自己对薛乐的爱意,连来雪村游玩的借口都无法令父亲满足,就被禁止出入雪村。
“姐,我明白。但就是因为明白了,心就越痛。有时候越是看透,越是痛苦。”
沧月直愣愣地看着远处,纤白的手微微颤抖。
“这就是命吧。走吧,陪姐回去,姐为你准备了份惊喜的成人礼,你准会喜欢。”
说着,两人又跌进了沉默,过了许久,才不舍地离开。
2
北城是北雪之城的简称,亦是雪村的管辖城。
在雪村和北城主城的中间,是一片茂盛的树林,按照规定,被赋予雪木林。
一般只有低阶村民为了维系生活,才会出现在这里。如同以往,还不到中午时刻,雪木林便是被人群所占满。但这批人群有着唯一相似的地方——雪村。灵魂劳作者的悲剧地。
雪木林的木材是低阶者们的生活来源,依照所提供的木材多少,可以领取更高的金钱,但一天被砍伐的总量却是被死死框住,在这一点上,是薛乐唯一赞同的地方。
“你们看是谁来了!”一个大汉停下手头的活,兴奋的眼光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薛乐冷着脸一步一步往石梯上走,大伙儿们也开始停下活来,充斥着幸灾乐祸的味儿。
“我说是谁呢?薛家的独子,怎么,今日人满了没你的位置,还想挑战吗?”
在这雪木林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若是雪木林被人占满,可以通过较量来接替对方的位置,且对方无权反悔。
“林牛啊,就您这身板,有些欺人太甚呢。”
“樊立你就别跟着起哄了,小心林牛把你的位置抢了去,你家媳妇可就没饭吃了。”
“哼,我家的事不用你管!我就看不下去。”
雪木林顿时喧闹起来,因为薛乐的到来。
看着大汉,薛乐摸摸胸口,昨天的伤现在还在呢。“我只是路过,你们继续。”
说着,眼神在手中的信上停留了几秒,又继续向前走。
“嘿,这家伙不是最勤奋的吗,今日是怎么了!”
“看他手中揣着的信,那是什么?”
“是你不能看的东西!“薛乐猛然转身,朝着那人大吼了一声,结果全部的人都安静了下来。薛乐从来没有如此大声地喊过,却没想过还会有这样的效果。而薛乐所做的,亦是在场的所有人想不到的。
将信上的雪轻轻吹落,然后塞进破旧的衣里。心里念着“还是这样好点”抛下所有人的目光往前继续走。
3
此时沧雪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屋中。
她在屋里踱着脚步,来来回回,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从床的下面抽出了一个棕色的木盒。上面贴着一张白色的纸,纸上写着“小雪”二字。
沧雪小心翼翼地推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张书信纸,署名正是雪城城主林天浪,而书信的内容空白一片。
凝视着空白的书信,沧雪的情绪渐渐膨胀开来。
“小雪,听父亲的话,若是你肯嫁给东城家伙的大儿子,父亲愿意许你任何愿望,只要我办得到,只要我办得到……”
沧雪没想到在婚期快到的今日,这东西便派上了用场。一切都是命运捉弄人。
“唉。”叹息一声,将它重新放回原处。然后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大雪,落寞感比起冰雪还要冰冷,这种被安排好的命运,像是压在胸口的巨石,没有一刻能够缓过呼吸来,只有在看到薛乐的时候,才稍微轻了些,可到底还只是轻了些。
与薛乐相遇的时候,他八岁,她十岁。
那是一场家族盛宴,八岁的薛乐还是薛家的贵族,薛家还是北城的贵族。薛乐是和他母亲一起出现的,那时候的他就与别的贵族有着与众不同的地方,全身上下透露着冰冷的气息。从小她就从父亲那里听说薛乐的故事。
薛乐的父亲曾经是北城的副城主,和城主交友甚好,却是英年早逝,在薛乐刚出生的时候便是应了遥远里神明的召唤。而薛乐的母亲薛戎为了能够抚养薛乐长大,亲自担任了北城的副城主。沧雪的父亲看重与薛乐父亲的情谊,压着民众的所有抗议整整给了薛戎八年的任期时间。在这八年里,薛戎得到了副城主丰厚的任职资金,但同样的,她的身子在这八年里从原本的脆弱走向了死亡的终结。薛戎对北城的贡献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薛乐八岁就与众不同和他的母亲有着极大的关联,对于他来说,母亲是这世界上唯一值得珍惜的人。唯独在母亲面前,他才会放下冰冷的脸。
在那场盛宴上,沧雪只是远远看到薛乐的脸便记住了他一辈子。那执着的眼神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透彻的眼眸里面折射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悲痛和令人心酸的坚强,还有一丝丝憔悴。沧雪和沧月是一起作为家族接待来为参与盛宴的人服务的。
薛乐和母亲一起受到了姐妹俩的优待服务,薛乐虽然一直是板着脸,但是却没有一丝傲气的味道,给沧雪一种与众不同的新鲜感,薛乐的举止言行给沧雪都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盛宴之上,薛乐与母亲一起弹奏琴乐,将精通琴棋书画的沧雪彻底折服。她无法想象一个只有八岁的男生可以弹奏出如此悲伤的乐曲,一气呵成的节奏和音符跳跃此时还久久环绕在耳边。
4
如果有人问沧雪为何如此固执地爱上薛乐,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两个字:魅力。
魅力这曾经好不真实的东西此刻却是永恒地在沧雪的心头刻上了滚烫的烙印。
北城本是整个大陆最有魅力的城市,但在沧雪眼中也不过如此罢了。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眼神,或许一个人便会被沉睡进去。沧雪觉得这一世她都不会再苏醒了。任是执迷,任是痴狂,她也无法再回头了。
对于沧雪来说,她所认定的薛乐,就是她的全部。谁也无法从她心底夺去薛乐的所有。她曾经想过和薛乐表白,然后一起远走高飞。但现实就好像破碎的镜片,扎着沧雪所有的幻想。薛乐无情地拒绝了她,当初还以为是沧月的缘故,两姐妹暗地里钩心斗角了很久。之后沧月也受到了薛乐同样的待遇,沧雪才逐渐明白,薛乐从未想过要与她们有任何人生的交集,他的一生好像就是为了仇恨世界而活的。
“这一生,我不想被任何羁绊所牵制。我的心在母亲去了之后便已经死了。”
窗外的雪球敲击在雪地上,一如薛乐当初对沧雪说的话,重重地敲击在炙热的胸口上。这世界好像总是如此不尽如人意,不顺应人心。这是沧雪对世间唯一的想法了。
她比沧月足足大上两岁,三日之后是沧月的成人礼,父亲亲自为她选定一生的夫君。而沧雪,她的夫君早已在两年便已定下,本该在一年便已完婚的她硬是将时间拖延到第二年年末,也就是六日之后,沧月成人礼之后的三天里。
她早已看透贵族之间的联谊婚姻,就像薛乐所说的,身在弱肉强食世界的人,都背负着身不由己的责任,若不是薛乐的点透,或许在当初薛乐拒绝她之后,就离开人世了。比起沧月,她更加理解父亲的所作所为,一代代传承下来的贵族基业,若是就这样毁在了她对薛乐一厢情愿的痴情里,就算到了所谓的阴间,她也无法原谅自己。
现在的她,更愿意守护一份爱情,一份藏在心底的爱情。虽然永远不会有触碰的机会,但能够远远观望,看着她所爱的人实现他的梦想,那也是值得的。
“姐,姐!薛乐来了,薛乐来了!”将自己埋葬在回忆的沧雪此刻听到薛乐的名字,从恍惚间瞬间回应过来,好像这个名字已经成为她听取世界所有声音的唯一理由。
5
沧雪迅速将脸上不知不觉出现的泪痕擦拭干净。从床下又重新取出了木盒,这次她没有再犹豫些什么。轻轻地将手指头咬破,鲜红鲜红的血伴着一股窒息的味道在白色的信纸上快速滑动起来。直到沧月激动地推开房间的门之后,她才缓缓地收起手中对于她来说沉甸甸的木盒,背对着沧月将沾满鲜血的信纸塞进了木盒漆黑的格子里。
“姐,你在干吗呢?”沧月快步走到沧雪旁边,看见沧雪手中拿着木盒,脸色有些发白,手指残留着丝丝血迹。
“不碍事的,沧月。姐只是在为你编织婚衣的时候,不小心刺破了手指而已,不碍事的。”沧雪咬着嘴唇缓缓说道。
“姐,不是还有三天才是我的成人礼吗。你不用那么心急的。这木盒是什么东西?”沧月将手不自主地伸了过去,却不料被沧雪挡了回来。
“不是说薛乐回来了吗?走,咱们去看看薛乐,他为何会来这里呢?”沧雪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薛乐了。
“沧月,这木盒是交给父亲的,你就不要过问了。三天后,三天后你便会知晓的。”看着沧月一脸沉思的样子,沧雪只能多解释了一遍。
“我明白了,姐。既然是不想说的,小月绝不会追问下去。”说着,牵着沧雪的右手往门外走去,而沧雪微微颤抖的左手紧紧地拿着木盒,生怕掉下来。
北城城主的大殿,贵族之首的沧家大殿,此刻出现了一个人,身后背着几把锋利的斧头,站立在大殿的门口,和家仆雪奴对峙地站着。
“薛乐少爷,你这么站着也不是一回事儿啊。城主他是不会见你的。”雪奴看着薛乐,心中百感交集,自从薛乐的母亲下位离世之后,城主就不再理会薛家的一切事务了,包括薛乐。想他雪奴在沧家三十几年的服侍,难道还不会知晓天浪城主的用意吗。城主之所以不插手薛乐的一切事情,就是因为当初他对他最好的兄弟,薛乐的父亲的一个承诺,他父亲希望薛乐能够自力更生,在不借助所有外力的情况下,能够成长起来,重现他当年叱咤北城的雄风。雪奴和天浪城主一直认为薛乐父亲的要求实在刻薄,不懂为什么他要薛乐承受这样巨大的压力,到头来薛乐除了性子磨合得和他父亲一样坚决和刚强之外,却至今还是一个为了生活而抢着雪木林劈柴的平凡的劳工。
“我来并不是为了见林天浪的,而是递交这封信的。”薛乐缓缓从衣服里面掏出泛黄的信封,那是母亲唯一的遗物。
“这个是……”雪奴看着黄色信封右上角的彼岸花,顿时明白了些什么。几乎是跑到薛乐的眼前,将信封拿到手中,向大殿里面跑去。
而这时,沧月和沧雪正从大殿里面出来。
薛乐看着出现的两人,心里有着一丝遗憾在微微荡漾。但想到林天浪,他的眼神又变得冷漠起来。
沧雪此时已经松开了沧月的手,双手捧着木盒,看着薛乐透彻的眼,泛黄的脸,还有破旧的衣,眼睛红润得快要滴出血来。
她很高兴能够在这一刻看到薛乐,同时,对于薛乐的到来,她的心里,更多的是充满了不安。她明白他对父亲的恨,也明白这恨的来源。那是好久之前的秘密,整个沧家除了父亲、雪奴之外,她是第三个知晓此事的人。
在薛乐的父母还未认识之前,薛戎本和父亲是一对,但是父亲在一次外出结识了自己的母亲,最后将薛戎抛弃在了一边。那是父亲一生做过最大的错事。
薛戎在被抛弃之后,心灰意冷才转嫁给了薛乐的父亲。所以在薛乐心里,林天浪,北城所谓的城主,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禽兽。虽然薛乐并不知晓母亲信里描述了些什么,他也从来不想知道。
6
“薛乐少爷,城主已经阅读完此信,他说他会实现他对你母亲最后的承诺。”
雪奴从大殿中出来,此时他的手中拿着的是空空的信封,里面什么也没有。
看着雪奴苍老的面容,薛乐不想多说什么,母亲最后的遗愿他终于完成了。
这时的他第一念头便是离开这里,这里的空气让他厌恶。
沧雪看着薛乐转身离去的身影,本想上前叫住,但嘴唇最后在咬破了之后,沧雪也没有勇气跑上前去。
雪奴看着沧雪苍白的脸,还有捧着的木盒,不禁摇了摇头。
“大小姐,终于是做出什么决定了吗?”
“父亲承诺过的,他若办不到,我便会彻底离开。”沧雪坚定地回应着雪奴质询的目光,久久不离去。
7
北雪之城九年二月末的前三日里,北城城主亲自出席了二女儿的成人礼,出乎意料的是,他为二女儿沧月所选定的夫君,是靠劈柴为生的薛乐。不仅仅如此,薛乐更是得到了林天浪城主的赏赐,成了未来副城主的候选人之一。
对于所有人看来,薛乐是幸福的。但对薛乐来说,这一切是突兀的、荒谬的。
北雪之城九年二月末,城主的大女儿顺应父亲的指定,嫁到了东城。
而薛乐,最后为了反抗城主的旨意,从北城逃到了东城。在来到东城之前,他收到了雪奴寄来的两封书信,一封是沧雪的,一封是母亲的。
在看到最后内容之后的薛乐,终于明白了一切。
亲情的守护,爱情的守护。原来,他的冷漠一直是错的。
执着的守护,成全的守护,原来,他一直活在幸福里。
爷爷躺在床上已经一个星期了,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心电监护仪在不断嘀嘀地响着,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的生命气息。
一个星期之前,爷爷从床上摔了下来。医生说爷爷年岁已经大了,身体经不起折腾,再不及时住院治疗,恐怕到时候再想痊愈就来不及了。
医院走廊的灯昏黄老旧,像苟延残喘的病人夹杂着死亡的气息。奶奶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上拎着当天的饭菜,她不断转头看静躺在病床上的爷爷,不时嗫嚅着,这死老头子,下个床腿脚都不方便,一把岁数还给孩子们罪受。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
爸爸则靠在走廊尽头的出口处,他靠着门扑哧扑哧地抽着烟,一支又一支,地面上布满了烟蒂。妈妈拉着我站在爷爷的病房门口,手上满是汗。
奶奶说,叔叔的岳父昨天大寿,他随婶婶去给岳父庆生了,而大伯自从几天前说去借钱,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