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藩(1919—),籍贯不详,著作多种。
哲学家皇帝
到此作工已半月,不像是作工,像是恢复了以前当兵的生活。如果我们中国还可以找出这样紧张的工作,那只有在军队里了。同事里有从南朝鲜刚当过兵回来的,有远从加州大学来的学生。我问他们,美国作工全这样紧张吗?他们异口同声的说:“这里可能是最轻闲的。”
如不置身其中,可能怎样说也不容易说明白。一旦,在日光下整整推上八小时的草,或在小雨中漆上八小时的墙,下山以后,只觉得这个人已瘫下来,比行军八小时还累。
今天下工后,已近黄昏,我坐在湖边对着远天遐想。这个环境美得像首诗,也像幅画。大匠造物时,全用蓝色画成了这个“太平湖”。第一笔用淡蓝画的湖水;第二笔加了一些颜色,用深蓝画出青山;第三笔又减去一些颜色,用浅蓝画出天空来。三笔的静静画幅中,半躺着一个下工后疲倦不堪的动物。我想整个美国的山水人物画,都可以此为代表。
虽然,眼前景色这样静,这样美,但我脑筋中依然是这一日中,同事们的紧张面孔与急促步伐的影子。我的脉搏好像还在加速的跳动。我昏沉沉的头脑中得到一个结论:“这样拼命的工作,这个国家当然要强。”
中学生送牛奶,送报;大学生作苦力,作苦工,已经是太习惯了的事。这些工作已经变成了教育中的一部分。这种教育是让每一个学生不由自主的知道了什么是生活;也知道了什么是人生。所以一个个美国孩子们,永远独立,勇敢,自尊,像个哲学家帝王。
希腊哲人,想出一种训练皇帝的办法,这种办法是让他“从生硬的现实上挫断足胫再站起来,从高傲的眉毛下滴下汗珠来赚取自己的衣食。”这是作帝王必经的训练,可惜欧洲从来未实行过这种理想。没有想到,新大陆上,却无形上在实践这句话,每一个青年,全在无形中接受这样皇帝的训练。
作卑微的工作,树高傲之自尊,变成了风气以后,峥嵘的现象,有时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耶鲁大学有个学生,父亲遗产三十万美金,他拒绝接受。他说:“我有两只手,一个头,已够了。”报纸上说:“父亲是个成功的创业者,儿子真正继承了父亲的精神。”
青年们一切都以自己为出发点,承受人生所应有的负担,享受人生所应有的快乐。青年们的偶像不是叱咤风云的流血家,而是勤苦自立的创业者。富兰克林自传,是每个人奉为圭桌的经典。
我们试听他们的歌声,都是钢铁般的声响的:——人生是一奋斗的战场
到处充满了血滴与火光
不要作一甘受宰割的牛羊
在战斗中,要精神焕发,要步伐昂扬
——郎法罗我很钦佩在绿色的大地上,金色的阳光中,一个个忙碌得面颊呈现红色的青年。
然而,我在湖边凝想了半天我总觉得,这个美国青年画幅里面还缺少一些东西。什么东西,我不太能指出,大概是人文的素养吧。我在此三、四个月的观感,可以说:美国学生很少看报的。送报而不看报,这是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
哲学家皇帝,不仅要受苦,还要有一种训练,使他具有雄伟的抱负,与远大的眼光,可惜这一点,美国教育是太忽略了。忽略的程度令人可哀。
爱因斯坦说:“专家还不是训练有素的狗?”这话并不是偶然而发的,多少门专家都是人事不知的狗,这种现象是会窒死一个文化的。
民主,并不是“一群会投票的驴”;民主确实需要全国国民都有“哲学家皇帝”的训练。在哲学家皇帝的训练中,勤苦自立,体验生活那一部分,美国的教育与社会所赋予青年的,足够了;而在人文的训练上却差得太多。
晚风袭来,湖水清澈如镜,青山恬淡如诗,我的思想也逐渐澄明而宁静。
天暗下来,星光,一个一个的亮了。
一九五五年七月二日于纽约州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