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1919—),女,本名靳佩芬,天津宁河人。著有《罗兰小语》、《罗兰小说》、《飘雪的春天》、《绿色小屋》、《西风古道抖阳》、《花晨集》、《歌与春及花》等。
那南风吹来清凉
今天在公共汽车上,忽然遇到多年不见的陈。
还记得他吧?你一定记得的。他还是像以前那么文文静静的,带着三分女性气质,那么整洁文雅,彬彬有礼,说话的时候字斟句酌的,从不让声音超过“款谈”的限度。只是比以前略胖了些,倒是中年人了!
他站在我面前,对我望了一眼,就立刻现出他那从不夸张的笑,好像他老早就知道会遇到我似的,说:
“暖呀!真是你啊!”
当然真是我,他也真是他。
老实说,我真想表示一下我的惊喜,但只因他太含蓄了,所以我反而不能不也随着他含蓄起来。
于是,他就那样吊着车上的皮套,站在我面前,摇摇晃晃地讲了一些话。他在一家民营企业公司做事,还没有结婚,他给了我地址和电话号码,说希望经常联络。
他在博物馆下车,我在剩下的路程中,就一直在想他,我曾问了他一句:“还记得钟小姐吗?”他那尖尖的嘴角往两旁牵开,露出他特别整齐的牙齿,笑着点头,说:“怎么不记得?可惜她没出来,否则……”我看着他笑容里的那一丝怅惘,蓦地一惊,难道说:
我回想起那一段黑浊阴沉的日子,在那黑浊阴沉的日子里,曾有过一缕南风吹来的清凉,有过一脉浓郁的花香,虽然它们是那样短暂,只一瞬,便再无从捕捉,但它们却清晰的印在我记忆深处,当我再有机会回想它们的时候,它是如此鲜明而生动,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你当然还记得那一段艰苦岁月。那几年,在异族的侵凌下,日子被压榨得越来越贫穷,越来越黯淡。我们忙于渡命,忙于苟延残喘。冬天里,是寒冷与饥饿;夏天里,是闷热与厌烦,我们都那样年轻,而我们却都那样无爱也无诗。我们肩负着生活的枷锁,让沉重的步履践踏北国的尘沙:把青春深深地沉埋在地层中。
尤其是那年夏天,生活格外地苦,格外地无望,我们为衣食压缩着自己。白天,顶着太阳和灰沙;夜晚,被浓密的黑暗与沉重的闷热紧紧地拥挤着,在蚊虫的侵扰中,挨过难以入梦的黑夜。
你穿绿色图案的旗袍,在灯光中涂着梦幻。
陈穿着浅灰色派力斯的西装,在他公司门口和我们招呼,我介绍你和他认识。
于是,我们坐在那飘着花香的接待室里,听李香兰那受过声乐训练的婉媚而嘹亮的歌声。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枪。……”
歌声把我们带回一个失去的年代,我们仿佛又回到那弥漫着夜的香气的校园,那里回荡着我们年轻的歌声,我们原是不知愁的。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
夜的香气在我们周围氮氢着,带来心情上的清凉与难得的迷惘。
“我爱那夜色茫茫,”
也爱那夜莺歌唱,
更爱那花一般的梦。
李香兰那闪着银亮的声音串入黑沉沉的夜空,而我们的心随着那歌声向远远的地方飘着。什么也不要想!让我们拥住这短暂的“花一般的梦”……那天的晚会,除了李香兰唱的两首歌之外,还有其它节目。陈也唱了一首《钟山春》。然后,他送我们回家。
那天,我们像梦游一般地去,又像梦游一般地回,回来再任一切跌碎在乌烟瘴气的现实里。
我们无权拥住任何“花一般的梦”?我们只能接受很必然的幻灭,必然的失落。
尤其是我,我本来就已失落得太多,放弃得太多。我去,只为了我忽然不想一口气也不喘的挣扎,对辛苦而无望的人来说,颓废正是一种凄楚的美丽,我们不去过问歌者的身份来历,与那歌的时代背景——有什么可追问的呢?连我们自己也是那时代的产物。
第二天,我就彻头彻尾地抛开了那不属于我们的辉煌。我回到有形的汗,与无形的泪;回到有形的忙碌,与无形的忧烦。
而你却兴趣盎然地抄录起《夜来香》的歌词,和《海燕》的曲谱,你苍白的颊上多了一层红润,你的眼中多了一份光辉。
你不只一次地谈起陈的歌声是那样的厚,那样地充满了感情。
你托我去向陈要一些歌谱,并且托我转请陈把《钟山春》的歌词抄给你。
你向我打听陈的学历和身世,陈是我表哥的同学,他的一切,我原很熟悉,所以,我也一一的告诉你了。
你每次夸赞陈的歌声,我也都很认真地记住,而且同意了。但只有一件事,是我所没有做到,而且是我直到现在才明白我是那样愚蠢的——我没有把你的心事告诉陈。
不是我不告诉他,是我想不到。
我想不到你为什么不像我一样的把那有“南风吹来清凉”的夜晚,当成一次梦游。
我想不到在我眼中是与我们隔得远远的陈,会在你心中那样明晰而接近。
我从未觉得对我有什么意义,因此,我就再也想不到他对你会有那样大的意义。
而更重要的是,你一向那么沉默,那么隐忍,那么冷静,那么保守,你使我想不到你也是和我一样的在一个已逝的春天,和将逝的夏天里的多情的女孩。
你从未爱过,哦,不,我该说,我从未觉察你爱过。包括曾以那样出乎意料的姿态闯入你心中的陈。
直到多年后的今天,当我意外的遇到陈,当我在这静谧的夏夜,在夜来香那幽幽的芬芳里,再想起那曾使我们梦游的歌,我才突然醒悟——你曾以何等虔诚的心情在期待,在渴求陈知道你的爱情,盼望我为你传一点信息,给那与你气质十分接近的陈。
我对你好负歉!
当我们音讯断绝时,你仍那样听天由命地囚禁着你自己,一个战争早已过去了,你未抓住任何;另一个战争又在延续,你可能——哦,好友!你可能永不再抓住任何。
你也许想不到陈至今尚未结婚,陈也可能从未想到你曾对他有过一份可贵的情意。
我决定把那多年以前被我疏忽了的告诉陈,我希望,尽管关山阻隔,岁月迢远,但有些爱情,仍能在形迹之外,超越时空而相遇。
一九六七年六月九日联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