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这些师傅都是蒲籍早期艺人中的佼佼者,个个身怀绝技。当年十月来到四喜班后,王家自然热情迎接,盛宴款待,席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由王守信郑重宣布:四喜班班主王钺财主,由王守信代办,承事王锡占,掌班八百黑、棒槌红。然后由各门师傅“上戏”,即各位师傅按行当报出自己要演的剧目,自然这些名角亮的都是自己的拿手剧目。
上戏完毕,接着就是对戏排练。所幸蒲州梆子、中路梆子剧目相似,戏路相近,拉场说戏并不困难。按照所“上”剧目,由该戏主演“提包”,负责说戏排练。那时“上”一出戏,并不那么容易。你要主演某出戏,不仅要把自己的戏演下来,而且戏中所有上场人物的台词、唱腔、交口、身段、表演等等,肚里都要有。能演戏还要能“说戏”,否则你演得再好,肚里没有这个“本子”,都不敢轻易冒“上”的,遇上“合文”(内行)还好,各自心中有数,对对词,走走场,合套合套也就可以了;遇上个“凉五”(外行)或者“半瓶醋”,生来乍到,一窍不通或似懂非懂,你就得一字一句一招一式给示范、排演了。倘要遇上个好事的主儿,偏要试试你的斤两,“请你挂头牌的师傅指教指教”就更麻烦了,不要说“提”不下这个“包”来,就是丢几个字,碰几下板,少几下眉眼过场,他都会对你这个角儿冷眼相看的。所以旧时过来的演员大都有这方面的修养和锻炼,会戏很多,还吃得很透。
四喜班的众位师傅没有这些麻烦,个个腹内充实,轻车熟路,不费很大气力就把戏“串”了下来。倒是在唱腔问题上费了事。蒲州师傅们唱时多用假嗓,兼有背功音,而中路唱法多用真嗓演唱;另外,中梆与蒲梆在曲调上毕竟有所区别,这就要求蒲师们在唱法上、行腔上要向中路梆子靠近,就是所谓改调、“吱扭”,进行练唱吊嗓,自然忙坏了中路的鼓师红计师傅和琴师杨有庆师傅,他们和蒲师们研究改调,切磋唱腔,相处得非常融洽。
冬三个月过去了,四喜班厉兵秣马,完成了亮戏的一切准备,就等在来年正月“开市大吉”大显身手了。
话说第二年正月十一日这一天,榆次城里人山人海,热闹非凡。钱庄、票号、当铺、盐庄、面铺、粮行、珠宝店、铜铁业、竹器店、木作行、脂粉店、时装店、估衣店、鞋帽店、杂货店、饭铺、烟酒馆等字号铺面前张灯结彩,熙熙攘攘;南马道的戏场院里赶会的、看戏的、耍猴的、卖艺的、押宝的、打卦的、算命的、拉洋片的、搞生意的充斥戏场四周;名扬晋中的榆次三件宝:元宵、灌肠、豆腐脑和名产咸肉夹火烧,叫人一看就满口生津;还有卖花生瓜子的、卖糖馅的、卖核桃芝麻粘的、捏面人儿的、卖五色丝线的、卖耳勺牙签的,排得满满当当。可有一样,这里有个规矩:“只许货叫人,不许人叫货。”什么意思?只许你以上等好货招徕顾客,不许你高声叫卖,以免影响台上演出。
四喜班亮戏惊动了榆次的四大镇、八小镇、七十二个毛毛镇。戏台前挤满了来自城关和祁、太各县及三乡五里的姑娘、小伙儿、娃娃、老汉、老婆、婆姨,一个个有说有笑,春风满面,翘首仰望,都想争着看一看这四喜班请来的好把式。
戏开了,不说那一个一个角儿的精彩演唱,单是那满台齐刷刷的龙套、彩女,整齐划一的文武场面,特别是那一堂崭新漂亮的摆台、守旧等装饰就把观众看了个瞠目结舌、眼花缭乱。
四喜班这三天的戏码是:
起唱:上午《忠保国》。
下午《祥麟镜》。
夜戏《取北原》、《渔家乐》、《折桂斧》。
正唱:上午《明公断》、《遗翠花》、《九龙杯》。
下午《炮烙柱》。
夜戏《下河东》、《骂殿》、《坐窑》、《打彩》。
末唱:上午《打龙袍》、《三上轿》、《马家湖》、《满床笏》。
下午《春秋笔》。
夜戏《杀院》、《丑配》。
这三天开市戏可唱了个红火,招得男女老少齐声夸好:有的说多年没看这样的好戏了,可又开了眼了;有的夸小旦扮相好,有的夸正旦嗓子脆;有的夸花脸身架好,有的夸须生唱得硬。各分号的掌柜们看了自然如愿以偿,赞不绝口:“还是咱的家乡戏耐看受听,越看越爱看!”
榆次开市戏还没演完,上门写戏的(即要求戏班去演戏,双方议妥订立合同),把王守信和王锡占围了个众星捧月,争着要请戏班先到他们那里演出。二王一看“行情看涨,奇货可居”,自然将戏价提高几成。就那,台口还是挤了个满又满,写戏者争得面红耳赤。
一来依照惯例,二来太谷县不惜重金,捷足先登,四喜班榆次唱罢,赶台写了太谷城正月十五的灯节戏。
太谷县的元宵灯节,论历史、论规模、论节目的精彩都是府十县头一家。徐沟的铁棍,太谷的灯,三晋闻名。届时有烟火、花炮、架子火、鱼鳖虾蟹、龙虎狮象、神佛仙道、鸟禽花卉各色彩灯及龙灯、旱船、社火、竹马、跑驴、背棍、握棍、抬棍、秧歌、小戏等琳琅满目、争奇斗艳,灯火通明,锣鼓喧天,歌声乐曲昼夜不息。
四喜班的到来自然又为古的灯节增添了无限风彩,他们为灯节演出的三天戏码是:
起唱:上午《满床笏》。
下午《红书剑》。
夜戏《伐子都》、《断桥》、《盗御马》。
正唱:上午《大赐福》、《普救寺》、《杀院》。
下午:《棋盘街》、《渔家乐》。
夜戏《庆顶珠》、《双守节》、《拷寇》、《八扯》。
末唱:上午《下河东》、《落马湖》、《血手印》。
下午《八义图》。
夜戏《取成都》、《九龙杯》、《送灯》、《看兵书》、《过大年》。
太谷三天灯节戏又唱了个红火!接着倒了台口到祁县。三天的戏码是:
起唱;上午《忠保国》。
下午《临潼山》。
夜戏《伐子都》、《吊孝》、《恶虎村》、《八扯》。
正唱:上午《射戟》、《明公断》、《盗御马》、《月明楼》。
下午《和氏璧》。
夜戏《渔家乐》、《血手印》、《三上轿》、《打彩》。
末唱:上午《少华山》、《牧虎关》、《赵家楼》、《五丈原》。下午《富贵图》。
夜戏《取北原》、《双锁山》、《八扯》、《过大年》。
四喜班在榆、太、祁唱红以后,一鼓作气远征东山、西山,辗转汾、平、介、孝等汾八县,走一处响一处,唱一方红一方,沿路盛誉载道,一举轰动整个艺坛。中路梆子故乡的观众和戏迷们像久旱遇到了一场甘雨,连演连看,场场不拉,有的戏迷跟着戏班转,走到哪里看到哪里,尽情地观赏了个够。
一杆旗的《断桥》、《祥麟镜》,棒槌红的《春秋笔》、《棋盘街》,大碗肉的《下河东》,八百黑的《普救寺》、《炮烙柱》,王彩生的《琥珀珠》、《和氏璧》、《渔家乐》、《折桂斧》,人参娃娃的《日月图》、《富贵困》、《遗翠花》、《打彩》,大嘴丑的《梅绛亵》、《吉庆图》、《锋箭头》以及全武戏《九龙杯》、《盗御马》、《落马湖》、《马家湖》、《偷鸡》、《三上吊》等看家戏,各有绝技,精采纷呈,可把人们看了个心满意足,赞不绝口。时人编了这样一段话:“四喜班真好戏,秃红、秃丑、盖陕西;人参娃娃、棒槌红,后面背的一杆旗;京大花脸唱得好,京二花脸,福喜喜;饥了吃的大碗肉,渴了喝的一条鱼。”这段形象、生动、巧妙的口歌描述了四喜班的强大阵容,表达了观众对这些着名演员的由衷热爱。
秋去冬来,已近十月,依照戏班惯例,每年十月初一“神门”一闭,戏班“封箱”。东家设宴,盛情酬谢各位师傅之劳苦功高。列位,这王财主可是个舍得花钱的主儿。先举一例,说明王钺财主的气魄。他平日府下就养着许多文人墨客,每日好酒好菜款待,专请他们来舞文弄墨;每到年关就要他们来大显身手,为王家写出一鸣惊人的“绝对”,要求春联在文词上、书法上必须压倒太谷城内各大商号,以显高人一等。倘能夺魁必予重金奖赏,如若落榜,东家就要另请高明,题联者就得考虑卷铺盖了。
四喜班的众位师傅如此长脸,给东家获得这么高的声誉,王钺自然喜不自胜,慷慨解囊,晓以账房按满年包份给各门师傅算清帐目,并按声望之高低、功绩之大小分等予以厚赏。于是,南路师傅们有的不愿回蒲,就和中路一些艺人依然住在王家,照样管吃管住。
回到南路的师傅们遇到亲朋戏友,纷纷言传,中路地面广阔,百业兴旺,观众爱戏识艺;东家仁义厚道,说一不二,谢酬极其优厚,还和早年一样热情仗义。于是,又说动了许多南路名角,纷纷北上,接踵来投晋中的戏班,一时蔚然成风。
早年的景况姑且莫论,咸丰战乱之后,四喜班首先从南路请来名师,组班演出,复兴晋剧,打开了蒲伶北上的通路,促进了中、蒲两路艺人的艺术交流,纠正了山西无好戏的说法,这业绩是应该载入晋剧史册的。
16、上下聚梨园
四喜班驰誉三晋、名扬四方,不久就引起另一位商界大亨的注意,这就是祁县显赫一时的金财主。
这一天,金财主来到他开的“三晋源”与老板们闲谈起来:“人人都说四喜班好得了不得,我却没有看过,打算明年正月初四的‘开市戏’写它一台,看看究竟是龙是虎,众位意下如何?”众老板们一听正合心意,无不赞成。遂派人飞骑驰往榆次写定了四喜班,戏约上写得明白:“……戏价三天八十吊,每日三开戏,三天演出三本六回十二出,多唱一本一回,另加厚赏,少唱一本一回,加倍惩罚。两方议定,概不食言。”
这时,四喜班承起已经第五个年头了,时到新年,王守信照例带领承事王锡占、掌班八百黑、棒槌红和全体师傅向王财主拜年,自然又是一番喜庆热闹,然后准备正月初二出台。
再说祁县起唱前几天,金财主唤来账房先生王联庆,吩咐道;“今年四喜班来唱非比寻常,要请来全县各界名流、商号东家一齐观看,每日三餐盛宴款待;看戏时在前排摆一排八仙桌,摆满上等烟茶糕点、应时名吃瓜果,珍肴美味,不厌其多,好好热闹一番,让榆次财主们看看咱们唱戏的气魄!”王联庆奉命办事,又是一气铺排、张罗。
看官,金财主看一场戏还要如此“大动干戈”,他又是怎样一位人物?
17、渠源淦
祁县城最富的就是渠、何两大家。金财主其实并不姓金,本姓渠,名源淦,小名金儿。金财主者,一是取其乳名,二是人们因其金银满贯、家资豪富,送他的尊号。他还有个叔伯兄弟,人称万财主。堂弟兄俩自立门户,都住在祁县东街(现在医院所在地)。万财主寿数不大,活了五十多岁。金财主命长,活了七十多岁,大约死在民国七、八年间。
这叔伯弟兄两个合资经办“百川汇”、“三晋源”等钱庄票号多处,分号遍及京、津、苏、杭和许多商埠,生意做得十分红火,银子多得没处放。不愁吃不愁穿,自然想到娱乐。当时晋中许多财主就是这样承起戏来的。
提起财主承戏,这里要插一笔,说几句祁县另一位财主乔财主唱戏,这位乔财主开“大德恒”,戏唱得最惊人!据《祁县县志》记载,仅“大德恒”一家字号,每年即有“四镖、十会、三十六台”。
“镖”者,即是过镖,每年分春镖、夏镖、秋镖、冬镖,谓之“四镖”,总号如期向各分号发送商品、货物;分号定期向总号交回金银首饰、珠宝玉器及利润款项。一律起镖驮,车载骡驮,请有名镖师押运镖车,一年四季往返不绝。
“会”者,即是总号东家、分号掌柜及商界行会的首领们聚会。
“台者”无疑是指唱戏的台数了。过去唱戏,一般是三天为一台,这似乎已成规矩。以后有所突破,四天五天也算一台,及至今天,有的竟然唱到十天八天,实在也难统一了。却说“大德恒”,一年就唱三十六台,按三天为一台,那就是说,一年要唱一百零五天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每隔三天就要唱一天戏!一个“大德恒”,还不算其它字号,一年唱这么多戏,将要耗费多少财力物力?这阔气不可不谓罕见。据此,可以看到这些富商们拥有何等雄厚的资产,挥金如土,全然不在话下。亦可看到晋中人对晋剧迷到何等程度!
难怪当时“大德恒”成了祁县城里最有名气的字号,青年人都千方百计地争着要到“大德恒”当小伙计,不说别的,光那三天一场戏就叫人享受不尽了。
回头咱再说渠家弟兄俩。金财主是一个最爱红火的主儿。他脑瓜灵活,经商有术,又喜乐好动,兴趣广泛,对戏曲爱得更是着迷。而他的同宗兄弟万财主就与他大相径庭了。此人文雅好静,矜持稳重,一心着意经商,虽对戏文颇为喜爱,但从不涉足。
万财主为人有点古傲,他的儿子渠本翘,幼时聪明伶俐,十分顽皮,然读书甚专,长大后得中进士,报禄者送来喜报,万财主婉言谢绝,说啥也不许将喜报贴在自家门上,最后只好将喜报贴在本翘的老娘家门上。为何?他倒不是不愿儿子身入仕途,光宗耀祖,而是怕儿子涉足官场后招来政治风险,反不及经商贸易,一本万利,安然得多。其实,这种重商轻仕的思想,当时在晋中财主们中还是相当盛行的,他们平日坐在家里就可依靠总号分号的可观收入衣锦绣,餍佳肴,安享尊荣,不知忧患,远比一个七品县令富裕、安逸得多,何必舍清闲去冒那个风险呢?晋中当时有这样的民谚:“生子有才当作商,不羡七品空堂皇”。他万财主这样做正是当时晋中商业资本发达兴旺的真实写照。
闲言少叙,且说这一天四喜班开锣了。
起唱:上午《满床笏》。
下午《蝴蝶杯》。
夜戏《草坡》、《教子》、《折桂斧》、《打樱桃》、《过大年》。
正唱:上午《血手印》、《伐子都》、《恶虎村》。
下午《琥珀珠》
夜戏《杀院》、《断桥》、《看兵书》、《打彩》、《扯被子》。
末唱:上午《明公断》、《双锁山》、《赵家楼》。
下午《金沙滩》。
夜戏《渔家乐》、《连营寨》、《打弹》、《坐窑》、《八扯》、《文王卜卦》。
一连三天,祁县城里万人空巷,摩肩接踵,男女老少统统拥向了财神庙戏场,尽情欣赏各路名角的表演。师傅们眼见台下人山人海,万头攒动,观众情绪分外踊跃,自然拿出了十分技艺,演得分外卖力,彩声此起彼伏,可演了个红火!
祁县三天唱罢,又倒了榆次东阳去唱开市戏。
却说那几日金财主场场光临,也看得满有兴致。一天,他忽然和王联庆聊了起来:“戏唱得不错,班里各门师傅均有绝色的技艺,造诣精深,唱得也很卖力,果然名不虚传。唉!可惜王钺虽是有名的财主,却不懂梨园的奥秘。承戏依然不够大方、气魄、讲究,为什么非用地方小戏的‘班’字呢?再说行头也不甚鲜亮,蟒靠绣工粗糙,比如五色团龙又小又暗,台下根本看不清楚;另外文武场面也很陈旧,武场叮叮当当,文场吱吱扭扭……”
王联庆见东家突如其来地发了这一大通高论,正不知该如何应对时,只见东家神秘地一笑,问道:“咱们也美美地闹一班,露露脸,扬名后世,怎样?”
王联庆也是个戏迷,一听此话喜出望外,连手都痒了起来,当下自告奋勇筹建班社,一定把这戏班闹得四乡闻名,赛过四喜班!
金财主知道这位帐房先生素来精明强干,爱拉爱唱,又对戏班的事务非常通晓,由他干错不了,当然十分欢喜:“好!就由你去操办,去掉‘班’字,改为‘梨园’,分上下两班,取名上下聚梨园,说办就办!”
王联庆当下致函苏州,请恒记掌柜定置全副上等戏箱,七色大蟒大靠,上绣头等缎丝金龙四条,红、蓝、黑官衣两堂,五色褶子两堂,花儿道袍两堂,英雄腰子两堂,披风四对,斗篷风帽两堂,虎头靴子十五双,快靴二十双,三军司命大旗两面,箱把子全套。
他又亲自登门请来了闻名晋中的鼓师宋兴儿师傅,琴师彭根师傅。另外,火速派人找来祥儿师傅到南路和晋中各地出榜招贤,重金邀来了如下“蒲州丸子”(蒲籍名伶):
须生:鱼儿红、一千红、十八红、十六红。
花脸:八百黑、孟桶黑、玉印黑。
旦角:金镶翠、一股风、天明亮、一条鱼、一盏灯、顺腿流、海桃红、水上漂。
生角:探探生、娃娃生、虎儿生。
丑角:盘门丑、猪嘴丑、大嘴丑。
老旦:高老旦、冯师傅。
势如破竹,雷厉风行。同治七年,上下聚梨园终于在紧锣密鼓中宣告成立。
一日,王钺的帐房先生王映宾到祁县“大德恒”兑款,柜上伙计说:“你们东家承的四喜班真不赖!今年在我们祁县财神庙演唱时,人人都说好。你们一气闹了五年,牌子闯出去了;我们金当家的说他承的上下聚梨园比你们的四喜班还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