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两家出的都是《忠保国》。双福庆由狮子黑、煤山红、天贵旦合演;双霓园由砖井黑、盖天红、二娃旦合演。唱完以后,人们都说双福庆不如双霓园。下午,双霓园出的是《炮烙柱》双福庆出的是《六月雪》。观众一看就摇头,连说:“不行!双福庆戏码出得就占下风,《六月雪》是烂班子演的戏,人们连词都背得下来了,谁还待看?双福庆完了!人家双霓园唱《炮烙柱》,二八黑死了,砖井黑自然就露出来了,管保能唱赢!”有的说:“天贵旦、煤山红,都是好把式,咋不唱《鲛绡帕》哩!”而识戏的老者们却说:“唱戏唱戏,当头要看唱得好不好,双福庆有的是好角儿!谁胜谁负很难预料,等着下午看好戏吧”。
果然,下午一开《六月雪》,只见窦娥的父亲在后台一“搭架子”:“女儿走来!”毛毛旦扮演的窦娥一溜小跑上场,一身小打扮,娇滴滴,笑眯眯,喜盈盈,秋波流慧,满面春风,好一个美丽天真的少女!台下观众一下就站不稳了!当窦父向女儿说明自己要上京赶考时,窦娥一听父亲要出远门,不觉难舍难分,一句“滚白”声音凄楚悲酸,台下就炸了窝!接下去,大板乱弹一句一个好,彩声不绝。演到“杀场”一节时,天贵旦扮演的婆母含泪给媳妇梳头、祭奠将毕,刽子手一声高喊:“时辰已到!”婆媳像从梦中惊醒,更觉难舍难禽,四目相望,千言万语不能倾吐。婆婆在刽子手的逼迫下只好边望边退,无奈忍痛转身而下,就在婆母将要下场的瞬间,只听媳妇凄厉地呼喊:“婆母转来!”然后,一段痛彻肝肠的倾诉:“婆婆她不转来……她本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倘若是我的亲生母亲,眼看得亲生女儿一死,她怎能舍得走去!”言方罢,只见婆婆陡然转身,扔掉手中小篮,在一个“杵儿”中急骤变脸,踉踉跄跄,二次扑向媳妇,婆媳抱在一起。珠泪滂沱痛哭不止。二人触动真情,涕泪交流,致使台下观众无不为之动容,襟袖皆湿,啼嘘不止……特别是二人哭到痛处时,四只鼻孔中都流出了一尺多长的“鼻柱”,经久不掉,悬于胸前,形象地表达了婆媳生离死别及难分难舍、悲痛欲绝的感情,真正感天动地,震撼人心!台上哭台下哭,叫好声、啼嘘声交织成一片,这样强烈的感情共鸣实在是罕见的!
一出《六月雪》,双福庆对倒了双霓园。毛毛旦的名字霎时不胫而走,传遍晋中。之后,他又以久经锤炼的《二度梅》、《拣柴》、《凤仪亭》、《九件衣》、《女起解》、《梅绛亵》、《坐窑》等戏更加倾倒了晋中观众和戏迷。《女起解》苏三披枷带锁,碎步行走,欲行又止的翩翩台步、身段;《二度梅》中哀怨酸楚、如泣如诉、声情并茂的大段唱腔;《九件衣》中灼烈火爆、慷慨激昂、酣畅淋漓的表演和唱念;《凤仪亭》中美丽聪明、温柔多情、伶俐多姿的人物刻画;《拣柴》中情真意切、字正腔圆、脍炙人口的优美乱弹以及他所塑造的这些栩栩如生的古代妇女群像,无不在晋中观众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受到人们狂热的欢迎。人们用这样的口歌赞美他:“宁可跑得吐了血,不能误了毛毛旦的《六月雪》!”“宁可浇地开了豁,不敢误了毛毛旦演窦娥!”“天贵旦的蔡婆,毛毛旦的窦娥”……他简直成了人们心目中的美神,难怪人们并称他和天贵旦为“毛毛旦姑姑”“天贵娘娘”。
毛毛旦不仅自成一派,独创了一种本嗓、假音、二音巧妙结合,清脆甜美,刚柔相济的新腔,成为许多旦角演员争相学唱的唱腔,为我们留下不少经过精心锤炼的剧目和塑造的舞台艺术形象,而且在他五十五岁时,上海百代公司录制下了他的代表剧目《拣柴》、《六月雪》、《百花亭》等,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音响资料,至今许多老艺人和戏迷们听起来还觉兴味盎然。
毛毛旦毕生勤奋耕耘,追求不息。他的身段、台步、表情亦很讲究细腻,逼真传神。直到他成名后仍然苦练不辍。为了练出过硬的跷功,每逢戏班赶台,他就在车上绑好跷子,车一出村,他就下车步行,跟在车子后面练习台步,终于练出过硬的跷功,能在舞台上运用自如地做出许多繁难身段和飘洒的步法、舞姿。
八年抗战时,老人随弟子李铁梅(小毛毛旦)寄居于太原南郊西寨村,靠其徒弟编席为生。后应张家口来人邀请,二次赴张,背井离乡,漂泊口外。老人年轻时虽曾在张蜚声一时,此时毕竟年事已高,朱颜锐减,又加体弱多病,景况就不似当年了。
我当时正应赵步桥之邀,带着郭村黑、白桂英、二货生等在张垣演出、一次见到了他,其形容憔悴,目光呆滞,怀抱一个破旧的化妆匣。化妆时连油彩官粉都买不起,找几粒碎葡萄在脸蛋上胡乱擦抹。布满皱纹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汗渍和着泪水,真有风烛飘摇,形影相吊的凄楚之感。想起老人年轻时长袍马褂、丰姿绰约、骑马坐轿、前呼后拥的情景,实实令人下泪!
更有痛者,一次戏班去洗马岭演出,老人挟着破烂的小行李卷,苦苦哀求班主准他随去混碗饭吃,班主死活不让,竟将他的铺盖卷扔出门外!“墙倒众人推”,场面上的个把势利者也对老人百般苛刻,一个叫李英的拉呼胡的,专在老汉演唱时提高调门,害得老汉声嘶力竭,青筋暴出,高低搭不上调,真是“凤凰落架不如鸡”啊!
老汉的死更是惨不忍睹,它是旧社会一代名老艺人悲惨命运的真实写照!
大珠珠旦(胡林旺)又名胡来旺,专工老旦,乃太谷县西咸阳人,父辈时迁至东咸阳。父为佃户,母亲早逝,家贫如洗。其十五岁时以六吊钱身价卖到介休县义安村禄梨园科班学艺。因其体态肥胖,人皆称之大猪旦。出科后演戏出色,受人尊敬,改称为大珠珠旦或珠珠老旦。
其乃中路艺人首批老旦,又是承上启下的老旦关键人物。唱腔上,他将部分青衣唱腔揉进老旦唱腔之中,庄重委婉,韵味浓郁,一改呆板单调之老腔,开了老旦唱大板乱弹的先例。他在《国公图》、《双罗衫》等戏中的唱段深沉感人,刚柔相济,颇见功力。《清风亭》中“认子”时,他闻儿居官回来,拄杖赶往前亭急切眺望;儿不相认时他顿生惊异,继而苦劝;儿仍不认,他悲愤难抑在绝望中碰死亭前。这段表演中,他将喜、忧、哀、愤等复杂感情与踮足望子、跪地求子、愤怒斥子、跃身碰死等身段密切配合,一气呵成,突出地刻画了一个纯朴、善良、倔强的老妇形象,给观众以强烈的艺术感染。
他不仅深谙中路梆子,而且精通昆曲。他与三儿生合演《宁武关》,配合精当,相映成辉,很受时人欢迎。他与乔国瑞同科学艺,乔之昆曲欠佳,他亦倾囊相授,精心指点,终使乔深得其妙。乔老生前曾言:“胡林旺是我的半个昆曲老师”。
晋剧中老旦戏甚少,而他一生甘当绿叶,多演配角,为盖天红、乔国瑞、天贵旦等配戏,深受同行敬重。他多次辗转京、津、张、包。不幸于1944年病逝于太原,终年六十四岁。
关小生(关玉山)文武小生,汾阳人。幼年即入介休义安镇禄梨园学艺,出科后又拜“小生泰斗”三儿生为师。生得精明伶俐,学戏一学就会,就是调皮,人称淘气鬼。大个子,细长脸,人生得很精干,扮相也不错,底功扎实,身上东西干净利索,要甚有甚。就是嗓子不行,一唱乱弹就发愁。一次坤梨园贴了他的《断桥》,他说啥也不敢化妆,一问才知道他怕许仙的一段“流水”唱得砸了锅,好说歹说不敢上架,最后才让小秃生替他演了。第二天贴了他和毛毛旦、狮子黑的《凤仪亭》,他反倒高高兴兴下了场,结果演得风流倜傥活灵活现,两管翎子又绕、又摆、又抖、又立,真让他演活了。他底功坚实,身段洒脱,刀枪把子样样精通,其动弹戏很开窍,武戏尤其见长,《翠屏山》、《四杰村》、《截江》、《长坂坡》、《黄鹤楼》都演得很有样子,以后他曾任锦霓园等班掌班。
民国十五年,锦霓园、自诚园、万福园三班在张庆村对台,演“开光戏”,他当掌班,给盖天红出了《骂阎》,结果捅下大漏子。社上说“我们给神神开光,你们倒骂起阎王爷来了,分明有意捣乱!”说罢扣下箱子不让演了,亏得三儿生出面赔情道歉,才改演了《下河东》。这不扯淡!骂骂阎王爷又碍着神神什么事了?
关小生后来闯口外多年,民国三十四年在张家口得病死在半山坡上,活了五十多岁。
4、奶生堂(女娃娃班)
民国四年,太原府奶生堂承起了晋剧历史上的第一个女子娃娃班。该处原是个孤儿院,专门收养社会上一些无父无母的流浪儿,后来,在一些艺人的倡导下,承起了娃娃班。班中艺童都是十几岁的孤苦女孩子。邀请的教师有:老顺保师傅和堆儿红师傅等。
我们的晋剧祖师们在这一方面历来是封建保守的。别说让女娃们抛头露面,入班学艺,然后描眉画鬓,披红挂绿,在大庭广众前又说又唱,眉飞色舞,梨园三尺禁地根本不许女性涉足。梨园行有梨园行的清规,平时在舞台上和下处从来见不到妇女的影子。即令艺人们的老人和女眷也绝不允许踏进戏班的门槛。子都生承班多年,又是有名的孝于,可他也没有让他的母亲进过一次“下处”(演员宿会)。
早年别说妇女学戏登台,连看戏也是极讲规矩的。剧园和戏场的前排没有妇女的份儿。有钱的妇人、小姐只能在自己的绣楼上登高远望,稍胆大点的姑娘、媳妇们来到剧场,也只能远远地在舞台对过的大庙前庭、走廊上凭栏远眺,还得讲究目不斜视,笑不露齿,行不露脚,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后来解放点了,剧场内“一分为二”,中间拦一根绳子,男左女右,谁都不能越过这道界限,以防男女混杂,有伤风化。
河北梆子艺人们比我们开化,他们的妇女很早就登上了舞台,早在光绪末期,他们的鲜灵芝、云笑天、小荣福、小香水等就已打进北京。民国初已经完全统治河北梆子舞台了。民国初期,他们来到太原和榆次,人们叫它“东路戏”,班里大半是女演员;又因为它用的梆子又长又粗,故又称它为“骨碌班”。演的戏有一连十几本的《彩楼记》和《烧骨计》等。其服装、行头破烂,唱腔吱吱扭扭谁也听不惯;可是演戏十分卖力,我记得演《烧骨计》,演的是老人去世,孝顺的儿媳妇无法葬埋,只好沿街乞讨,跪求路人施舍。演媳妇的当真跪在前台,连连磕头,又泣又诉,珠泪滂沱,大哭嚎陶,看客们一面陪着落泪,一面不住地往台上扔着制钱和铜板……
奶生堂正是受了这些“骨碌班”的启发,才大胆地承起女子娃娃班。一年后,在师傅们的辛勤教导下,终于培养出了兰兰、香香、果果(丁果仙)丁巧云等第一批女伶,排出了《三阴图》等剧。
兰兰 正旦,太原人,后来去了陕西。(一说兰兰即巧云)
香香 生角,阳曲县人。
丁巧云女,乃丁果仙之师姐,自幼家贫,流浪他乡,被太原丁家所买,随了丁姓。她初学小旦,后改彩旦、老旦。大个子,瘦长脸,一双小脚,走路摇摇晃晃,形象一般,嗓音亦不太出色。唱腔却很见功力,腔调变化较多,很能表达人物感情,只是有个毛病,有时梆板不太清利。
她学艺甚早,见多识广,会戏不少,缺什么角色她都可以顶起来,是一个少见的“戏篓子”。她在《合凤裙》中扮的兰英,《拾玉镯》中扮的刘媒婆,《杀院》中扮的阎婆惜等都在观众中有一定影响。
她演的刘媒婆堪称一绝。扮相出奇,大袄大裤,脑后一个喜鹊尾巴似的大抓髻,一手拿一根长长的大烟袋,一手拿一柄羽毛扇,扭扭捏捏,妙语联珠,十分风趣幽默,满台是戏,整出戏让她陪衬得有声有色,多彩多姿,红火极了!剧中她有一句妙唱,谁都来不了。好心的刘妈妈试探地问孙玉姣:“家留下小大姐何人做伴?”这一个“伴”字她唱得缠绵、含蓄,微带颤音,俏皮极了,形象地表达了她对小姑娘的疼爱和打趣,非常美妙、传神。这句唱好些人想学,但怎么也学不像。当刘媒婆当面揭出小姑娘心中秘密,为孙学演她看到的一切时,更有一段精彩的表演。他一个人分扮三个人物:一会儿学傅朋,一会儿学玉姣,一会儿演自己。玉姣的喂鸡、窥视、拾镯、擦镯、把玩、戴镯;傅朋的惊艳、买鸡、遗镯、赠镯,以及二人的惊喜、羞涩、钟情等动作和心情以及她自己偷看、咳嗽、躲闪等表演,从头至尾学一遍,学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有的神态动作简直比生、旦都演得漂亮,真是情景交融,出神入化,当时好多人演这出戏,没一个人能比得上她。
女戏班有了,戏也排出来了。可是当时并没有人敢来光顾她们。亏得榆次郭家堡有个举人,人称二先生,很同情这些女娃们,决定让她们来试一试,就写了她们的戏。演出时,尽管娃娃们演得十分认真,卖力,可老观众们看惯了男把式们唱做念舞、文武带打,粗犷火爆的表演和高昂激越的唱腔,而今乍一看这些小娃娃们来演唱,总觉不大习惯和过瘾,有的说:“女娃们唱起来奶声奶气,像猫儿叫唤似的!”有的说:“好容易!唱戏讲究装龙像龙,装虎像虎,他们能来得了?这碗饭根本不是女娃们吃的!”这一来,更没有人写她们的戏了,都觉得这些娃娃们“太嫩了”!
真是祸不单行。一次,她们好容易在清徐县大常村有了台口,演出时,正好碰上该村闹“瘟疫”,流行一种叫“喉咙症”的怪病,一传十,十传百,没几天就夺去了一百多名儿童的生命。村长和社长却硬说是这些“女戏子不吉利,带来了邪气,冲撞了神灵!”一时闹得满城风雨。加上当时的政府以“女伶登台有伤风化”为借口,强令禁止女戏,所以这个班子只闹了一两年就被迫解散了!丁巧云和她的妹妹丁果仙(都是丁家的养女)只好在太原街头以流浪卖艺为生。我省承起的第一个女戏班就这样在封建愚昧的强大舆论和落后守旧的政府干预下夭折了!
5、几种班子的起名
早年,晋剧的班社从班子的演出性质、艺术水平、影响声望、戏班体制等方面来区分,有字号班、上二抱班、二抱班、破锣班、烂班子、青草班、娃娃班、风搅雪班等多种,下面举例说明。
[字号班]由颇有名望的财主富豪、巨商字号出面承班。资金财源雄厚,不惜重金邀请名角,采取“满年包份制”。班内行当齐全,阵容整齐。三大门(须生、正旦、花脸)、三小门(小生、小旦、三花脸),主演都是几梁几柱。头牌、二牌、零碎等分工明确,彩女、龙套、上下手,缺一不可。文戏、武戏、盔靠大戏皆能应演,剧目丰富多彩,文武场面严整,服装行头排场讲究,且有自己的特色剧目,在群众中有相当的威望和影响。如:四喜班、上下聚梨园、五义园、锦霓园、坤梨园等都属字号班。
[二抱班]多为艺人与财主或艺人与艺人集股共同承戏。资金和财力不及字号班雄厚,主要演员也是双梁双柱,文武场面也甚齐楚。只是仅能演文戏,不能开武戏,演员的流动性也较大,服装行头摆设等不及字号班排场讲究,艺术质量也较之逊色。但也有所谓的“硬二抱班”。分配有“满年包份”和“按股分红”两种形式。如:双福庆、双义园、吉庆园等班就属二抱班。
[上二抱班]一切都与二抱班相似,只是它比二抱班多了“半条腿”,能开半片子武戏。拥有武生、武旦、武丑等行当,能开一类腰子武戏,开一路大蟒大靠武打戏就困难了,其演出的剧目质量也较二抱班稍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