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麻培养徒弟别有一番见解和方法,他不赞成徒弟死记硬背、干巴巴地背台词。教戏、练唱时,先给学员讲解历史背景、剧本主题及人物个性特征;他反对有错没错三大板的旧规矩,主张少打,在屡教不记的地方责打几板,使艺童能打一处记一处;他积极鼓励娃娃们自己动脑子理解、体验角色,有路数地大胆创造,刻画人物形象。反对艺童在前台照搬照学,机械模仿。提倡孩子们发挥自己的艺术才能。他严格要求旦角演员必须苦练跷功。民国初期,社会上妇女不再缠脚,不少戏班也已废掉踩跷表演,而他我行我素,不为所动,坚决反对废掉跷功。由此可以看出,老人是极有见解的,自然他的主张不少是正确的,但坚持踩跷就未免有点固执了。
十里麻传授的弟于,除黄兔子以外,还有中堂旦、小四儿生等。黄兔子以后名扬晋中,蜚声一时;另外两名弟子也在东四处颇负盛名。
三盏灯
姓郭名坤,字代容,号镜堂,小名来来,因后来寄居太谷西街王家巷,故人称之王来来。据说。这一连串的典雅称谓都是后来张之洞大人深爱他的艺术,特意给他加冕的。这位绝才绝艺、蜚声艺坛的小旦翘楚是晋剧历史上的一位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为晋剧的繁荣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我早年曾多次听榆次西范村老艺人王金豹师傅详细地讲述过三盏灯的历史。金豹师傅和三盏灯相处甚洽,三盏灯曾亲口和他讲过自己的历史,故他对三盏灯的历史背得烂熟。三盏灯,蒲州永济人,从小家贫,生计无着,只好给地主家放羊谋生。一日,他手提饭罐去给老羊倌送饭,不幸路遇一条恶狗,扑上前来一顿好咬,并将饭罐打碎。小来来一看闯了大祸,又惊又怕,不敢回去面见东家,只好孤身逃到陕西,自卖本身,进了一家老艺人所承的娃娃班学艺。六年学艺,他潜心好学,刻苦钻研,奠定了扎实的基本功,踩跷走花梆子亦能身手自如,得心应手。出师后果然崭露端倪,一唱而红。
而后,他辗转来到晋中,搭了全胜和班,第一次露演,是正月初八在太谷东阳唱的开市戏上。
起唱那天,前晌演《满床笏》,观众惊奇地发现,扮演金枝女的演员从来没见过,个子不高不矮,身体不胖不瘦,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扮相美得出奇,一出场就叫人眼前一亮,不由惊呼:好一个金枝玉叶!再一开口,嗓音清甜脆亮,身段动作娇柔多姿,眉眼过场又那么活泼妩媚,简直如九天仙女下凡。她和宫女玩耍显得天真烂漫,与郭暧争吵又露着帝王女的任性与骄矜。及至被驸马打后又是那样委曲。当婆母来赔情时,她哭哭啼啼诉说委曲;她要进宫,婆母急拦,她一甩水袖,一个闪腰,见婆母踉跄一晃,他又急去相搀,最后一狠心扭头掩面挥泪而去,几段精彩的表演把观众看得眼花缭乱,不住地喝彩,人们不禁相互打听:“这是哪儿来的这么一位‘活金枝’啊?”
后晌的戏是《梵王宫》,人们早早就来到剧场,把台下挤了个水泄不通。后台演员忙着扮戏,只见承事祥儿师傅不无自豪地站在台上,清了清嗓子,操着半京半晋的舞台腔,朝下处喊道:“喂!下处里听着,后晌演《梵王宫》,‘射雕’、‘挂画’好得不行,赶快派八杆长枪保驾,把咱新请来的那位三盏灯师傅请上台来。”列位,祥儿师傅这番郑重“广播”,表面上是喊给班里人听的,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这话是喊给观众听的。因为他见三盏灯唱红了,人们急着要看这位新角,所以他才特意在台上大肆喧嚷,有意捧一捧这位新角儿,实际上就是口头广告。那么干嘛如临大敌,非要用八杆长枪保驾呢?有那个必要吗?也有,也不必。所谓必要,是过去确曾有过先例。那时看戏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一个角儿唱红了,即令是男角儿,也常遭到一些歹徒的纠缠。有一次,万人迷在榆次南关演完戏下台,就遭到一个叫双宝子的赖小子的调戏,十二红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劝阻,反而挨了一顿耳光。而祥儿师傅今天的呐喊保驾,恐怕主要是为宣传,有意要抬一抬他请来的这位“角儿”的身价。
却说三盏灯在八杆长枪的森严保护下出现在剧场中时,果然把人们看怔了,只见新角儿身材矫小玲珑,眉目清秀,皮肤白嫩,长两只三角眼却很有神,穿绣袄绣裤,帽壳上一颗珠子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映衬着他红扑扑的笑脸,十分英俊可爱,人们纷纷议论:“怪不得叫三盏灯,真比那灯亮儿还光鲜!”
《梵王宫》开演了,只见他扮演的元朝少女耶律含嫣较金枝女另是一种风采。射雕时,当美丽天真的含嫣看到弯弓射雕的少年英雄花云时,顿生爱慕之情,时而含情凝视,时而学着少年的射箭动作,时而焦急地渴望倾吐心声……又惊、又喜、又羞、又嗔,还透着少数民族少女的豪爽和纯真,与金枝女迥然不同。“挂画”时,她怀着喜悦的心情,紧张地布置厅堂,等待意中人到来。她手忙脚乱地和丫鬟挂画,一会儿嫌高,一会儿嫌低,一会儿尘土迷了眼,一会儿小石子垫着脚,总觉得不合心意,活画出了此刻潜藏在她心里的幸福、激动和不安。他在椅子上做的各种特技动作更使观众大饱眼福。难怪人们留下了这段顺口溜:“全胜和祥儿师傅运气通,从陕西请来三盏灯,头一天上午《满床笏》,下午唱的是《梵王宫》,男人们看了都满意,女人们看了更赞成,老人们坐在一起闲谈论,这个小旦真爱人,年纪不过二十岁,《梵王宫》演得真火红。‘射雕’、‘挂画’两场戏,彩声不断好不停。”
这位“幸运儿”一炮打响以后,就在府十县奠定了基业,接着他又演出了《杀子报》、《宜鸾阁》、《乌玉带》、《百花亭》、《双锁山》、《天门阵》、《戏叔》、《换花》、《借衣》等拿手剧目,更是蜚声剧坛,使不少名小旦相形见绌。
三盏灯不仅生旦文戏演得出色,靠架刀马戏也非比寻常。他演全本《天门阵》,带《穆柯寨》、《斩子》也很轰动。他扮穆桂英,一千红和快快黑分别给他演杨六郎和萧天佑,更是交相辉映,相得益彰。他戴额子、披女蟒、扎靠、插翎子,更有一番英雄的飒爽气度。出征时,抹女架子,上马动作一气呵成,身段飘洒俊俏,脚下干净利落,每演必有彩声。破天门对阵时,他舞一口绣绒刀和萧天佑一场凶杀恶战,刀法纯熟,削、砍、拨、挡,稳、准、帅、脆,点水不漏;身上靠旗、翎子、彩穗随风飘摆,纹丝不乱,足见其功底之深厚,连老伶十里香都赞不绝口:“这孩于经过真传实教,演戏又有灵气,日后准是个人物!”
他演一路淫荡、凶残的女性又是一种演法。《杀子报》也是他的得意之作。一次,他在榆次财神庙演开光戏,就露这一出。三盏灯演徐氏,秃丑演那云和尚,一千红演教书先生,虎儿生演儿子官宝,满天星演女儿金定。灵堂上,那云为徐夫超度亡灵,与徐氏眉来眼去勾搭成奸,他和秃丑演得雅而不俗,恰到好处,却刻画了一个寡廉鲜耻的淫妇形象。她的不轨行为引起儿子的不满后,她借故去天齐庙降香,竟与那云密定杀子之计,露出她心狠手毒、残无人性的卑鄙灵魂。当金定听到他们的阴谋告知弟弟官宝,官宝不敢回家,先生来家规劝时,她表面支吾应付,转面又是一副刁泼的嘴脸。见先生走时,官宝哭着不放,她用眼一瞪,自露凶光,真是画龙点睛之笔。最后她亲手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并把他大卸八块,更是凶残勾画出了一个丧尽天良的女性形象。他演啥象啥,人物有血有肉,入木三分,善于揭示人物的独特个性,这是人们喜欢他的艺术的根本原因。
三盏灯还有一出最拿手的好戏《宜鸾阁》。在坤梨园为演这出戏还留下了一段故事。他为了演出时场面凑手,伴奏得力,宁愿花重金去请当时年轻有为的鼓师甲成和铙钹七成弟兄俩。他派跟包的给甲成弟兄两送去三十两纹银的垫班浅。哪知跟包的半道卡了五两,甲成一见自然不悦,心想,你看不起我,我就给你“马后”点,于是迟迟不肯动身。三盏灯眼见晚上就要登台了,戏码写定是《宜鸾阁》,可鼓师还未到来,心里很焦急,就派毛根子骑驴去催,甲成后来也觉临阵“拿堂”不太合适,于是就同毛根子急急赶路,直达后台。只见三盏灯正在全神贯注地化妆,别人告他甲成到来,他用三角眼瞟了甲成一眼匆匆登场了。这《宜鸾阁》甲成过去也给别人打过,对他来说该是轻车熟路了,哪知今天伺候三盏灯,那角儿一上场,他就觉得不对劲儿!老跟不上趟儿。怎么回事?原来他给别人打,完全是老套子,约定俗成;而这位来来师傅演的是他精心锤炼,改革创新的新套数,动作性强,表情细致,眉眼过场频繁,玩艺儿太多,只见三盏灯一手耍手绢,一手玩辫子,走花梆子、云步,满台飞舞,处处是戏;那甲成事先也没和人家合套合套,心中无数,怎能不慌不乱?只见他被三盏灯强牵着走,心急火燎,高底凑不上手,一会儿就急得满头大汗……总算熬到头,丑花秀快下场了,甲成想,妈呀,可算凑乎下来了!哪知那丑花秀扭至下场门又一个转身返了回来,又是一路新的招数,新鲜漂亮,台下欢声雷动,甲成只好跟着来,偏是越跟越别扭,把他弄得手忙脚乱,汗水淋漓!
列位,那时演员和场面也讲合套。究竞谁听谁的?那要看谁的牌子硬,道行深,艺术精。鼓师肚里宽敞,手上利索就能把演员拿住;角儿功夫深,艺术过硬,精通场面,伴奏就得跟着人家走,小心伺候着。甲成今天可败兴苦了,糊里糊涂跟三盏灯“跑”了一场戏,可他又不得不佩服人家的艺术!演完回到下处,他急忙找到三盏灯倒身下拜,跪求指点。那三盏灯眯缝着三角眼,只是笑而不答。十二红见甲成知错认错了,才打圆场说:“师兄,孩子知错了,你就不要再为难他了……”三盏灯这才噗嗤一笑,语重心长地说;“咱们做艺的,当头最要紧的就是认真演戏,‘救场如救火’乃是咱梨园行的规矩。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眼见晚上就要登台了,你还迟迟不来,这不是专要我的好看吗?你要台上见,所以我就请你见识见识,长点记性,这个戏记住了吗?”甲成嘟浓着说:“光顾着急跟你了,哪儿还顾得记!”众人一听都笑了。三盏灯一拍甲成的肩膀:“别着急,咱爷俩抽空好好合套合套。”甲成一听又喜又愧,更加敬重三盏灯了。以后他虚心求教,刻苦练习,一出《宜鸾阁》就学了两个月,真长见识,那里边的玩艺儿太多了,太好了!
话接前言,三盏灯在全胜和一露而红,“红得发紫”,给虎财主挣了不少钱,虎财主自然另眼相看,常常私下给来来一些特殊待遇,揣给不少“小份子”。一次,虎财主又打发佣人给三盏灯送去两个各重五十两的大元宝,这本是虎财主对三盏灯的“额外照顾”,彼此心照不宣也就是了,结果那个佣人张冠李戴,将元宝塞在敬才师傅的蚊帐里。敬才回来后从被子下边摸出两个硬邦邦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两个大元宝!他看了看挨在他旁边的三盏灯蚊帐,顿时明白了,“哼!私下给小份子,对不起,受之有愧,却之不恭了!”他没有客气就把两个元宝收了起来。虎财主后来知道此事,也碍于面子,没再追问,只好自认倒霉。
三盏灯以后又搭过锦霓园,依然身价百倍,名重一时,曾有口风;“三盏灯进了城,买卖人冒了魂,前晌辞地方(请假休息),后晌去看《梵王宫》。”
他从二十三岁起一边从演,一边承戏组班,承起了坤梨园。办得有条不紊,很有生气,从光绪十四年一直办到民国三年,历时二十四年,这在晋剧着名班社中也是历史较久的一个班社。
以后他在太谷西街定居下来,买房置地,有院五、六处,并办起绸缎、钱行多处,家资豪富,驰名太谷。之后,他将一副戏箱转给弟子万人迷,一副卖给西山戏班,将三个箱子留在家里给了佣人。娶三妻,均未生,后买一子,为其娶妻又未生,又买孙子,现在山西某银行做会计工作。他的传人有二芒种、水鲜花、一点红(王有福)、小三盏灯(裴俊山)和万人迷等,日后也都成了大器。
三盏灯一生勤奋从演,严谨治艺,谦和正直,乐善好施。同仁往求,无不慷慨解囊,坤梨园旧人中大都得过他的资助,至今念念不忘。可惜老人寿数不高,于民国十一年谢世,活了六十五岁。
三盏灯所以能有那样高的艺术造诣,是和他毕生勤奋学艺、刻苦磨砺分不开的。他不仅自幼苦练不辍,潜心向学,及至成名之后仍然坚持不懈。早年旦角以男扮女很讲究跷功,他承起坤梨园后,虽任班主,但却以身作则,带动二蛮旦、云蛮旦在赶台时不坐轿车,踩上跷子赶路,苦练足下硬功。他常自叹自幼无缘读书,目不识丁,对戏中所演人物和剧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因之经常交结文人墨客,请教与剧目有关的历史知识,了解人物所处的时代背景,理解人物性格等。西范村王金豹先生就常被他请进班内,给班内同仁读小说,说历史,讲故事,提高全班艺人的文化和历史知识。早年老艺人能意识到文化知识的重要,并带动同班艺人提高艺术修养,是十分难能可贵的,难怪他和他的班子都比同期的艺人和班社高出一筹。
甲成
榆次流村人,鼓师,是大保和班鼓师杨青的长子。从小受父辈熏陶,对戏曲伴奏十分喜爱。他天生聪颖敏悟,又好学吃苦,经师傅宋兴儿、师兄明海(阳曲人)等名师指教,技艺提高飞快,不久即已成名。
他打鼓喜用短箭子,腕力很好,基本功过硬。他的坐姿也很讲究,上体舒展排场,端坐椅上,神态自若,颇有大家风度。他打板心灵手巧,技艺悯熟,底号交口清楚,轻重缓急有致。伴奏动作能跟演员配合默契,伴奏唱腔又能保调托腔,文戏武戏俱精,很能为演员演唱增色,故演员们很愿意请他伴奏。他先后住过全胜和、坤梨园、锦梨园等字号班,为很多名角打过鼓板。誉满三晋,成为一代名鼓师。
甲成最初登上鼓师交椅是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他的师兄明海多年搭班坤梨园,是一位很有才华的鼓师,不幸于光绪二十三年病逝。临终之前,他向班主举荐了师弟甲成。小小的甲成一步登上上三班的鼓师宝座,人们不无担心。他曾暗下决心,决不给祖宗和师兄丢脸!终于以惊人的才智、勤奋和毅力在坤梨园站稳脚跟,崭露头角。二十岁时即已声名显赫,轰动晋中。从此他在坤梨园一住十四年,直至民国三年该班解散,才又挪了窝。
他打板很能深入人物和剧情,如打《挂画》,能突出明快的基调,用箭俏皮而花哨,颇能刻画出含嫣的喜悦、兴奋、激动之心情;打《大破天门阵》则取鼓板之强音,下箭力度大而时间短促,果敢刚劲,体现了穆桂英之英勇威武;打《百花公主》“刺目”一折,则使箭落强劲有力,充分抒发了百花的满腔悲愤和哀怨凄楚。掌握演员的表演特色和角色个性,板随人走这是他伴奏的一大诀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