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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释争第十二(1)

【原文】

盖善以不伐为大。贤以自矜为损。是故舜让于德,而显义登闻。汤降不迟,而圣敬日跻。郄至上人,而抑下滋甚。王叔好争,而终于出奔。然则卑让降下者,茂进之遂路也。矜奋侵陵者,毁塞之险途也。是以君子举不敢越仪准,志不敢陵轨等。

内勤己以自济,外谦让以敬惧。是以怨难不在于身,而荣福通于长久也。彼小人则不然。矜功伐能,好以陵人,是以在前者人害之,有功者人毁之,毁败者人幸之。是故并辔争先,而不能相夺。两顿俱折,而为后者所趋。由是论之,争让之途,其别明矣。

然好胜之人,犹谓不然。以在前为速锐,以处后为留滞,以下众为卑屈,以蹑等为异杰,以让敌为回辱,以陵上为高厉。是故抗奋遂往,不能自反也。夫以抗遇贤,必见逊下。以抗遇暴,必构敌难。敌难既构,则是非之理必溷而难明。溷而难明,则其与自毁何以异哉?且人之毁己,皆发怨憾而变生衅也。必依托于事,饰成端末。

其于听者虽不尽信,犹半以为然也。己之校报,亦又如之。终其所归,亦各有半。信着于远近也。然则交气疾争者,为易口而自毁也。并辞竞说者,为贷手以自殴。为惑缪岂不甚哉?然原其所由,岂有躬自厚责,以致变讼者乎?皆由内恕不足,外望不已。或怨彼轻我,或疾彼胜己。夫我薄而彼轻之,则由我曲而彼直。

我贤而彼不知,则见轻非我咎也。若彼贤而处我前,则我德之未至也。若德均而彼先我,则我德之近次也。夫何怨哉?且两贤未别,则能让者为隽矣。争隽未别,则用力者为惫矣。是故蔺相如以回车决胜于廉颇,寇恂以不斗取贤于贾复。物势之反,乃君子所谓道也。是故君子知屈之可以为伸,故含辱而不辞。知卑让之可以胜敌,故下之而不疑。及其终极,乃转祸而为福,屈仇而为友。使怨仇不延于后嗣,而美名宣于无穷。君子之道岂不裕乎。且君子能受纤微之小嫌,故无变斗之大讼。

小人不能忍小忿之故,终有赫赫之败辱。怨在微而下之,犹可以为谦德也。变在萌而争之,则祸成而不救矣。是故陈馀以张耳之变,卒受离身之害。彭宠以朱浮之郄,终有覆亡之祸。祸福之机,可不慎哉!是故君子之求胜也,以推让为利锐,以自修为棚橹。静则闭嘿泯之玄门,动则由恭顺之通路。是以战胜而争不形。敌服而怨不构。若然者悔吝不存于声色,夫何显争之有哉。彼显争者,必自以为贤人,而人以为险者。实无险德,则无可毁之义。若信有险德,又何可与讼乎?险而与之讼,是柙兕而撄虎,其可乎?怒而害人,亦必矣。《易》曰:“险而违者,讼。讼必有众起。”《老子》曰:“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是故君子以争途之不可由也。

是以越俗乘高,独行于三等之上。何谓三等?大无功而自矜,一等。有功而伐之,二等。功大而不伐,三等。愚而好胜,一等。贤而尚人,二等。贤而能让,三等。缓己急人,一等。急己急人,二等。急己宽人,三等。凡此数者,皆道之奇,物之变也。三变而后得之,故人莫能远也。夫惟知道通变者,然后能处之。是故孟之反以不伐,获圣人之誉。管叔以辞赏,受嘉重之赐。夫岂诡遇以求之哉,乃纯德自然之所合也。彼君子知自损之为益,故功一而美二。小人不知自益之为损,故一伐而并失。由此论之,则不伐者,伐之也。不争者,争之也。让敌者,胜之也。下众者,上之也。君子诚能睹争途之名险,独乘高于玄路,则光晖焕而日新,德声伦于古人矣。

【译文】

所谓的善以不自我夸耀为最高标准。贤的声名则因自夸而受到损害。因此舜让位给有德行的人,他深明大义的好名声立即传遍了四州。商汤礼贤下士时行动迅速,不敢松懈怠慢,他圣明贤达的名声也日渐提升。郄至总是企图压倒别人,最终的结果却非常可悲。王叔喜欢与人争辩,最后只能落得逃跑避难。由此可知,谦卑恭让、屈居人下,是一条通向成功进取的通达之路。自傲自满,侵压欺凌他人,是一条毁坏名声、阻塞重重的险途。所以君子在行为举止上不敢超越法度,志向和意愿也不敢凌越等级。对自己勤于自勉以求进步,对别人谦虚礼让以表示敬畏。因而怨恨和非难不会上身,富贵和幸福就会保持长久。

那些小人却并非如此,他们喜欢夸耀自己的功劳,自恃才能出众,并以此欺凌别人。当他们得势时就会有人加害他们;当他们立功时,就会有人诋毁他们;当他们失败时,就会有人为此庆幸。所以他们喜欢并驾齐驱,争先恐后地往上爬,谁也不能取得优势,最后只落得两败俱伤,被后边的人赶上超过。由此可以推论出,争执和谦让两条道路是有明显的差别的。然而,争强好胜的人却不以为然。

他们以居人之前为迅速精干的表现,以处于人后为停滞不前,以居众人之下为卑下屈辱,以踩着同辈往上爬的人为奇异杰出的人物,以对敌忍让为屈辱,以欺犯上级为高强厉害。

因此,他们以这种激奋的态度往前走,而不能够自省。如果以这种激奋的态度对待贤人,贤人必定谦逊处下;如果以这种激奋的态度对待残暴的人,必定会构成敌视,造成患难。敌视和患难既已构成,谁是谁非就很难说清楚了。是非混浊难以说明,那么与自取灭亡又有什么区别呢?况且别人诋毁自己,都是由小的怨恨发展起来,从而变成大的争端。他如此做,必定会依托一些事情,渲染事情的始末。听到这些话的人虽然不完全相信,但也会半信半疑。

如果你自己也采取同样的手段去报复对方,其结果也是一样的。最终,听说这些话的人会对你们各相信一部分,对你们信任的程度根据见闻的不同而有差别。因而双方互相呕气、争执,不过是用对方的嘴来诋毁自己而已;双方互相辱骂,以至殴打,不过是借对方的手来打自己而已。这种做法不是太荒缪了吗?然而,追根求源,又怎么会有因自我批评而引起争辩的呢?所有的争辩都是由内心不够宽容,对别人太过苛求,或是怨恨别人看轻自己,或是嫉妒别人超过自己。如果因为我自己浅薄而令别人轻视我,那是我理亏,别人正确;如果我自己贤德而别人不知道,那么对方轻视我就不是我的过错了;如果别人的贤德在我之上,那么我的贤德就还有所欠缺;如果我与对方的贤德不相上下,而对方的地位比我高,那么我的德行就稍逊对方一些。

这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而且,假如两个人的贤德没有什么区别,那么能够谦让的人就更为杰出。假如两个人为谁更杰出争得不可开交,又难分高下,那么以争得较为厉害的为劣。因此蔺相如以掉转车头回避的办法胜了廉颇,寇恂以不与人争斗显得比贾复贤德。事情往往会走向相反的方面,这就是贤德的人所说的“道”。

所以贤德的人知道以屈为伸的道理,因此忍含屈辱而不去争辩;知道谦卑退让可以战胜敌人,因此屈居人下而毫不犹疑。这样做的最终结果是,祸患变为幸福,敌人因佩服自己而成为朋友。使怨仇不至于延续到子孙后代身上,而其美名也会传扬下去,无穷无尽。如此看来,贤德人的道德难道还不够宽宏富足吗?而且有贤德的人能够忍受极小的嫌隙,不会将它变成大的争端。

小人不能忍受小小的怨恨,最后会招来杀身之祸。在怨恨刚刚兴起时,如果人们能够谨慎地对待它,还可以用谦逊的美德消除。而假如矛盾尚处于萌芽状态就相互争执,那么最终将酿成大祸而无法挽救。所以,陈馀因张耳的判变终遭受杀身之祸;彭宠因放不下与朱浮的小恩怨终遭受覆灭的灾祸。祸福转化的玄机,我们不能不谨慎对待啊!因此君子取胜的法则是,以推辞礼让为克敌制胜的武器,以修身自勉为避免祸害的法宝。静止时闭口不言令自己进入高深的境界;行动时遵循恭敬温顺的通达之路。

这样,战胜对手而不通过有形的战争,令敌人屈服而不会招致怨恨。如果大家都如此,不将悔恨怨怒表现出来,那么还会出现什么大的争端呢?那些喜欢公开争斗的人,一定自认为是贤德之人,但别人会认为他是邪恶的人。如果他并非邪恶之人,那么别人诋毁他就没有道理;如果他确实是邪恶之人,那么我们又何必与之争辩不已呢?知道他邪恶还与他争辩,这无异于将犀牛关在笼子里和老虎进行搏斗,我们怎么能这样做呢?犀牛和老虎发怒后会伤害人,这是必然的。《周易》上说:“险而违者,讼,讼必有众起。”《老子》中说:“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因此,贤德的人认为,争执的道路是不应该走的。

所以君子超越俗众,特立独行于三等人之上。什么是三等人呢?没有立下大功,却自以为了不起的人,为第一等;立下大功却骄傲自满的人,为第二等;立了大功而不自夸的人,为第三等。自身愚蠢却争强好胜的人,为第一等;自身贤明却颇为自负的人,为第二等;有贤德又能谦让别人的人,为第三等。宽于律己、严于待人的人,为第一等;对别人要求严格但也不放松对自己要求的人,为第二等;宽以待人、严于律己的人,为第三等。凡属于以上这些情况的,都是不同于一般的特殊现象,是事物发生变化的种种表现。经过三个层次的变化才能获得深邃的道理,所以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只有懂得了各种变化的道理,才能处于这三等人之上。所以孟之反因从不夸耀自己的功劳,而获得了圣人的赞赏;管叔因以言辞拒绝赏赐,而获得了更为贵重的奖赏。

他们这样难道是以不正当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吗?这只是出于纯粹的自然秉德与常理相一致。那些贤德的人知道自己吃亏受损是有益的,所以他们这样做就会获得双倍的功效。小人不知道自己占便宜实际上是受了损失,所以他们一旦自夸,所有的功劳也随之消失。由此我们可以推论出,不自夸有功的人,反而会获得夸耀自己的效果;不争夺名利的人,反而会获得争夺的效果。谦让对手的人,反而战胜了敌人;甘居众人之下的人,反而居于众人之上。君子如果能够目睹与人争执之途的险恶,独自踏上玄妙的道路,就会焕发荣耀的光辉,而取得日新月异的进步,获得的贤德之名将能够与古人媲美。

【解析】

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基本原则是什么呢?在第十二章中,刘劭详细地介绍了处理人际关系时必须遵循的基本原则,并深入揭示了人与人之间争强好胜的种种弊端。

刘劭认为,在处理人际关系时必须遵循的基本原则是:不伐、不争。要做到不伐不争,首先要认识不伐不争的益处,和自伐争执的弊害。所以刘劭在文章开篇正面指出“善以不伐为大,贤以自矜为损”,并以舜、汤等人的事例说明谦让和好争的利弊。所谓“卑让降下者,茂进之遂路也。矜奋侵陵者,毁塞之险途也。”在个人的修养方面也就要求“内勤己以自济,外谦让人敬惧”。

谦让是繁盛与进步的最好途径,君子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仕途青云直上;争胜是毁坏与闭塞的险途,是小人的险径,因此寸步难行。

接着,刘劭分析了争强好胜者的心理特点,即“以在前为速锐,以处后为留滞,以下众为卑屈,以蹑等为异杰,以让敌为回辱,以陵上为高利”。说明其必定自毁的根本原因在于不能做到谦让,于是构成矛盾冲突,终于由自矜好争造成自我毁害。刘劭还强调了谦让的必要性。谦让是泯除相争、转祸为福、屈仇为友、化干戈为玉帛的有效手段,同时又是以屈为伸、以退为进、以不争为争的处世方法。所谓“不伐者,伐之也;不争者,争之也”,这才是不伐不争的妙谛所在。

显而易见,主张“谦让”,尚是儒家的内容,“不争”则是地道的道家思想。《老子》曰:“夫惟不争,故无尤”(第八章)。“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第六十六章)。“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第六十八章)。“天之道,不争而善胜”(第七十三章)。与“不争”相关的尚有贵柔、守弱、处下等等。“不争”不是示弱,“不争”也不是无能,“不争”的根本目的是达到大争,这种“争”是无形的“争”,是“战胜而争无形”。老子的目的依然在“争”,刘劭也是。“不争”只是种应该有的态度,以这种态度自然达到必然达到的目的。这也是刘劭反复所强调的聪明,“智慧”的具体表现。而这种“聪明”必须以“平淡”为其根基,也就是“不争”。

【人才智鉴】

庞涓争权,陷害孙膑

刘劭在这一章中告诉我们:在处理人际关系时必须遵循的基本原则是不伐不争。然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却寥寥无几,而争权夺势导致身败名裂的却不少,战国时的庞涓就因争权而陷害孙膑。

齐人孙膑和魏人庞涓结为兄弟,从师于鬼谷子,同学兵法。三年后,庞涓听说魏国正在广招贤才,访求将相,顿时怦然心动,要下山去魏国应聘,鬼谷子也欣然放行。下山前,庞涓对孙膑说:“我们是兄弟之交,他日如果我能有所成就,一定会向魏王推荐你。”孙膑一听,感激万分,当下与庞涓拜别。孙膑回山后,鬼谷子又独传孙膑《孙子兵法》十三篇。

庞涓来到魏国,拜见魏惠王,尽述自己所学,甚至不惜夸张。魏惠王一听,觉得他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便任他为帅,同时身兼军师之职。庞涓终日训练士兵,先后战胜了卫、宋等小国,宋、鲁、卫、郑等国的国君也相继来魏朝拜,庞涓便以为自己立下了盖世奇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