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小眠瞧着那粗劣的秋千,终于也对这不凡人物的大手笔摇头叹息,“木槿姑娘,在下觉得,还是弹琴听曲吃零嘴更适合你。”
木槿笑道:“楼大哥果然是我的知音!午饭备了什么菜式?有没有特别些的零嘴儿?”
楼小眠站起身来,悠悠道:“有。不过听闻你要减肥,所以都是预备给我的。”
木槿愕然。
茉莉笑道:“也为木槿姑娘预备了……”木槿面露喜色,正要道谢,茉莉接着道:“预备了沐浴的热水和干净的衣衫。”
木槿大失所望,再将秋千荡起,荡得高高的,让裹着阳光热度的清风从腋下穿过,努力感觉出些微的凉意。
这时,只闻咯的一声,木槿正荡到最高处,未及回过神来,连接木板的结子已经松脱,她尖叫着从半空摔落下来……
“木槿!”
楼小眠正在下方,连忙掠身过去相接。身形居然颇是快捷,看来竟也会些武艺。
木槿大感安慰。
虽然她不是什么绝色美人,到底还是有了英雄救美这一幕发生在她身上。
以他们的身份,数十年、数百年后,也许会成为说书先生那里的一个传奇呢!
楼小眠果然接住了她。
可惜还未接稳,自己便腿一软摔在地面。
木槿身形一转,已从他臂膀间脱开,稳稳落地,回身一扬臂捞住楼小眠,惆怅地叹息一声,问道:“你……没事吧?”
楼小眠神情更是惆怅,扶着她慢慢站起身来,叹道:“没事。不是你该减肥,是我太无用了……”
木槿瞧着眼前苍白俊秀的病美人,许久才道:“呃,楼大哥才识卓著,怎会无用?是我该减肥……”
这样卓绝的人物怎么着都不会犯错,怎么着都不该伤心。
所以,只能是她的错了。
木槿在洗浴后才觉出病美人对她还是挺好的。
夜间拿给她的换洗衣衫虽是新的,但成色寻常,多半是茉莉等侍儿素习所穿,但这会儿给她的衣裙质料华贵轻盈,做工细致绵密,一看便知是名家裁制。
才不过一个上午而已,想来为这衣裙付出的银子应该远远超出衣裙本身的价值了。
木槿自幼娇贵,虽不特别挑剔衣食,但遇着喜欢吃的食物便会多夹几筷,穿上舒适的衣衫也会多些笑颜。如今看着身上的衣裙秀雅飘逸,绰约有致,她便觉步履都轻快了几分。
正要走向前厅,却见阿薄引了一人正走过去,她连忙顿下脚步,两边张望片刻,飞身跃到那边芭蕉下,悄悄贴在窗边向内观望。
楼小眠正坐于桌边,看着面前大碗里深褐色的药汁皱眉不已。桌上排了七八样菜肴,虽不算丰盛,但看着很是精致诱人。
上前见礼之人正是太子许思颜的心腹谋臣魏非。略略寒暄几句,魏非看着楼小眠对面的碗,问道:“楼大人有客人?”
楼小眠微笑道:“有位女客在。待会儿我叫人去问一声,若她不介意,可以引见给魏兄。”
“楼大人家的女客……”魏非暧昧不明地笑着,摇手道:“男女内外有别,下官不敢唐突,不敢唐突!”
楼小眠也不相强,只向茉莉吩咐道:“叫厨下在那边另备一桌饭菜给魏大人,我吃了药便过去相陪。”
魏非忙道:“不用、不用!太子那边,还在等着楼大人的回复。”
“为去江北六郡的事?”
“是。太子打算这两日便微服过去,却不知楼大人身体恢复得怎样,能否一同出行?”
楼小眠指尖轻叩桌面,沉吟道:“太子不是说,要隔些日子才去吗?”
“原先是这样说,但今日从宫里回来,便改了主意。据下官看来,可能是给皇上罚得心里很不痛快,想离京出去走走。”
“罚?为什么?”
“嘿嘿,这个……”魏非放低了声音,“昨晚太子妃在太子府门前给贼人劫走了,皇上恼了吧?本来皇上是让太子妃和太子一起走的,可太子让她一个人回去,结果出了事……”
楼小眠虽不曾见过深居简出的太子妃,但对这对夫妻的情形早有耳闻,摇头苦笑,又诧异问道:“若是太子妃被劫,不是该尽快找人吗?怎会这时候出京?”
“太子一早去请罪,早饭都没让他吃,罚他跪了一上午。皇上让他别找了,说找不到是他没福分……太子回府后脸都黑了,连慕容良娣请他用午膳都回绝不见,在屋里踱了老半天,便让我来寻楼大人了!”
“哦!我尚未痊愈。太子一定要我同行的话,我明日去一次守静观吧!两天后请太子到守静观找我,我们一起去江北。”
魏非大喜,笑道:“如此甚好,甚好!若有楼大人同去,凡事也能多几分把握!”
楼小眠无奈叹气,端起药碗复又放下,抬头问道:“太子打算就这样一走了之,真的不找太子妃了?”
魏非摇着羽扇笑道:“找是自然要找的,但也没必要太子亲自去找吧?何况此事既已惊动皇上,以皇上对太子妃的疼爱,自会设法找寻。太子心里憋了口气,懒得再理也是人之常情。”
“哦……听闻太子妃身边能人不少,不知她那些蜀国侍从有没有去寻找?”
“也在找吧。跟随太子妃的明姑姑发现太子妃遇劫,慕容良娣还留在太子书房里过夜,立刻要人要车,说待他们公主一找回来便要收拾行李回蜀国……叫嚷得满府的人都知道了。连太子妃身边那些素不怎么说话的侍婢都跑出来,个个说慕容良娣包藏祸心,才会在主母舍身相救后还狐媚太子……直到太子入宫请罪,皇上派李公公过来安抚了,这才不闹了,安安分分回了凤仪院。”
“然后呢?也不找了?”
“既然皇上干预了此事,他们再去找,岂不是连皇上也信不过?”魏非摇头,“论理咱们不该说这话。但慕容良娣的确有失厚道,而咱们太子也忒荒唐了些!”
“是吗?”楼小眠笑意安谧,秋水般的眼眸若有微澜晃动。
仿佛很随意地,他又问起太子妃的音容笑貌,以及那日被劫前后的情景。
然后他道:“我也觉得,太子可以不用去寻了!”
“嗯?”莫非楼大人神机妙算,分析出了太子妃的去向?魏非连忙侧耳静听。
只闻楼小眠道:“若是太子妃丢了,正好改册慕容良娣为正妃,从此郎情妾意,各遂所愿,岂不大妙?”
“……”
木槿待魏非告辞离去,才从藏身处跃出,站在门口踌躇片刻,笑嘻嘻走了进去。
“楼大哥!”
楼小眠却正盯着那黑褐的药汁发愁,仿佛没听到她的话。
茉莉在后柔声劝道:“公子,这药都快凉了,快喝了吧!良药苦口呀!”
“良药苦口!”楼小眠长叹,端起药碗来,合了眼一饮而尽。
茉莉忙将一块饴糖送到他口边,“公子,含块糖润润吧!”
“不用了!”楼小眠摆手,另一只手却紧压着胸口,蹙紧眉顿了好久,叹道:“一碗药下去,这都饱了,还让不让人吃饭?”
茉莉笑道:“公子好歹用些吧!今日菜式挺丰富。”
他这才睁开眼,冲木槿一笑,“木槿姑娘早就饿了吧?快吃饭吧!”
木槿忙碌了这么一上午,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闻言也不客气,坐过去提筷便夹向最大的鸡腿,顺便一顶高帽赞向楼小眠,道:“楼大哥如此善解人意,真是难得的大好人!”
楼小眠微笑,向茉莉道:“今日菜式丰富,木槿姑娘大快朵颐后,必能大胖三斤!”
茉莉见公子欢喜,顺势道:“对,吃上三日,可大胖十斤!”
木槿筷子上的鸡腿掉了回去,看着眼前“善解人意”的“大好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让她吃呢,还是让她别吃呢?
楼小眠不觉大笑,叩着桌面道:“给我盛碗米饭来,痛快笑一笑,倒又有了些食欲。”
木槿犹豫片刻,又夹回那只鸡腿,笑嘻嘻道:“能博美人一笑,大胖十斤又何妨!”
楼小眠挑眉。这算是被这丫头反调戏了?
他接过茉莉递过来的米饭,又问道:“你干吗鬼鬼祟祟躲在窗外?不怕蛇咬了你?”
“我见有生人来,怕是那些想抓我的坏人,自然要避上一避。”
木槿四下张望,并未看到郑仓。
那他如何知道她曾藏在窗外?
楼小眠笑得眸光清莹,指着她的鞋道:“你把芭蕉树下新培的土都踩进屋子里来了!上午耍了秋千,下午打算扫地?倒是减肥的好法子!”
木槿叹道:“我长这么大,没学过扫地,倒是撬过地砖。”
楼小眠一怔,“撬地砖做什么?”
木槿道:“我小时候顽皮,把母亲用来做药的毒蝎子偷了两条出来玩,谁知把竹筒打翻了……那蝎子便不知钻哪里去了!我怕它们半夜里跑出来咬我,又不敢声张,悄悄喊了我一个哥哥帮忙,把我房间的地砖撬了几十块,才找到了那蝎子。”
“后来呢?”
“后来?”
“你把好端端的闺房弄成那样,大约瞒不过你父母吧?”
楼小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似笑非笑。
木槿将啃了一半的鸡腿放回碗中,神色有些沮丧,“不错。我那哥哥本来预备悄悄唤人过去帮我收拾好就完事的,谁知偏我父亲发现了,把我哥哥一顿好训,跪在太阳底下背了一整天的书。”
楼小眠奇道:“为什么罚你哥哥,不罚你?”
木槿笑眯眯道:“因为我父亲说,男孩不怕晒,女孩会晒黑!”
“……”
楼小眠遥想那位父亲的言行,以及传说中他的风采,便觉有些无语。
木槿继续啃着鸡腿,却已索然无味。
在她的父皇说这句话前,她的五哥已先行认了错,说是他拿了夏后的蝎子给妹妹玩。
半晌,楼小眠道:“木槿,你家住在哪里?现在没坏人追了,待会儿我让仓叔护送你回去吧!”
木槿丢开鸡骨头,懒洋洋道:“我家住得远了……在蜀国。楼大哥若是觉得我厌烦,麻烦帮我备匹马,我自个儿回去就行。”
“……”
楼小眠沉吟片刻道:“有人为我弹琴、做秋千,还会撬地砖……嗯,只要你不揭屋顶,我就不厌烦你。你愿意待在这里便继续待着吧!明日我去守静观治病,你不妨继续跟着!”
木槿快活说道:“当然!我还要跟你一起去江北六郡,好好游览一下大吴山水,如何?”
楼小眠看着那张兴奋得泛红的小脸,许久才慢慢道:“很好!很好!”
他一向知晓传言不可信,如今更加确定。说什么太子妃不通琴棋不知书画,又呆又木任人欺负……
连太子许思颜也从未否认过这些看法。
他到底是看走眼糊涂了三年,还是装糊涂不愿意正眼看她一眼?
好吧,也不过是两三天间的事。
若是一起去江北六郡,横竖最头疼的不会是他楼小眠。
想来他们今后的日子,一定会精彩许多。
楼小眠呷了口汤,觉得甚是可口。
木槿到下午才知道,郑仓午间不在,是为她修补秋千去了。
粗活于他并不困难,但要把秋千收拾得清爽漂亮,便不是他所能办到的了。
木槿很感动,也很领情,特地顶着大太阳欣赏了缠着翠藤、裹着锦罗的秋千架,大大夸赞了一番大仓鼠的高情厚谊,再顾不得去享受阳光下的秋千架,便一溜烟躲回书房,挑了个离冰盆最近的地儿坐下擦汗,歇息够了才去瞧那书架上满满的书。
楼家侍仆都在为明日的出行做准备,书房里只有楼小眠独卧于软榻上小憩。大约夜间着实没睡好,此刻他已经睡得沉了,连木槿在他身畔走来走去都未惊醒。
木槿一眼瞧去,便发觉靠近书案处几乎不见诗词歌赋,多为兵书或史书。
她出身皇家,加之蜀主萧寻早知她会嫁入吴宫,遂寻了名师刻意教导,同样甚少学习诗文书画,只悉心教导她读史书排兵法。又说求人不如求己,万不得已时,拔腿就逃才是最有效的保命之道,遂请出一位隐居已久的世外神尼教习她武艺,生生把年幼的女儿教成了武林高手。母后夏欢颜为之愕然,也丢开了她的医书药材,每日一个时辰亲自教她弹琴下棋,才免得女儿没学会当妃子,倒先学会当将军。
她从小被如此教导,所见识的兵书或史书自然不少。但眼前看到的书籍之中,居然有好些是她没看过的。木槿很是诧异,不由得搬了几册下来,坐到书案前静静翻阅。
此地素帷轻垂,雅致安静,正与凤仪院内她自己的小书房相仿,倒也颇能看得进书去。
翻到最下面的一册兵书,却是手抄本,名为《东篱十策》,著者为抱朴斋主人。木槿怔了怔,抬头看向书房上方乌木錾银的匾额,正书着“见素抱朴”四字,才知此兵书正是楼小眠所著。
打开扉页,便见其上写了十六个字:“藏锐于心,浮笑于面,见事以才,待人以义。”
其字力遒韵雅,风采飘然,和正文里的字一模一样,均是楼小眠手迹。
木槿细细体会这十六字,竟出神了好一会儿。才要去翻看正文时,却听榻上楼小眠在睡梦里低低呻吟。
她转头看时,楼小眠已睁开眼,微蹙了眉去扶他的腿,神色十分痛楚。
“楼大哥!”木槿忙奔上前,一边扶他坐起,一边熟练地为他按压腿部。
成亲三年,她虽与太子形同陌路,却和嘉文帝许知言情如父女。许知言素来体弱,她略通医理,时常过去照顾,所以虽然位分尊贵,论起照顾人来倒也绝不含糊。
楼小眠歇上片刻,抬手拭去额上汗水,止住木槿道:“在下没事了,不敢有劳木槿姑娘!”
木槿闻言住了手,转身去倒了茶,摸着尚有些温热,才端来递给楼小眠。楼小眠欠身接过,喝了两口,神色才渐渐缓了过来,向她微笑道:“木槿姑娘,谢了!”
木槿奇道:“楼大哥,你这到底是什么病?怎么调理许久还这样?”
楼小眠似在嗟叹,却依然唇角含笑,“也没什么,幼时挨冻落下的病,才会无法根治。这么些年过来,倒也习惯了!”
“挨冻?”
楼小眠支着额半卧着,神色恍惚,轻笑道:“是呀,雪地里爬了一天一夜……我本以为自己活不了,居然挣扎过来了,也算是奇迹。可惜落了这身病,却是没法子的事。”
木槿纳闷道:“雪地里爬了一天一夜?我仿佛听说……公子也是世家子弟吧?”
楼小眠微笑道:“被义父收养之前,我是孤儿。”
他的笑容里并没有凄凉自伤之意,但不知怎的,木槿看着那双静若深潭的眼睛,一时竟不敢细问下去。
楼小眠起身,慢慢地来回走着活络筋血,然后便看到她之前翻阅的书,失笑道:“木槿姑娘,你喜欢看这些书?”
木槿一吐舌,“不喜欢,只是随便翻翻。”
楼小眠扫过那些书册,叹道:“能挑出这几部来随便翻翻,也算不简单了!想来木槿姑娘最擅长的,绝不是弹琴吧?”
“谁说我擅长谈情了?”木槿愁眉苦脸道,“谈情说爱什么的,我向来很不擅长。”
楼小眠大笑,“这个……我相信!”
木槿不但会弹琴,还会吹笛子。
楼小眠体力不济,陪她琴笛合奏了几曲,便坐回榻上持了卷书憩息。
木槿大是无趣,拿走楼小眠的玉笛,顾自边荡秋千边吹笛子去了。
侍仆从人早已习惯楼小眠吹笛,不论懂或不懂的,都只顾忙着各自的事儿。
楼小眠推开窗户,瞧着那碧水悠悠,荷叶田田,侧耳倾听半晌,悄悄寻了两个棉球,把耳朵给塞上了。
不是木槿吹得不好,而是她不好好吹……
就没见人把笛子当口哨吹的,每当荡到秋千最高处,笛子也发出不甘蛰伏般的锐啸声响,直刺苍穹。
真的……很不好听。
但塞上片刻,楼小眠又将耳中的棉球取出,隔了小池,皱眉看向那荡秋千荡得喜笑颜开的少女,仔细倾听她的笛音。
她在笑,可她的笛音里没有笑声。
他听不出一丝愉悦或欢欣,却听出隐隐的不甘、无奈……甚至伤心。
秋千荡得极高,木槿的绣鞋踢到了枝桠间的树叶,便有绿叶一片两片地飘落下来。
木槿只用双腕绕过秋千索,居然也能持着长笛吹奏。她奋力地向前荡着秋千,眸光已是怅惘无限,再不见孩童时的稚拙木讷。
她看得到天际的缈缈流云,璀璨霞光,却看不到故国的宫殿池苑,桃李织锦,杏落如雪,更看不到池苑间熟悉的人影,温和的微笑。
荡到最高处,天地都是颠倒的,冰冷的笛孔凑到唇边,藏于胸中的郁气喷薄而出。
缭乱的长发拂上面颊,挡住了她的眼睛,也挡住了她微微湿润的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