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楼小眠带了木槿同乘马车前去守静观。
楼小眠细察木槿,只见她不时将帘子掀开一角向外观望,神情又是好奇,又是欢喜,再看不出半点难过来。
他问:“木槿,你从前很少出门?”
木槿道:“常出门,只是我有个厉害的姑姑,不许我乱跑乱看。”她做了个鬼脸,“你不会拦我吧?”
楼小眠道:“我倒是想拦你,不过拦得住吗?”
木槿不觉瞧向他的腿,问道:“你真的要随太子去江北六郡?若病得厉害,何妨让太子换个人选作陪?若是因此劳累,病上加病可不好玩。”
楼小眠微笑,“不妨事,我去守静观找无曲道长治上一回便好了。何况一路过去均备有车驾,并不需要徒步行走,大约不会太吃力。”
木槿正要问那无曲道长是何许人,医术会不会比她母后更神奇,马车忽然慢了下来,然后缓缓停住。
郑仓在外说道:“这是御史台楼大人的车驾,也需检查吗?”
便闻那边有人恭敬道:“这位大哥,太子下了严令,小弟也是奉命行事,不得不一一检查。”
郑仓问道:“敢问大人,这是在搜查哪位要犯,需这样大动干戈?”
那人道:“倒也不是什么要犯。咱们府里有个侍儿盗了慕容良娣好些东西跑了,太子见良娣伤心,自然是要替她寻上一寻,故而遣我们这些见过那侍儿的护卫在各大城门处守着,不能纵了那侍儿出城,无论如何也要将她带回府中,交给慕容良娣发落!”
木槿听那声音,便知此人是许思颜的贴身护卫周少锋。
太子妃被劫,既关乎未来国母的名节,又关乎太子的脸面,更关乎吴蜀两国的交谊,自是不好声张。许知言虽说了不用再寻,可于情于理,许思颜都不好袖手不理,他派认识太子妃的护卫先行扼守了城门不让她出城,也便是意料中事了。
木槿抬眼看向楼小眠,见他正靠在软垫上望着她,微挑的眼角似笑非笑,一脸的爱莫能助。
外边,郑仓听周少锋耐心解释完,只得向车内禀道:“公子,你看……”
话未了,车厢上的锦帘便被一柄折扇轻轻撩开半边,露出楼小眠含笑的面庞。
他问:“少锋,昨日我已听魏兄提起此事。怎么,还未寻到吗?”
车厢内一览无余,除了他再无其他人影。
周少锋原本便对他极为敬重,不过扫了一眼,连忙行礼道:“回禀楼大人,还未寻到,太子甚是忧心。楼大人还未痊愈吗?看您气色不大好,还请多多保重!”
楼小眠微笑道:“正要去守静观调理。你回府后遇到太子便和他说一声,我在守静观相候,明日或后日都使得。”
周少锋忙应道:“是,在下一定转告!”
楼小眠点头,平静垂下了帘子。
那边城门守卫已急急让开了道路,让楼小眠的车驾离城。
待行得远了,木槿方从车厢顶部靠近帘子的地方轻轻落下,整了整自己的衣衫。
楼小眠轻笑着向她伸出手,“从慕容良娣那里盗了什么?我帮你瞒天过海,是不是该分我一半?”
木槿不屑而笑,“楼大哥认为,她那里有什么值得我盗的?”
楼小眠轻摇折扇,悠悠道:“真没什么吗?”
“楼大哥认为呢?”
“我认为,至少有一样,你想盗,却盗不了。”
“是什么?”
“宠爱。”
“宠爱?”
楼小眠叹道:“能为一个侍儿闹得满城风雨,太子对慕容良娣这份宠爱,谁能夺得去?”
木槿瞪着他,忽地嗤笑道:“楼大哥真心这样认为吗?”
楼小眠诧异道:“嗯?难道不是?”
木槿便笑嘻嘻地道:“楼大哥说是,那便是吧!”
她低头弄着腰间玉佩再不说话。
她的衣饰早已换过,那玉佩亦是楼小眠令人预备的,却是入手温润,玉色莹洁,乃是罕见的羊脂美玉。其余钏镯簪饰,虽只寥寥数样,也都雅致珍贵,没一样俗物。任凭怎样的大贵之家都不可能为寻常客人预备这样的贵重之物。若以楼小眠官俸而论,只怕得把两三年俸禄都搭进去了。
他并不只把她当成知音,甚至不只把她当成贵客。
但有些事,在有些时候,意会比言传更多出几分不可言说的奥妙。
否则,楼小眠便不能这样望着木槿懒懒地笑,慢悠悠地说道:“宠爱有很多种,如果真的不想要那种,也不妨事。太子并非浅薄之人,若是离了京城是非之地,也许……人和人面对面时,便可以将对方看得清楚明白些。”
木槿睨着他,又是一声不屑的嗤笑。
这一回,却是对着楼小眠。
楼小眠的面庞不觉泛出薄薄绯色,却柔和地轻轻一笑。
被嗤笑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他面对的,并不是被扎一针都不晓得喊疼的呆木头。
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擅弹琴懂武艺能耍心眼会发脾气的聪颖少女。
守静观在距京城二十余里外的南台山麓。楼小眠身体虚弱,马车一路缓缓而行,途中又歇了一回,至傍晚方至观外。早有小道士备好软舆,抬他入观。
木槿抬头看时,却见青山如画里,守静观几进殿宇,俱是白墙青瓦,坐山拥水,颇有出尘之意。道观旁有湖水清明如镜,静静倒映着岸边的蒲苇烟柳。一叶扁舟,正悠缓地破开镜面,留一道笔直雪白的波痕。
吴都繁华之地,百姓寺庙道观极多。以此处地势规模,自然算不得香火鼎盛,但若以此地风光而论,倒是适合隐居疗养。
木槿和从人随着软舆步行入观,便见仙风道骨的观主亲自将他们迎入,送往后方精舍,一路言谈甚欢。
她正想着那观主是不是便是楼小眠口中的“无曲道长”时,便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冲出来,一把将楼小眠从软舆上揪下来,哈哈笑道:“臭小子,你居然还没死!”
楼小眠本就虚软,被他一扯之下,顿时立足不稳,单膝已跪到地面坚硬的石板上,额际汗珠涔涔。
“你……”郑仓气急败坏,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却迟疑着不敢动手。
木槿一头雾水,弯腰连忙去扶楼小眠,悄声道:“哪来的疯子?要不要我帮你教训他?”
楼小眠还未说话,便听后面有人喝道:“顾无曲,你这疯子!”
唿哨声破空而起,有长鞭利落飞下,把那还在叉手大笑的老头打得滚在地上。老头痛得大叫之际,刚收回的长鞭灵活一转,蛇一般再次扑下,打在老头身上。
老头连声惨叫:“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太子爷爷,小人只是和楼大人开个玩笑,小人再也不敢啦!”
木槿不觉身体一僵,垂着头皱了皱眉。
身后已听得许思颜在笑道:“我也只是和无曲道长开个玩笑而已,勿怪勿怪!”
顾无曲爬起身来,呵呵干笑两声,也过来扶楼小眠,“楼大人,你没事吧?”
楼小眠微笑道:“我没事。只是忘了告诉无曲道长,我若来了,太子殿下多半也会跟着来……”
许思颜已走到近前,喝道:“还不去预备呢,小心我告诉桑夏姑姑,从此再不看你一眼!”
“好,好,我这就去……”顾无曲抱头鼠窜,胖胖的身形球一样飞快滚入精舍里去了。
楼小眠瞥了木槿一眼,才返身见礼,“殿下……”
许思颜已抢上前来扶住他,微笑道:“小眠,我们兄弟间,不必……”
忽一眼扫到木槿,他再也说不下去,失声叫道:“木、木槿!”
许思颜身后尚跟了四五名护卫,早已齐齐行下礼去,“见过太子妃!”
木槿抬头看向他们,茫然道:“嗯?这都是谁呀?”
楼小眠很配合地回答她:“这是太子殿下,我们大吴的太子殿下。你不认识?”
木槿若无其事地笑笑,“是太子吗?我瞧未必吧?”
“木槿姑娘有何高见?”
“张嘴便说我是太子妃,摆明了是占我便宜……我瞧着不是太子,而是登徒子!”她忧伤地看着楼小眠,“楼大哥,你不会眼看着这些登徒子欺负我吧?”
“……”楼小眠默了。
他看看她,再看看许思颜,神色好生无辜。
许思颜的笑意早已敛去,向楼小眠问道:“小眠,你怎么和她在一处?”
楼小眠一脸无奈,“捡到了,便带上了!”
“捡?哪里捡的?”
“我院里。”
“嗯?”
“说是被坏人追到我院里了……琴技绝佳,所以我便没问别的。”
许思颜深知楼小眠痴迷音律,倒也不好责怪,只问道:“刚是跟你一块儿过来的?”
“正是。”
许思颜便看向周少锋。
他幼年即被立作太子,且有父亲一力支持,早早参与朝政之事。看着亲切温和,微微一笑可令人如沐春风,可几番整肃吏治,杀伐决断间手起刀落,毫不含糊;沉静时自有一种逼人威仪,令人心惊胆战,不敢仰视。
周少锋被他淡淡看了一眼,连忙退一步跪倒在地,急急禀道:“我检视过楼大人的车轿,并未见到太子妃!”
楼小眠微笑道:“不怪周护卫。她武功不错,当时正和我玩笑,攀在车厢顶部玩耍。”
琴技绝佳,武功不错……
许思颜打量着眼前这个笑容明媚得有些陌生的少女,待要细问,又觉烦乱,负手吩咐道:“少锋,南霜,把太子妃送回太子府,交明姑姑照顾!”
他身后便有一女子步出,和周少锋齐齐应道:“属下遵命!”
那女子正是许思颜身畔唯一的女护卫沈南霜,生得高挑英秀,沉静美丽。周少锋因着男女有别,不得不与尊贵的太子妃保持距离,她却能坦荡走到木槿跟前,恭谨说道:“太子妃,请吧!”
“谁是太子妃?”木槿的目光从许思颜身上飘过,落到楼小眠面庞,柔柔道,“楼大哥,他们这算是强抢民女吗?”
楼小眠叹息着问道:“你不是太子妃吗?”
木槿道:“我和太子妃长得很像吗?太子殿下莫非寻妻心切,得了失心疯,看到个女人便说是他的太子妃?”
以大吴太子之尊,这天底下敢说这话的人还真没几个。
除非真的得了失心疯,或者断定了太子不敢取她的性命。
楼小眠此刻便能断定,许思颜绝对不敢取了木槿的小命,不然他父皇一怒说不准会要了他的命……
可他楼小眠的命,绝对没这二位金贵。
于是他很无辜地叹道:“我没见过太子妃,那个……实在无从分辨!”
木槿一直保持着扶他起身的姿势,闻言只微微笑着,却只于外人看不见处,在楼小眠胳膊上用力一拧。
楼小眠疼得直吸气,连忙道:“不过,这位木槿姑娘能说会道,聪明机警,一身武艺琴艺,令人叹为观止。这仿佛与传闻里的太子妃大不相符……太子殿下,这中间会不会有些误会?”
许思颜上前,拖过木槿手臂,将她从楼小眠身边拉开,冷冷问道:“你真的不是太子妃?”
木槿忙甩开他的手,像甩开蟑螂蛆虫般迫不及待。她甚至毫不掩饰一脸的嫌恶,连连掸着他碰过的袖子,说道:“楼大哥都说了,我和你的太子妃大不相符,你还这般苦苦纠缠……堂堂吴国太子,当众调戏我一个异国女子,也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
楼小眠抚额,不忍去看许思颜的脸色。他甚至很庆幸自己正病得不轻,不然平白遭了这池鱼之殃不说,回头太子秋后算账,他必定会死得很难看。
许思颜的确已给气得脸色发青,但盯了木槿片刻,居然很快镇静下来,甚至淡淡笑了笑,“这么说,你不叫木槿,不是蜀人,不是我的太子妃?”
木槿微笑道:“我叫木槿,我是蜀人,或许我容貌还和你家太子妃有几分相像……可我还没出阁呢,又怎会是你的妻子!”
许思颜点头,“那么,你敢说,你不姓萧,不是萧寻和夏欢颜的女儿吗?又或者,羞于启齿说是他们的女儿?”
木槿瞧着他那双黑亮眼眸里的笃定和嘲讽,便觉眼底一阵酸涩,似有湿意堪堪浮出,却歪着头笑得更欢畅,“我是孤儿,本就不比太子天生的皇家贵胄,又岂敢如太子这般,时时刻刻拿出太子的威势来欺凌老弱妇孺?”
她说着,又去搀扶楼小眠,“楼大哥,我送你进屋去治病吧。我还想着等你病好了,再合奏一曲《逐鹿》呢!”
楼小眠苦笑着低声道:“姑娘,你坑我呢?”
木槿笑得妩媚,也悄声道:“自古知音难求,我怎舍得坑楼大哥?要坑也得坑那些强抢民女的无耻之徒,对不?”
他们声音虽低,可此时太子震怒,气氛诡异,一众从人都屏息静气。观里跟着的几个道士更是噤若寒蝉,那一字一句便轻易地钻入众人耳中。
楼小眠不由望天叹息,不知该同情自己还是同情许思颜。
或许对于许思颜而言,娶个呆木头做太子妃会更幸运些。
许思颜沉郁地看着他们,忽伸手搭在木槿肩上,“不论你心里怎生想,这里已不是你可以任意妄为的蜀宫!给我回府去,立刻!”
木槿抬眸,眼底有戏谑的笑意闪过,“太子殿下好威风!我可算晓得太子妃为什么跑得不见踪影了!若我有这么凶悍的夫君,非把他打一顿杀威棍赶厨下睡去!可若是至尊无上的太子呢,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了!惹不起嘛,总得躲得起吧!”
许思颜捏紧她的肩,“你躲得起,却躲不了!”
木槿给捏得肩膀一疼,冷笑道:“我可不用躲!太子爷斯文扫地,风度全无,真不知怎么还有那么多郡主小姐的喜欢往前凑,真是……瞎了眼了!”
她最后几个字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低沉含笑,话里话外的嘲讽不屑正和她孩童般纯稚的笑容判若两人。
许思颜微一眯眼,扯过她的肩膀向后方沈南霜的方向摔去。他根本不打算争辩或解释,只需把这个不知是呆笨还是精明的女人送回府里,在他便是一桩麻烦事了结了。
木槿抿着唇,紧盯他寂冷的神色,肩膀猛地一矮,已轻松从他的钳制下脱身,眼看他皱眉又要抓来,她随手从发际拔下一枚金簪,不疾不徐扎向他的手。许思颜抓向她的动作,竟似把自己的手掌送上去让她扎一般。
许思颜忙换招避过,手掌斜切向木槿手腕。木槿碧袖一拂,金簪拖过明锐的光芒,飞快避开他的袭击,毫不留情地扎向他那张漂亮的面庞。
看到这二位翻翻滚滚打得热闹,周少锋已忍不住揉眼睛,再揉眼睛,人却已被两人的打斗逼得退了又退,恰站到楼小眠身畔。
他侧头问楼小眠:“楼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
楼小眠睨着他,“周护卫在问我?”
“呃……我就是想知道,这到底是咱们的太子妃吗?”
“周护卫时常出入太子府,都认不出这是不是你们的太子妃,何况我一个外臣,从未见过太子妃,又怎么分辨得出?”
周少锋呆了呆,抬眼看向眼前那个身手高明得完全不逊于太子的少女,不觉点头道:“嗯,也是,也是……太子妃怎可能这般说话?又怎可能有这般身手?可、可太子妃的闺名,明明也叫木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