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上前,亲手揭了琴囊,待露出琴身,她已是一怔。小心翻开,她看着琴背轸池下的铭文时,已然惊叹道:“居然是独幽!昔年抱琴堂评天下十大传世古琴,这独幽古琴排名第二,犹在今上所用的琼响古琴之上。”
公子秀眉微挑,“你可敢弹?”
木槿贪恋地抚着琴身,说道:“我试试!不过……我三年没弹琴,恐怕手生了!”她这样说着,却起了身,整一整衣襟,伸手在一旁的银盆里净了手,又走到那熏炉边,亲手把冷了的香炉重新焚上。
凝脂般的纤纤小手,不急不缓,熟稔而慎重。
公子微眯了眼问道:“为何三年不弹琴?”
木槿道:“公子既知琴道,当知学琴者有七不弹。”
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
这不是学琴者的七不弹,而是琴艺高手的七不弹。前六者皆易,独第七条难说。
满座春风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世间学琴者千千万,若都这般不遇知音者不弹,全该罢手把琴给砸了。
公子问:“这三年姑娘都未曾遇到一位知音?”
木槿道:“有一位我极敬重的长辈,可称知音。可惜他大约不爱听我弹琴,于是我便不弹了!”
“除此之外,再无一人?”
“再无一人。”
木槿坐到琴前,指尖一触上琴弦,那略显平凡的圆圆面庞忽然焕发出夺目的神采,眼眸清澈流光,绝世宝珠般顾盼生辉。
她像一位女王般端坐宝椅,睥睨着自己的领地,骄狂肆恣,不可一世地断言道:“三年,再无一人值得我为他弹奏一支曲,高唱一阕歌!”
指弦拨动琴弦,铮淙声起。
阿薄在门口悄悄伸着懒腰,正要继续闭着眼睛练就他站着打盹的本领,忽听屋中如有惊雷破耳,直冲心扉,他腿脚一软,差点摔下。而此时四面已有鼓点激昂,声声如在近前,顿又惊得他汗流浃背,拔腿欲逃,偏偏股战而栗,惊怖得靠在门边,再不敢动弹。
惊恐回首时,只见屋内唯有那少女独坐琴边,指尖撩动如有神助,精灵般挑舞于丝弦之上,竟让那细细的丝弦瞬间有了勃发的生命力。奔惊雷,奏鼓点,豪宕喊杀声四起,如席卷一切的海潮,雄壮慷慨,快要卷尽前方的波涛万丈。激越劲健的琴声里,有笛声奔起,如金鹏展翅,直破云霄,正与那琴声相和相依,狂肆不羁,仿若万马奔腾,横扫千军,其锐势可惊天地,无可阻挡。
高昂的曲调里,有胜者当为王的喜悦,有死亦为鬼雄的悲壮。
竟是一曲慷慨激昂的《逐鹿》!
如此激越磅礴的曲调,竟是由一个来历不明的平凡少女和一个身缠痼疾的病弱公子奏出。
一曲终,四面寂静。
而余音激荡,犹在耳边盘旋。
阿薄许久才吁了一口气,咕哝道:“是弹琴呢!”人已软绵绵坐倒在石阶上。
木槿只与那公子对视,两人额上都有密密的汗珠,却又都双颊泛红,双眸明亮。
郑仓似乎很不安,俯了身待要说话,公子抬手阻了他,向木槿问道:“瞧你装扮,非大富即大贵,为何连奏《逐鹿》这样的曲调,都能奏出些微孤诮之意?”
木槿时常入宫相伴许知言,虽不像其他命妇那般品服大妆,但总要穿戴齐整。出宫后她嫌热得慌,路上早将厚实的外袍脱了,沉重的簪饰也摘去若干。不过,以她的身份,只怕连领襟袖口的针脚都能透出尊贵来,这公子自然看得出她的与众不同。
木槿也不否认,只向他微笑道:“公子同样富贵双全,才识出众。不知为何笛音里总透出离索之意?”
两人四目相顾,各自了然而笑。
古琴名独幽,能弹奏者众,但能奏出绝佳曲调者,无不心性孤高出尘,宁做幽谷空兰独自芳,不做红尘牡丹媚世人。
那公子抚着玉笛,终于记起一事,“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木槿。”
“木槿?仿佛是花名。”
“对。木槿花,又叫朝开暮落花。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传说,这是一种很薄命的花。”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与其想着它朝开暮落,何不想着它暮落朝开?多有朝气的花儿!”
木槿笑得眉眼弯弯,“我最敬重的那位长辈,也是这样和我说的。”
公子便微笑,“你若不急着回去见那位长辈,不妨在舍下盘桓几日。只是在下饮食清淡,只能以清茶素酒相待,盼木槿姑娘勿嫌简薄。”
木槿笑嘻嘻道:“我正在减肥,饮食清淡再好不过了!”
“你哪里肥了?”公子莞尔,转头吩咐阿薄去找人收拾客房,自己也起身道:“我有恙在身,先行回房休息,姑娘请自便!”
他这样说着时,郑仓已连忙俯身相扶。
饶是如此,他右膝一弯,差点跌落在地。被郑仓扶起时,已疼得唇色泛白,豆大的汗珠自额上涔涔而下。
木槿奔过去瞧时,他已喘过一口气来,抬头向她勉强一笑,“不妨事!”
“哦!”木槿想去搀扶,又觉失礼,遂站在那里目送他扶紧郑仓,艰难地一步步走出去。
临到门口,他忽又回过头来,向她道:“忘了告诉你,在下姓楼,草字小眠。”
木槿一呆,“楼小眠?”
这就是楼小眠?
一个安静得近乎颓丧的名字,即便是深居简出如木槿,亦是如雷贯耳。
木槿虽然从未参与大吴政务,但她从蜀国带来的众多从人并非吃素的。寻常许知言父子谈论政务也从不避她,故而她对朝中动态并不陌生。
楼小眠出仕迄今不过五六年,却从最初不起眼的太子侍读,一路做到吏部侍郎、御史大夫这样的高位,可谓人人瞩目。最难得的是,他并未考科举,入翰林,是以白身入仕,一路升至二品大员,连那些三朝老臣都不曾提出异议。
据说,他是十余年前致仕的老丞相楚瑜教养成材的弟子。当年许知言闻楚相重病,派人前去探视,楚相遂在临终前举荐楼小眠辅弼太子。
楚相交游广阔,门生遍天下,朝中老臣大半对其十分敬服,故而对其门生也格外高看几分,加上太子和他相处日久,对他的才识十分信服,故刻意提拔,几番委以重任,故而天下人俱知其才干出众。如今,左相陈茂年迈,历了些风波,开始流露告老还乡之意,木槿曾听许思颜向父皇提及,欲以楼小眠为相,而许知言对此尚有疑虑,一时未有决断。楼小眠在清查赵凌一贪赃弄权案后遭赵氏余党伏击,虽未受伤,却因落水染了风寒,引发旧疾,算来已在家休息十余日了。
黑桃花显然早已知晓这里住的是楼小眠。以楼小眠和太子的亲厚关系,若他发现太子妃被人追到他的院子里,自然会把她救下,好好送回太子府去。
可如今嘛,她还想再听听曲子,看看风景。
楼小眠外柔内刚,孤高清傲,既知知音难求,应该也很愿意将她留下,甚至连她的来历都不去深究。
而这样妙解音律洁身自好的美好男子,比同样俊秀却浅薄好色的太子殿下不知好了多少。
被引入一间收拾得齐整清洁的客房后,木槿倚着窗棂看着月下小池发呆片刻,才自嘲一笑,从随身荷包中取了一小块香料,在烛火上点燃了,丢到窗外,然后轻轻阖上了客房的窗扇,将满池清荷和浅浅的芳香关在屋外,顾自睡觉去了。
若是被太子府或皇宫那些人瞧见,太子妃半夜三更不睡觉还对着窗外发呆,更把上好的香料丢到窗外,怕是要在背后嘲笑不已了。
如果他们一直想看她的笑话,那她的一言一行落在他们眼底始终会是笑话。
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屎壳郎只看到屎。嗯,最大的屎壳郎就是她的夫婿许思颜……
其实她也很愿意离他远些,更远些。
多少人认为她配不上他,可又有谁知道,她其实也瞧不上他呢。
“丢了?”
武英殿里,许知言坐于棋盘前,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把玩着以往和木槿下过的棋子。晨间的阳光透过水碧色的窗纱漏进来,逆着光的容颜便有些看不清晰,但并没有预料中的惊急。
许思颜跪于前方,眉目间的温文俊秀宛如其父,一双黑眸晶明如镜,却小心地敛住,低声答他的父亲,“儿臣已经派出许多人手去找,那闯宫之人目标不是太子妃,应该不会伤到木槿。”
许知言问:“木槿身边那些人也在找吗?”
许思颜叹道:“也找了大半夜,清晨才都回来。入宫之前,明姑姑还在找我要人,闹个不休。”
“她说什么了?”
“无非说慕容良娣有心害太子妃,怪我偏心骄纵了良娣。”
“那你觉得自己偏心吗?”
许思颜静了片刻,垂头道:“儿臣知错了!待木槿回来,儿臣必好好待她。”
许知言淡淡一笑,“在我跟前好好待她,一离我跟前,便对她不理不睬?”
“儿臣不敢!”
“你怎会不敢?这三年你不是一直这样待她吗?”
“……”许思颜忽抬头,直视他的父亲,“我会给她作为我的妻子应有的尊荣和富贵,让她一世衣食无忧,绝不让人欺她辱她……我能做的,也仅是如此而已!”
“即便娶回来的是个国色天香的绝世美女,一样会被你如此冷待,对不对?”
“如果父皇认为这是冷待,那么,就算是吧!”许思颜的眼底闪过和他父亲极相像的冰晶般的锋锐光芒,“父皇让我娶她,原只是打算用她来维系吴蜀两国的情谊,不是吗?”
“不是。吴蜀联姻之事,是由蜀国国后提出。她想给你的,必定是最好的。”
“哦!”
许思颜漫不经心地应着,神色异常淡漠。
许知言瞧着的爱子,笑得有些苦涩,“我一直不曾过问你们小夫妻间的事,一则木槿还小,二则强扭的瓜不甜。我盼着你能自己看出她的好处来。可惜,你根本不愿意认真看她一眼。”
许思颜垂头,“孩儿知错了!”
许知言瞧着他,慢慢掷下手中的棋子,站起身来,向随侍宫人道:“传膳。”
为了木槿之事,许思颜一早入宫谢罪,父子俩都未及用早膳。
听得许知言吩咐,许思颜正要起身侍奉父亲一起用膳,许知言背对着他,微侧了头淡淡道:“跪着。等你真的知错了再起来!”
许思颜吸了口气,不敢抱怨,心里却已将劫走木槿之人骂了千万遍,面上仍强笑道:“父皇,我须得出宫尽快寻回木槿。”
许知言坐到桌边拈了杯喝茶,好一会儿才答道:“不用寻了。若她不回来,是你没那福分。”
“父皇……”
年轻的太子不得不重新跪下,已是万分惆怅。
便是他偏爱儿媳,也没必要这样埋汰自己的儿子吧?
与太子府上下的忙乱相比,木槿在楼家过得可谓优哉游哉。
楼小眠官位虽高,但并非世宦之家,到吴都才不过五六年,故而所住宅院并不大,反是精巧简约,婢仆厨役总共也才寥寥十余人,比木槿的凤仪院冷清多了。但郑仓勇武,阿薄灵巧,侍儿慧黠,粗使仆役勤谨,厨娘更煮得一手好菜,服侍他一人,倒也尽够了。
如今多了个木槿,不过多了张嘴而已。
至于木槿睡到什么时辰起床,再不会有人理会。侍儿瞧见她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出来,不过奉上洗漱用具和几样素淡早点,便回楼小眠那里去了。
楼小眠还未起床。
据说他昨晚到那时还未睡,便是被病痛折磨得无法入眠。
木槿闻得他病情不轻,且不易痊愈,心下甚是惋惜。
上天为何要折磨楼小眠这等温雅有才的优秀男子呢?
要折磨也该折磨许思颜那般从小呼风唤雨左拥右抱兼对她薄情寡义两面三刀的富贵渣男呀!她绝不会介意他是她夫婿的,真的!否则她就不会对劫她出来的黑桃花满怀感激了!
不过,她在院里走了一圈,并未发现有黑桃花回来过的迹象。
想来他若能安然逃脱,把憋了一晚的老血吐出后也该虚脱了,缺心眼才会跑回来看她有没有在等他。
天地良心,木槿一心盼着和他重逢呢!
毕竟,她这样耍弄人的机会太少了,可以供她耍弄的人也太少了,是不是?
而她,似乎也太久没像昨晚那样欢畅舒心了。
慢慢踱于竹林小池间,只觉天高云阔,绿影摇曳,向来被高高宫墙压住的心蓦地轻松下来,密密封存的记忆像破开了一角,顷刻飘往千里之外。
高高荡起的秋千架,尖尖挑起的绣鞋踢着前方的碧桃花,笑声在落花如雪里飞舞。
有少年高挑清健,绣有三色金蟠龙云纹的石青直身长袍掠起,却是拉过她的秋千,和她一起飞高,高得看到了琉璃瓦外的红尘烟火,市井繁华。
她眼眸清亮,笑得憨态可掬,“五哥,你行李预备好了吧?”
“行李?”
“不是五哥送我去吴国吗?”
他侧头,黑眸如渊,再不能染入蜀宫内的半分春色。
“不是。”他低沉地答道,“初八那日……会由二哥、三哥送嫁。”
“为、为什么?”
他没有答话,静默地飞落于秋千之畔,那等俊伟的身姿,居然显出几分颓丧。
无人使力,秋千慢慢地顿了下来,顿在他的旁边。
木槿握着藤索,心下迷茫,“五哥……”
她的五哥终究没有答她的话,转过身去,一步步地踏向宫外。
簌簌花影缭乱,濛濛飞絮飘扬,模糊了那熟悉的身影,也模糊了她的眼睛。
看着宫人忙乱了大半年,她依然每日里读书、练剑、玩笑,仿佛事不关己。
她其实真的很迟钝,迟钝到直至那一刻,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即将离开这里了。
也许还将永远离开这里,失去这里的一切。
离开熟悉的宫殿和池苑,离开呵护她的父皇母后,离开疼爱她的兄长阿姐,甚至离开教她剑术陪她读书的五哥,离开养她育她的那片土地,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大吴,接受一个陌生男子不知是真是假的宠爱或冷落。
木槿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湿,连忙仰起头来,弯一弯唇角,懒洋洋地看向那老槐。
郑仓走过来,问道:“木槿姑娘,这大太阳的,你在看什么呢?”
木槿笑了一声,揉着眼睛道:“无聊呢,给太阳晃得眼睛疼。大仓鼠,你这里有绳索木板吗?我想搭个秋千玩。”
郑仓一呆,说道:“有,不过得你自己搭去。仓鼠可上不了树!”
木槿飞身跃上老槐,笑嘻嘻地看着他,“没事,我能上树!”
她不知道郑仓的武艺有多高,但他能知晓木槿听了五支曲子一动不动,那修为想来有点吓人,遂她也不打算在他们跟前掩饰自己的身手。
“呃……”郑仓又打量她几眼,返身去找人寻绳索,却禁不住嘀咕道,“这是谁家的闺女,也太野了吧……”
论起会武的女子,吴都不是没有。太子许思颜身边便有个女侍卫名唤沈南霜,容色武艺俱佳,很得宠爱;慕容依依将门虎女,也曾学过些拳脚功夫,但她早就是太子侧妃,生恐练出个粗手大脚,失去如今弱不禁风惹人怜爱的媚人风姿,故而早就把武学放下了。
这女子穿戴绝非普通人家,就该学点诗画女红,才能嫁个好人家,讨得夫婿欢心,好端端练出一身的武艺做什么?
木槿也不理会旁人怎么想,顾自挑了一处粗壮枝桠,上蹦下跳地忙得欢腾,似决意要搭出一架秋千来。
楼小眠终于也起了床,闻讯也好奇地踱到老槐下观望。虽取了卷书在手中,想来也是看不进去的。
他心腹侍儿名唤茉莉,却是个肌肤皎洁容色清丽的慧婢,此时边瞧边掩口笑道:“昨日听这姑娘琴声,倒是个不凡的人物。”
楼小眠沉吟道,“本就该是个不凡的人物。”
快要午时,木槿才搭好秋千,可惜此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树叶间筛下的圆形光斑炽烈如火。木槿坐在秋千上荡了片刻,晒得脸儿红彤彤的,她擦着额上的汗,抬眼看了看天,神情便有些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