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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锦屏掩,镜里情事梦中欢(1)

六年前,皇后之父、手掌北方兵权的名将慕容启病逝,其长侄慕容宣虽庸懦,因女儿慕容依依为太子侧妃,深受宠幸,遂承继了临邛王的爵位,并立了长子慕容继初为世子。慕容宣之弟慕容安却是军中名将,颇有慕容启之风,嘉文帝许知言遂封其为广平侯,两年前又封其子慕容继棠为御林军神策营副统领。谁知不久慕容继棠被人告发强占民女,太子震怒,遂革去其职位,令其至今赋闲在家。

这样的将门府第,自然高手如云。即便黑桃花身手极高,惊动了这许多人,也只有狼狈逃窜的命。

于是,挑着偏僻处疾奔离府,成了他们的第一要务。

嗯,黑桃花的第一要务。

黑桃花当然不会知道,木槿的母后夏欢颜不仅容色绝美,并且医术超群,最擅长治病解毒,当然也擅长以毒攻毒。木槿没能学会母后的招蜂引蝶,但无疑学会了母后的招蛇引蝎。

这会儿,木槿缩在黑桃花的宽大披风里,好整以暇地将袖子里用来引蛇的迷药藏好,探出个脑袋来问他:“黑桃花,你干吗往外跑?府里那么多人追你,你该回你主人那里求救才对。”

黑桃花低头看到她自以为聪明的神情,恨不得一巴掌把她的小脑袋拍到脖子里。他愠道:“还不是你害的?给那位看到是我闹破了他们的好事,纵然主人信任我,又怎经得起他日日夜夜给我使绊子?”

刚那临邛王世子慕容继初自称侄儿,又称香卉为姨娘,显然香卉该是他叔父广平侯慕容安的妾室,却不知待会儿会有多少人会发现这二人的不伦奸情……

不论闹破他们好事的是谁,慕容继初都该对他恨之入骨了!

木槿奇道:“明明他们自己做了不好的事,本该自己反思,为何反给你使绊子?”

黑桃花好容易躲开两个追来的侍卫,奔出慕容府,眼见后面还有人紧追不舍,连忙运起轻功发足狂奔,顺便恨恨地骂道:“你真呆得可以!缺心眼!”

“谁说的?”木槿抗议,“他们都说我没心眼!”

黑桃花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没摔下去,怒道:“你、你、你闭嘴!”

奇了奇了,他之前怎会有一瞬间觉得这太子妃蛮有灵气?

这时候,被气笑或被激怒都会很要命啊!

比如刚这么缓上一缓,后面的追兵又靠近了些。

那几人身手并不下于他,而他更吃亏在手上还揽着个女子,而且奔得越远,越觉得她沉重。

他终于愤愤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胖?”

木槿悠闲地在袖子里掏摸着什么,答道:“有啊,所以我在减肥。”

“……”

这回答着实让人发作不得。

她把指间的什么东西送到口中,黑桃花清晰地听到她的齿缝间发出“咯吱”一声脆响,不由问道:“你在做什么?”

“嗑瓜子啊!”

木槿丢开瓜子壳,又往口中送瓜子,一边熟练地嗑着一边还道:“人生在世,吃穿二字。看看跟在你后面,吃苦受累的……幸亏我出宫时抓了把葵瓜子在身边。你要不要来几粒?”

正全力提气运功飞奔的黑桃花猛地真气一散,结结实实地从某处屋檐滚下来。

木槿自然跟着摔落,一跤跌在他身上,兀自叫道:“哎呀,我的瓜子掉了!”

她赶忙俯下身去找葵瓜子都撒到哪儿了。

“你、你……”

可怜的黑桃花终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眼见追兵越来越近,他把她拎起来便跑,但终于下定决心般转了个方向。

他道:“呆丫头,你给我听好了!”

木槿被他夹在肋下动弹不得,再没法去掏瓜子,只得应道:“你说,我一定听好。”

黑桃花道:“带着你一定两人都走不脱。我待会儿把你藏到一个大院里,你先躲起来,我甩掉他们就回来找你。”

“行。只是你要记得,我不认路,你一定要记得回来找我!”

“嗯。”

黑桃花下意识地应了,然后便很想打自己两拳。

他似乎是劫了这位尊贵的太子妃做人质的吧?放了她,她就该额手称庆吧?为什么现在他好像成了她的保镖?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莫非和一个呆头呆脑的女人待久了,他也变得又呆又笨?

他吸了口气,眼见前方出现一座白墙青瓦的院落,连忙飞过去,说道:“记住,要躲起来!若被人发现了就大喊大叫,报出你的身份,院中之人自然会出来救你。”

他身子略倾,已将她好端端送入院中,却兀自张着披风,佯作带着个人的模样。

木槿在院内站稳,犹是一脸迷糊,“大喊大叫?”

“对,就和你刚才看到蛇一样……”

黑桃花说着待走,忽见木槿鼓起腮帮,忙顿身指住她,“不是现在叫!现在躲起来!”

木槿一呆,这才转身四下打量可以躲避之处。

黑桃花只觉她实在傻不可言,并且无可救药,正待再作指点,却见追兵已近,只得不再看她,憋了口气顾自向前飞逃而去。

他觉得自己已经憋出严重内伤,只怕逃脱追捕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连吐三升老血……

尾随的追兵转瞬即到,约有四五个人。其中一人扫了一眼院内,说道:“你们先去,我在这边看看。”

分明是发现对手曾在这里顿过身,起了疑心。

那人衣衫甚是普通,脸部轮廓宛如刀刻般深邃,一双深凹的眼睛转动之际利若鹰隼,有种难以言说的枭霸沉雄之气。

他身手极高,很快将四周寻觅了一圈。

这座院落并不大,池馆如画,竹林潇潇,只临近围墙处有一株高槐,恰挡住下方一张汉白玉棋墩,想来主人家夏日纳凉时常在树荫下下棋。

主人家尚未睡去,前面水榭亮着灯,有僮儿立于门外打瞌睡,再不能发现这院里已多出一人。

但黑桃花只在这里略顿了顿,随即他便赶到,就是将什么人或物留在这边,也绝不可能这么快送到屋里去。

他双手空空回到围墙边,又将头顶的高槐仔细打量两眼,摇了摇头,沿了黑桃花逃走的方向飞身而去。

待他走得远了,高槐深处细细的枝条微微一动,娇小的身影顺着树影翩然而下,如顺风飘落的一枝芙蓉,优雅婉约,闲谧绰约。

她嗑了一粒瓜子,丢开瓜子壳,对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嘀咕:“慕容继棠?”

那个被戴了绿帽子的广平侯慕容安的独子,好容易当了神策营副统领却因强占民女被革职的慕容继棠,的确不是那个趴在女人肚子上的世子慕容继初可以比拟的。

正思忖时,那边的水榭里缓缓飘出一缕笛声,越过茜纱琐窗,越过清莹碧水,越过摇曳莲荷,清风般悠悠荡来。其缥缈萦回,如流云舒徐,恍惚微冷,如惊鸿振翅,幽幽徐旋,令人如生双翼,快要驭风而上,直飞碧落。

木槿不觉丢开瓜子,窥着那柔而暖的烛光,慢慢地走了过去。

太子府,蟾月楼。

慕容依依对着镜子看着脖颈上那道被刺客割出的浅痕。

侍儿紫凝从侧方端着一面铜镜为她照着,安慰道:“郡主放心,很浅,两三天便可痊愈,绝不会留下一丝疤痕。”

慕容依依皱眉道:“我倒盼着疤痕深些才好。”

紫凝愕然不解。

张氏急匆匆走进来,低声道:“郡主,太子已经回来了。书房里人来人去,想是应该安排了很多人手寻太子妃!”

慕容依依点头,“自然要寻的。”

“我也知道这一回和咱们有点干系,那人还是寻回来的好。”张氏看着自家郡主娇美夺人的容色,更是愤愤不平,“若非她是蜀国公主,这太子妃位轮得到她?那愣头愣脑的呆样,搁谁家不是公婆嫌弃丈夫讨厌的媳妇儿?偏生一时还动她不得!”

慕容依依道:“嬷嬷,你不可小瞧了她。且不说皇上念着上一辈旧情疼她得紧,便是她院里那些人,看着老实,可真招惹上了,哪个不是伶牙利爪的?”

张氏也不由叹息,“说的也是,连身边的丫头都厉害。上回有官儿送了一罐莲花玉颜粉来,说是取七月七日绽的莲、八月八日采的根、九月九日撷的实,配上多少好东西才调成的,可以镇心益色、驻颜轻身。我想着那位从不用这些,放着白坏了,便和管事说了,悄悄把他那份用普通莲粉换了。谁知她身边的秋水偏认得,挑着那管事正和太子说话的时候,把东西当着众人还给管事,说这样的东西在蜀宫连最下等的丫头都不用,送来的官儿居心叵测,藐视皇家,她还要管事和太子说明,彻查此事……”

慕容依依不待她说完,便叹道:“嬷嬷,你少去招惹那院里的人。幸好那管事是我们的人,只推下面的人拿错了,自己把这事认了下来,太子也不深究。不然便是呆丫头不晓得告状,明姑姑时常随她入宫的,在皇上面前稍露些口风,皇上不动怒则已,若是动了怒,你知道的……”

张氏打了个寒噤。

木槿嫁过来的那年秋天,明明是她自己年幼贪吃螃蟹,吃得太多才腹疼不止,谁知明姑姑跑宫里找嘉文帝许知言,偏说有人暗害公主,刻意安排席上茶食尽是凉寒之物,太医又说病得重了可能不孕不育,惹得许知言大怒,不顾病体亲临太子府,问着排宴之人是谁,也不问是否有人主使,是否刻意相害,当即拖出去勒死。当日煮饭的厨娘、侍宴的侍儿、端菜的奴婢,甚至连厨下烧火的婆子,统统被打了一顿逐出府去。

这还不够,后来许知言又问明姑姑平素哪些人对太子妃不敬,明姑姑居然一口气报了四五十个,许知言竟依了她报过去的名单,将太子府的管事逐走十之六七,太子妃的凤仪院更是只留下木槿自蜀国带来的人。原先慕容依依和另一位保林苏亦珊以及太子自己安排过去的人,遂被撤得干干净净。

太子许思颜素来孝顺,何况许知言难得大动肝火,再不敢阻拦,在旁垂了头乖乖听训受责。

其后,许知言把自己的心腹之人送了些过来侍奉太子妃。这些皇宫里出来的,可谓背景强大,无人敢惹。慕容依依既是临邛王府的郡主,又有姑姑慕容皇后撑腰,太子府的内务向来是她说了算,独太子妃所居的凤仪院油盐不进,太子妃再呆再傻,一入凤仪院便被保护得如同铁桶围住般,连她每日在里面做什么都不会传出一点声息。

想来蜀国国主萧寻就这么一位公主,必定挑了最忠心伶俐的奴婢侍仆随嫁。慕容府再怎么厉害,到底是武将之后,于培养心腹方面,比起那一国之君,自然不如远甚。

此事唯一的好处是,太子许思颜从此更不待见太子妃了。

原先他虽未在凤仪院留宿过,平时和她见面还维持着惯常的温文笑意,问几句温寒饱暖,但自从许知言因她将太子府整个儿清洗一遍,许思颜看到她时,便连笑容也懒得奉上一枚了。

慕容依依皱眉,道:“如今皇上护她得紧,但总有护不了她的那天……”

张氏连忙点头,“对,到那时我们再细细思量,怎样瞒过蜀国,无声无息把她摆布了,还怕那中宫之位……”

“你先别想着以后,如今,只怕我们有些麻烦了……”

“郡主,难道那刺客……真和慕容家有关?”

“若他是从涵元殿出来的,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前儿父亲曾遣人过来悄悄问我,那些秘密弹劾慕容家的大臣都是哪些人。因我不知,他很可能叫人去涵元殿直接翻查奏本。可父亲怎么安排的,怎会被人发现,还藏在我的车驾下出来?”

张氏也在疑惑,“是呀,可惜现在还没探到消息,也不知在宫中有没有露出马脚。还有那车驾,坏得蹊跷……”

“若是露了马脚,我还得谢那傻丫头替我当一回人质呢!”

若是宫中之事被发现与慕容家有关,蒙面人再好端端把慕容依依放回来,无疑会令慕容家更难洗脱嫌疑。

慕容依依低头想了半日,叹道:“我还是先去见见太子吧!”

张氏应了,又道:“其实现在最急的不是这事儿。”

“那是什么事?”

“郡主,得尽快生一个皇孙呀!”张氏叹道,“你和太子一起已经九年了……那时吴蜀两国刚开始议亲,那小丫头才八岁,毛都还没出齐呢!若你当时便有了身孕,那亲还能议得成?便是议成了,若在迎亲前怀上,皇后也会为你作主,怎么着也不会让那个呆丫头压你一头!”

慕容依依绯红着脸,半晌才道:“嬷嬷,这事又岂是我急得来的?起居饮食我都已万分经心,姑姑也遣了太医一直帮调理,就是没动静,又能怎么办?不仅是我,苏亦珊、沈南霜,还有他身边那些通房丫头,也都没动静……”

张氏也是忧愁,“说得也是。只是如今太子虽宠你,可后面总会有新人春葱似的一茬茬进来……你都二十四啦!”

慕容依依咬唇不语。

太子府书房。

许思颜眉目俊雅,正微侧了头仔细听臣僚禀告事情进展。

太子詹事吴为说道:“我已找了涵元殿管事太监再次核查过,的确只少了前天呈上来的那封密折,就是郑洪、吴培汉他们几个联名参奏临邛王父子侵占良田、克扣军饷的那道折子。”

许思颜唇角一勾,笑意越发温文,眸中却明显闪过一抹嘲讽,“那个折子,我不是已经压下来了吗?他们还盗那折子做甚?”

吴为低头不做声,太子府丞魏非却已摇着羽扇轻笑起来,“若换了我,听着些风声,当然也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挡爷的道,看他到底长了几颗脑袋,回头无论如何要把它们割下来出气!不过他们应该知晓,太子必会将折子压下来不作处置,目的只是想知道是哪些大臣在和他们作对,为何要把折子盗走?”

吴为沉吟道:“我问过最先发现那人的宫卫,那人应该是刚进去就被发现了,还没来得及抄走或拆看,便带了密折直接逃走了。”

“有理,有理!”

魏非连连点头,看向年轻的太子。

许思颜指节轻叩桌面,淡淡道:“临邛王会如此无能?”

魏非、吴为都是一怔。

许思颜道:“母后在宫中十八年,慕容家的势力随之深植皇宫,盘根错节。近年我多在涵元殿处理政务,父皇不欲旁人多做干涉,将内外人手替换了好几次,能直接为慕容家所用的已经不多。但我不信,他们要盗涵元殿的折子,得那么辛苦从宫外找人盗,盗完以后还得借他们家郡主的车驾回去,不怕万一被发现,会连累了他家郡主?”

魏非沉吟。

吴为则小心问道:“殿下的意思是……”

“有人要嫁祸临邛王。”许思颜笑了笑,“方才我不是让成谕和少锋往慕容府附近寻找?如果我猜得不错,太子妃一定会被丢在那附近。”

魏非点头,又复摇头,“嫁祸临邛王?别说如今查无实据,便是真有人指证临邛王有心盗密折,也不可能因这点事便定了临邛王的罪!”

许思颜拈过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方才闲闲而笑,“定不了大罪,要不了命,牵连不到族人……不轻不重,刚刚好。”

魏非顿时悟了过来,“殿下是说……”

外面忽有人回禀道:“太子,慕容良娣来了!”

“请良娣进来。”许思颜应了,向魏非等挥挥手,“你们继续往那个方向留意。记住,别打草惊蛇。还有,寻到太子妃就立刻报我。此事万不可拖到天明,到时必定瞒不住父皇。咳,便是及时找回,我也难免入宫谢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