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从悦的封地亦在江北,本可与许思颜同行,但他的相随侍从甚多,再加上许思颜身边的人也不少,合在一处未免太过招摇。何况许思颜此去江北本有要事,不想一早暴露行踪,遂他们决定还是各自分开走。
许从悦颇是不舍,何况着实对那个不知是侍儿还是太子妃的木槿好奇至极,意欲陪着他在守静观歇上一晚。无奈这守静观相对于先后来的三路人马来说,委实太过逼仄了些,他若不想为难自己部属露宿山头的话,便只能午饭后告辞离去了。
木槿在午饭前便被楼小眠邀了过去。
木槿去得极快,还特地仔细打量了他几眼,没发现他被“蹂躏”后有甚不适或不妥,才放了心。她顾自去把玩他的笛子,叹道:“遇到那样的主子……楼大哥,瞧来你运气不比我好多少。”
楼小眠一想到她是怎样看待着自己,便不觉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才道:“我也甚觉无聊,所以喊你过来说说话。木槿,上回咱们奏《逐鹿》,你弹琴,我吹笛,这回能不能换一换?”
“换一换?”
“对,换我弹琴,你吹笛,瞧瞧比上回效果如何。”
木槿沉吟,“我在笛子上倒不曾用心过……不过可以一试。”
那厢楼小眠正倒了茶水喝着,忽道:“木槿,你来尝尝,这茶里什么味儿?好生怪异。”
木槿怔了怔,忙走过去时,楼小眠已为她倒满一盏。
木槿接过,喝了一口,未觉出什么异常,遂再喝一口,细细回味,才惊异道:“啊……似乎有蒙汗药的味儿!”
楼小眠击掌道:“木槿姑娘,你真是太聪明了!”
木槿一呆,忆起楼小眠所喝的茶明明也是从那茶壶中倒出,急提了那壶要细看时,只觉头重脚轻,身体一歪,人已倒了下去。
茶壶跌落,茶水淋漓了满袖,而她已伏在地上昏睡不醒。
楼小眠不觉好笑,虽知茶水不至于将她烫伤,还是忙不迭弯腰将她扶起,从袖中取了丝帕,给她拂拭袖上的茶叶和淋漓的水渍。
夏日衣衫单薄,浅紫的袖子更是薄如轻纱,如今被水润得湿了,楼小眠为她拭时,便沾在肌肤上,透出了洁白的肤色。
到底男女有别,他是不是该避些嫌疑?
楼小眠踌躇,正要放开她唤人进来收拾时,忽看到那臂膀上似有异样的红痕。
难道给烫伤了?
楼小眠轻轻撩起那袖子,见到一截玉藕般的臂膀。
入目便是一点嫣红,色泽殷殷如赤玉,正是女子未婚时父母为其点的守宫砂。再往上,便见一块很明显的红痕,乍看像是烫红的,但细细看时,分明是一块红色胎记。
这胎记似圆非圆,两边微凹,倒像一只张开翅膀的蝴蝶般。
楼小眠手中的丝帕蓦地飘落,他不可置信般抚向那胎记,失声叫道:“仓叔,仓叔!”
郑仓在外应道:“来啦!”声音倒有几分看好戏般的欢悦。
来的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楼小眠顿了顿,飞快拉下木槿的袖子,再抬眼时,似仓皇又似惊喜的神色已经迅速敛去,依然是一派恬淡从容。
郑仓后面,跟着沈南霜。
她瞥向地上昏睡的木槿,已然笑道:“果然太子神机妙算,猜到只需楼大人出手,再没有不成功的!我先把她带走,待会儿便安排人送她回府。”
楼小眠缓缓站起身来,微笑着点头道,“太子妃倒下时把茶水泼在身上了,还需劳烦沈姑娘先为她更衣。这天气虽热,裹了湿衣睡只怕会着凉。”
沈南霜忙应道:“是。我这便去为太子妃更衣,好好安排人送她回去。”
她向楼小眠行了礼,这才抱起木槿,径自离去。
楼小眠噙着笑目送她离去,待她不见了踪影,身形却已一晃,一头栽了下去。
“公子!”郑仓大惊,连忙扶起他,却见楼小眠脸色苍白,眸光却异常明亮,似浮了层潋滟的水色。
他握住郑仓的手,低声道:“仓叔,立刻派人前去蜀国,仔细查一查萧木槿的身世。”
郑仓一怔,“公子将她带出京前,不是都查过了?她就是太子妃,蜀国国主萧寻和夏后唯一的公主。”
“她并非萧寻亲生。”
“对,但萧寻并无亲生子女,这位公主是他和夏后自襁褓间一点点带大的,疼爱至极,实与亲生无异。”郑仓压低了声音,“话说大吴太子的身世,也不是什么秘密。若她是夏后亲生,便是同母异父的妹妹,也不能嫁过来了吧?”
楼小眠恍若未闻,眼神飘忽,许久才道:“我要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只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谁……”
雍王许从悦在午饭后带着自己的一众部属告辞,许思颜带着观主亲自送到守静观外,约好下回上雍城再会,才恋恋而别。
从京城过去,一路俱有官道。许从悦坐在他那宽阔舒适的马车里,旁边有美人巧笑嫣然,红袖添……嗯,红袖添茶。
他喜欢品茶,绿茶白茶青茶红茶都爱,只是不喜欢茶味里混上别的气味。
哪怕是最好的檀香沉香龙脑香,都能冲去茶香,扑入鼻际便没那么清爽怡人了,而入口的茶水仿佛也因此改了味儿一般。
于是,他喝茶时不熏香,这车厢里也只有一股子茶香悠悠漫卷。
他惬意地品着茶,向旁边侍奉的小美人道:“纤羽,你看这青茶,既有红茶的浓鲜,又有绿茶的清芬,鲜爽甘美,可美容颜,可清心目,又唤作‘绿叶红镶边’。赏着茶形,品着茶水,宛如行走于春秋之间,看春草吐绿,看红枫胜火,岂不妙极哉!岂不乐极哉!”
话未了,只听旁边有女子打喷嚏。
许从悦怔了怔,看向正侍弄茶盏的纤羽。
纤羽婉静如水,容色美丽,更兼浓睫纤纤,如鸦羽扑闪,却是个标准的绝色小佳人。她不解地眨了眨眼,疑惑地回望主人。
自许从悦的封地到京城,路途甚是遥远。他所带的从人中,除了这个擅于烹茶小美人纤羽,再没有其他女子。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道:“这种产自安溪的青茶,一年可采摘四次,分别在立夏、夏至后、大暑后以及白露前。其中在立夏时所采的春茶最好……”
又传来一声喷嚏……
这一回,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连纤羽都听到了,吃惊地张大了嫣红的樱桃小嘴儿。
更让他头皮一麻的是,他已听出这声音有几分耳熟。
声音仿佛就来自车厢外。
他猛地掀开旁侧锦帘,向外张望。
然后,正见一张圆乎乎的脸靠上来,鼻子差点和他碰到一起。
他猝不及防,惊得猛向后退了一步,正撞上纤羽。纤羽惊叫,手中的茶壶已然跌落,立时壶碎水流,很快漫到了许从悦的脚边。
那张圆脸便绽开大大的笑容。
“可惜了,这种名匠所制的银砂老壶能酿味,能留香,如今有银子也没地儿买去。倒是这安溪青茶虽珍贵,却是年年都有上贡,回头和太子要一斤半斤的应该不难。”
许从悦再顾不得什么茶壶茶叶,看着那张憨笑的脸庞,有种快要精神错乱的幻觉。
没错,他敢肯定,眼前这个穿戴着他家随从衣饰的丫头,就是那天害得他被人穷追不舍差点吐血当场的太子妃。
可太子许思颜给他介绍时说得明明白白,说她是御史大夫楼小眠的侍儿……
于是,眼前的少女只能算是地位极低的小小侍儿?
可她明明是蜀主心爱的公主,嘉文帝心爱的太子妃,把她当作侍儿稍微不敬了那么一点点,只怕那两位追究起来,他就得摸摸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还好端端长在脖子上了!
许从悦默念着自己的身份和少女的身份,好久才挤出一丝笑来,“咦,姑娘不是楼大人的侍儿吗?怎会在这里?”
木槿低头看看身上的男装,笑道:“哦,雍王爷有个随从闹肚子,一时不能来,所以喊我替班。”
“替……替班!”许从悦看向他的侍卫长。
侍卫长发现异常,早已放慢了车队速度,自己打马过来,诚惶诚恐地回道:“王爷恕罪!属下、属下不知此事,也不知这位、这位姑娘是什么时候跑来车队中的……”
他只是刚刚才发现车队里少了一个最矮瘦最不引人注意的侍从,且他的衣服不知怎的穿到了这个丫头身上。
许从悦也不知道这个看着又呆又木的太子妃是什么时候跑来的。但他想,既然这丫头说那位随从在闹肚子,那么他多半还待在守静观的茅房里。
侍卫长问:“王爷,要不要属下回守静观去找一找?”
许从悦叹道:“找倒不必了,你亲自快马奔回守静观告诉楼大人一声,说他一个侍儿跑我们这里来了,问问是把她丢在驿馆呢,还是由我先带回上雍去。”他抬眼看看天色,“我们就在前面驿馆等着,估计到夜里也该传回消息了。”
侍卫长应了,急急策马,往来路奔去。
许从悦这才向木槿笑了笑,“姑娘,外面风大,吹得满脸灰就不漂亮了。不如到车里来吧,还可以喝盏热茶呢!”
“好呀!”木槿应着,看马车已经缓慢得差不多停下来,才下了马,毫不客气地跨上车去,大大方方地掀帘进去,随手解了男装丢在地上,露出里边浅紫色的丝绸华衣,这才坐到许从悦身畔,无视纤羽又惊讶又愤怒的眼神,一边摘了冠帽梳理长发,一边向许从悦赞赏微笑,“桃花,你真是好人!”
许从悦一眯眼,漂亮的桃花眼里若有尖锐的锋芒闪过,“姑娘,你在叫谁?”
木槿笑道:“自然叫你。你生得真美,跟桃花似的,叫桃花最合适了!唉,桃花是不是有些像女孩儿的名字?要不,我叫你紫桃花可好?”
“紫……桃花!”
“是呀,紫桃花!我前儿还遇到一朵黑桃花呢,没看清他的脸,不过感觉他也是个很美的人。”
马车摇摇晃晃继续往前行进,许从悦只觉心也跟着摇摇晃晃。他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心口。
然后,他若有所悟地道:“是不是生得好的男人都可以用桃花相称?”
“嗯,差不多吧!木槿向纤羽招招手,纤羽不解,走近些,木槿已用两根手指拈住她手中的小小茶盏,把那茶水一饮而尽。
纤羽骇呆了,“这位姑娘,这是功夫茶,不是这样喝的!”
木槿笑道:“功夫茶?嗯,挺解渴的!”
她将空了的茶盏放回纤羽手上。
纤羽便觉自己浑身长嘴也没法和这人理论了,只好握着空茶盏,向主人投去求助的眼神。
茶壶已经摔了,虽有备用的,却不知在哪个箱笼里,得到了驿馆好生翻寻。如今才傍晚时分,要抵达住宿的驿馆可能还需一个时辰,没茶了主人喝什么?
许从悦却已没心思体谅小美人的心境,看也不看她一眼,只饶有兴趣地问向木槿:“太子与楼大人生得都好,想来在姑娘心里也该以桃花相称了?”
木槿点头,“正是。”
“那你家主人楼大人是什么桃花?”
“楼大人又温和又清雅,担得起一个碧字。嗯,碧桃花!”
“太子呢?”
“太子……”木槿忽笑了笑,难得的温柔让许从悦忽然开始猜想,她对自己夫婿的情感应该还是比较特别的……
然后,他便听木槿朗声道:“太子就是一朵烂桃花!”
许从悦的下巴差点掉下来,连忙伸手托住,问道:“何解?”
木槿娓娓道来:“十三岁就开始纳妾,不管是贵是贱,看着有几分姿色的就往自己房里拉,纲纪国法一概不理。桃花本就花期短暂,你算算,他开这么久,也该枯萎了吧?所以是烂桃花!”
许从悦便道:“对,萎了,早萎了!”
他这般说着,却再也忍不住,已然笑得猥琐。
木槿见他神色怪异,便睁着大眼睛瞪他。
许从悦忙咳了一声,正色道:“姑娘言之有理。听姑娘这么说来,果然是朵烂桃花,烂桃花!”
其实木槿所言,他亦有所耳闻。
所谓为女色败坏纲纪国法,一则指许思颜宠爱慕容依依,纵容慕容家横行朝堂,甚至弄出诸多丑行甚至恶行;二则应该是指沈南霜了。
沈南霜出身微贱,据说母亲是个风尘女子,因不想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遂将其送入道观修行。沈南霜便是在道观学了一身好武艺,却在长成后与一纪姓官员纠缠不清。后来纪家因贪腐之事被抄,满门入狱,沈南霜竟冒险劫狱。谁知许思颜那日亲自夜审此案,将沈南霜逮个正着,见她容色过人,遂将其带回太子府。一夜云雨后,第二日他便传令将纪家从轻发落,只将为首者革职了事,连抄了的家产屋宇都尽数发还。
许思颜虽不待见太子妃,甚至都懒得将其引见给自己的堂兄,可据许从悦看来,这太子妃瞧来没那么呆呢,能知晓这些事儿,至少证明呆得还没那么彻底……
许从悦沉吟时,一抬头却见木槿又嗑起了瓜子,边嗑边掀开旁边的锦帘欣赏外面风景,浑不在意纤羽已经对着地上破碎的茶壶快要哭出声来。
芊芊柔婉,娇媚可人,真是我见犹怜。许从悦有些心疼。
也许她更受不了的是眼前这个同为侍儿的丫头可以和主人同吃同坐,平白踩她一头吧?可这也只能怪她自己投胎时没投个好人家,嫁人没嫁到太子府——不受宠没关系,有当皇帝的公爹偏爱也不错。
许从悦正想着,木槿的脸色忽然变了,眼睛瞪得极大,甚至有几分惊惧。
太子妃向来以呆出名,扎她一针都不知道叫痛的那种,居然晓得害怕?
许从悦还在纳闷,便见木槿回头问道:“你逃命逃得快吗?”
然后,她一矮身,人已蹲了下去。
“嗯?”许从悦犹未及察看,便见一支利箭擦着耳边飞过,然后便是嗖嗖嗖的箭矢声汇集成片,不绝于耳。外面呼喝惨叫声已连连响起,更有数支箭矢长了眼睛般紧随先前那支从侧面的窗口射了进来。
纤羽惊吓地尖叫,瘫软在地时犹自拖着长长的尾音。
也幸亏她提前倒地。
下一刻,车夫的惨叫声传来,紧跟着是受惊的马匹跃起,许从悦他们所乘的马车失去控制,猛地一颠,便往旁侧冲了过去,直直地冲到了路边的沟渠内,已经侧翻在地。
纤羽本就倒在地上,重心甚稳,虽是哭叫,一时倒还无碍;木槿紧攀着座椅蜷在角落,更是毫发无伤。
她叹道:“幸亏雍王殿下这车厢坚固,不然早该散架了吧?”
许从悦明知有极厉害的敌手伏击,一颗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给她这么一说,更是添堵几分。只是如今这状况,却比那夜一时意气用事,扮作慕容家的奸细劫了慕容良娣或太子妃潜逃更要惊险百倍。单从外面传出的弓箭声和厮杀声来看,这群刺客不但人数众多,身手高明,而且出手狠辣,志在必得。
这些刺客,想要的是他们的性命!
虽然他一时想不出,也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人想要他这个富贵却闲散的雍王的性命,而且还是在出京不远的天子脚下!
不过,如果弄丢了另一个人的性命,便是他能逃出刺客毒手,也逃不开皇帝叔父的问责。
他一把拖起赖在地上的木槿,说道:“走!”
宝剑执于手中,他劈开车门前的锦帘,正要弯腰离去时,忽觉脚下一紧,低头看时,却是纤羽抱紧他的小腿,呜咽道:“王爷,带我走,带我走,我怕……”
许从悦吸了口气,看向木槿。
木槿松开他的手,扯了扯唇角弯出个笑弧,“嗯,你带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