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从悦皱眉,一把重将她握紧,却俯身向纤羽低声道:“乖,别出声,只需我出去,他们未必还会到车里来搜查。再则你生得如此绝色,他们便是发现了,也未必舍得杀你……”
木槿生得不够美貌,没人怜香惜玉,所以必须由他来怜香惜玉地带她走?
“王、王爷……”
纤羽不可置信,愤恨地瞪着木槿,还要去拉许从悦时,许从悦用力一挣,便已挣开她,顾自从车里扯出木槿,拉了她便往远处奔逃。
此时箭雨已歇,但见二三十名蒙面刺客正手执兵刃与雍王府的人厮杀。许从悦从人不少,但他入京是问安的,又不是打架的,哪可能全是高手?倒有一半以上是服侍他日常起居的,并不懂武艺,此时已被切瓜似的砍得差不多了。其余侍卫倒还尽职,也不顾敌我悬殊,拼死阻拦着刺客往马车这边赶。一见许从悦从马车中逃出,更是不要命地阻截前来追击的刺客。
饶是木槿自小学艺,到底在深宫娇养至今,眼见这些牛高马大的雍王府侍卫一个接一个倒地惨死,亦觉头皮发麻,浑身汗毛森森竖起,竟不敢去看那些还在流血的尸体,只觉一阵阵的微微晕眩。
许从悦依然如那夜劫持她一般,将她揽于怀间,发足往前飞奔。
刺客的人数多,身手高,实力超出雍王府之人太多,加之许从悦又带着木槿,不一时便已被七八名刺客盯紧,且后边还有人不断摆脱对手追过来……
数里处有炊烟袅袅,想必应该有村落有人群。但寻常村民大约也无法和这群不知从何而来的高明刺客相提并论,若去求救,无非多添上一群刀下冤魂。
木槿正想着时,许从悦也已转了方向,只往不远处形如卧虎的一座山岗奔去。
此时乃盛夏时节,草木葱茏,满山滴翠,若能逃入密林之中,想来还有可能摆脱追兵。她一边想着,一边悄悄在随身带的小包裹中翻寻有否可资退敌之物。
许从悦觉出她又在掏摸什么,咬牙切齿道:“别乱动!现在不许吃葵瓜子!”
上回他给郁闷得快要吐血,这回要是再有差池,他就得直接流血丧命了!
木槿正要辩解时,只闻弓弦声响,耳边已有冷箭“嗖嗖”飞过的声音。
大约也怕他们借山林藏身,刺客们仗着人多势众,一边追逐,一边分出人手来暗施冷箭。
许从悦武艺虽高,到底负着一人,再要提防躲避暗箭,行动便不得不迟缓下来。
木槿觉出不对,挣扎道:“雍王殿下,放我下来,我能顾好自己!”
许从悦恨不得捏死她,按住她肩膀将她揽得更紧,怒道:“你再乱动我先砍了你,省得你落在别人手中零碎受罪!”
木槿道:“我不让别人零碎受罪就好了,谁敢让我零碎受罪?你放下我,我来对付他们!”
“你闭……”
许从悦厉声呵斥,却蓦地中断,连身形都踉跄了下,差点没摔倒在地。
木槿趁机自他怀里挣扎出来,急忙察看时,却见他背上中了一箭,目测应该扎得极深,鲜血已飞快将他的衣衫染湿大片。他脸色发白,却向木槿低吼道:“还不快走?”
此时他们已行至山林边,众刺客追逐愈急。木槿伸手便拉许从悦,说道:“快,奔林子里去!”
许从悦白着脸向后瞧了一眼,低声道:“他们目标应该在我,我拦住他们,你自己跑林子里去找个地方躲起来!”
木槿叫道:“拦什么拦,快逃啊!”
却将许从悦狠命一拉,躲过疾射来的一支利箭,飞奔往林子里。
许从悦只觉射入体内的箭尖在骨肉间摩擦着扎得更深,疼得差点晕过去。眼前一阵昏黑,他跌跌撞撞跟在木槿后面奔了数十步,稍回过神来,便见刺客已在身后,几乎能感觉出他们滴着血的刀锋上传来的杀气。
正要咬牙回头斩上几人时,忽见木槿回身掷出一物,叫道:“看我的‘百步见阎罗’!”
但闻啪的一声,那物在他们身后炸开,顿见浓烟滚滚,迅速弥漫于数丈以内,令人无法视物。
木槿一边拉着许从悦飞奔,一边叫道:“是行百步即见阎罗的毒烟呀,快快屏息闪避!”
有毒无毒暂时无人知晓,但这烟气蕴着刺鼻怪味,显然不是一般烟气可比。饶是那些刺客再怎样高明毒辣,此刻失了敌人踪影,自己身陷未知险境,也不免阵脚大乱。木槿趁势疾奔,迅速藏进密林中,同时向另一个方向奋力掷出一物。
片刻后,一团深蓝色的焰火带着刺耳的锐响疾奔向空中,然后炸开,化作一朵花儿漾在半空,好一会儿才缓缓散去。
此刻天色渐暮,那焰火在深蓝的天空里极是明晰,甚至能辨得出焰火形成的花儿乃是一朵木槿。
对于远方的部属来说,只能根据这焰火找到大致的方位,但对刺客来说,它近在咫尺,他们甚至可以分辨出焰火发出的准确方向。
自然,刺客们也会猜到,这焰火必是求救讯号。刺杀皇亲何等罪名,他们不顾忌自己,也得顾忌着自己的九族亲人吧?能因此给惊走自然是再好不过。
两人慌不择路,冲入密林一气奔出老远,许从悦再也支持不住,脚一软已扑倒在地。
木槿向后仔细瞧了瞧,估量着追兵暂时应该还没找到,忙扶起许从悦,说道:“来,黑桃花,我到那边帮你拔箭上药!”
许从悦古怪地看她一眼,却不得不强撑着站起身,随她紧走几步,奔到一处草木茂密的山石后,无力地坐倒在地。
木槿飞快把她的小包裹打开,把里面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儿摊开,寻出几样来,才提过剑划破许从悦后背的衣衫,安慰他道:“别担心,我医术虽比不上我母亲,这点箭伤还没放在眼里。来,把这两颗药丸含在嘴里,提神镇痛的……”
许从悦点头,“放心,我不怕。你……你尽管治吧!”
“好……好。”木槿笑着,按在许从悦背上的手却微微发抖。
许从悦微侧头,便看到透过树荫投下的浅黄夕阳下,女孩正试探着去握那箭羽,却又犹豫着不敢动手。那圆圆的面庞已经泛了白,黑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却分明正用笑意掩饰着不安。
从蜀国公主到吴国太子妃,她受过娇宠,也受过冷落,可任凭那些流言蜚语怎样嘲她谤她笑她,她身周始终有人小心地保护她,不容她受到半分惊吓或伤害,更别说像今日这般被人追杀逃命,直面鲜血和死亡了。
现在,到底是谁在怕?
许从悦握紧拳,轻笑道:“对于一个敢闯宫劫太子妃的大盗来说,这点伤其实真的算不得什么。”
木槿不觉看向他,“你……你……”
许从悦笑道:“还装傻?你不是早就认出来了?其实我本来只想和慕容宣开个玩笑。”
“临邛王?”
“太嚣张了!给几个大臣参奏又怎样?本就仗了皇后和太子的宠信无法无天,还想掩耳盗铃,盗了那密折出来,好除掉那些敢和慕容家作对的大臣,我实在是瞧不惯!”
“于是,雍王殿下亲自动手,把那折子提前给偷了?”
许从悦哂笑,“我没那么闲。何况皇叔父和太子自有主意。我一个藩王,为和当朝权臣作对,莫名其妙去偷什么折子,不是给自己找事儿吗?”
木槿被他拉着说话,倒觉得放松了些,对着那不断流血的箭创也没那么犯晕了。她一边先将止疼的药粉洒到伤处,一边道:“你不是瞧不惯慕容家那作派,打算当一回江湖大侠吗?”
许从悦叹道:“丫头,如果我说我是一时糊涂,你相信吗?”
“嗯?”
“我不该瞎了眼看到涵元殿外的小太监偷了折子出来,正悄悄交给慕容家的人……遂蒙了面过去将折子抢下来,大呼有刺客……”
“然后那边必定有人过去抓刺客了?抓到他们没?”
“抓什么刺客呀!”许从悦悲愤叹息,“他们一受惊,折子也不要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依然是宫里当差的太监和女官。我抓着那折子在手里,却莫名其妙成了刺客!最倒霉的是,我看着宫里乱了,怕被人发现,赶紧藏在慕容良娣的车下出宫,谁知临到太子府,车轴居然断了!”
木槿失笑,再不肯告诉他,那车轴正是明姑姑做的好事。她也终于明白当日黑桃花为什么莫名其妙直奔慕容府了,“你当日把我引入慕容府,是不是就憋了口气,想告诉太子府,盗折子劫太子妃的,是慕容府的人?”
许从悦叹道:“我可不是存心嫁祸。他家本来就盗了折子,对不对?可惜那日……”
那日某人的嗓音太大了些,生生暴露了他们的行踪——虽然他看到那些蛇也想惊叫。
当日,木槿以及许思颜都想到有人在嫁祸慕容府,甚至人选都自以为是地猜了几回,却不料竟是这样的内情。
但木槿尚有疑惑,忍不住继续追问道:“太监宫人都好端端地各回各家了,你堂堂一个亲王,还怕在宫里被人当刺客抓?”
她细一思量,沉吟道:“那日仿佛没听说你入宫。”
许从悦脸色便不大好看,“我本就是偷偷入宫的。”
“偷偷入宫?”
以许从悦的尊贵,需要偷偷入宫?
“是。”许从悦向她招招手,待她侧耳过来,才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旁人。我喜欢上皇宫里一个不得宠的小妃嫔了,但被发现肯定会说我大逆不道,所以每次都只能乔装,偷偷混进去相会。”
木槿怔了怔,再一想许从悦这性情,这模样,正是不折不扣的风流公子,也的确像个多情种子,遂道:“哦,这也不难。宫里虽有些妃嫔,但多是放着做摆设的,父皇甚少临幸。上回他还和李随说不该耽误了她们呢!你且告诉我你喜欢的是哪一个,我去和父皇说,找个由头放出宫去,到时你悄悄接回你的王府,让她改名换姓做你的侍妾,从此花好月圆,岂不是妙极?”
许从悦大喜,说道:“如此,多谢了!”
“嗯,那妃嫔姓甚名谁?”
许从悦笑得不胜狡黠,“那妃子姓萧,名木槿!”
木槿这才知晓被他戏耍,顿时恶从胆边生,对着那血也不晕了,伸手将他背上的箭用力一拔,只听许从悦闷哼一声,勉强向她一笑,便已晕了过去。
“黑桃花!黑桃花!”木槿唤了两声,见许从悦再无声息,才知他是真的晕过去了。眼见他虽服了药,伤处依然血如泉涌,再顾不得对着鲜血发晕,急取出伤药,也不论多么珍贵稀罕,一股脑儿往他伤处倒去。
明姑姑为她预备的东西大多是从蜀国带来的,药物更是她的母后夏欢颜亲自调配。夏欢颜医术极高,待成了蜀国国后,各类工具和药材自然都是最好的,配出的药不能说举世无双,至少也是天下罕见。许从悦虽一时晕过去,但所幸未伤内脏,一番内服外敷后,原来微弱的呼吸终于开始均匀起来。
这一日,许思颜一直觉得有些坐立不安,而楼小眠也心神不宁。
至晚膳时,许思颜眼见楼小眠喝汤居然把自己烫着,忍不住问:“你好端端的发什么呆?记挂着木槿那丫头?”
楼小眠静了静,答道:“想到今日迷晕太子妃,微臣不安。”
“心怀愧疚?”
“不是。我是怕下回见面,她会拿老大拳头打我。”
“没事,郑仓的拳头比她的大!”
“哎,至少不会再和我一起弹琴吹笛了!”
“没事,我陪你弹。”许思颜拍向他的肩,笑道,“何况男色也是色,木槿生得不甚美,由本公子陪你岂不是更有雅趣?”
楼小眠甩了甩肩,再甩了甩肩,见没能甩开,终于忍无可忍地用指甲弹了弹许思颜那厚颜无耻的手,说道:“太子,有句话不知微臣当讲不当讲?”
许思颜扫兴,“当讲不当讲,估计你都会讲吧?”
楼小眠果然老老实实地道:“男色虽美,但我若有欣赏男色的嗜好,不如回房自个儿照镜子。何况太子殿下琴艺虽佳,可与太子妃比起来,那可不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差别,而是跬步与千里的差别……”
“你住口!不是只说一句吗?哪来那么多句?”楼小眠那一脸好心好意劝他节哀认命的神情,终于让许思颜忍无可忍,“我瞧着不是你迷晕了太子妃,而是太子妃迷晕了你!”
楼小眠微笑道:“太子妃的琴艺着实让微臣着迷。”
二人私交极好,平时言谈之间并无太多忌讳。楼小眠坦然承认对太子妃的欣赏,许思颜反而无言以对,只纳闷道:“说来也是奇事,平时并未听说她会弹琴。父皇精通音律,她在我跟前装呆卖傻便罢了,为何连在父皇跟前都未弹过?”
楼小眠道:“微臣不知。”心里却已想起,木槿似曾说过,她有一位极敬重的长辈,可称知音,却可能不爱听她弹琴……
想必指的便是嘉文帝许知言了。
他亦听说过许知言与木槿母后的种种传闻,隐约察觉出许思颜对此颇有心结,便不肯多提一句。
二人正闲聊时,却见有成谕急急奔来,回道:“太子殿下,刚送太子妃回京的护卫回来了,说……说车上的太子妃变了个人……”
许思颜照旧夹菜,不急不缓地道:“变了个人?她又在装疯卖傻吧?她在这方面的道行绝对比她的武艺或琴艺强多了!”
成谕道:“不是,是换了个人……换成个男人了!”
“男人?”许思颜吃不下菜了。
楼小眠立刻声明:“我的确下了药,是看着她昏睡过去的!”
沈南霜赶紧跟着说道:“是我亲自把太子妃抱上车的,怕路上有风,还特地为她盖了条薄毯子。”
成谕道:“半路护卫发现太子妃头和脸都蒙上了毯子,怕她热坏,遂勒马查看,才发现变作个男人了!”
沈南霜懵了,“临行前我还特地把他们两个喊过去仔细吩咐了,生怕出了差错。”
楼小眠便看向许思颜。后者沉默片刻,慢慢道:“多半就是你喊那两位仔细吩咐时,车上便已出了差错!我原便说,你亲自送她回去比较合适。”
沈南霜垂头不敢答话。
这时,外面忽然一阵喧嚣。
许思颜还未及让人出去查看,便见有随从趔趄着狼狈奔入,匆匆禀道:“太子殿下,绯期公子来了!”
话未了,一道红影迅速飘入,后面跟了掩着胸气息不匀的周少锋。
许思颜稳稳坐着看向来人,眉心微皱。
那人已走到许思颜面前,也不跪拜,只一揖为礼,“孟绯期见过太子!”
此人一身红衣烈烈如火,容色俊秀异常,却冷若冰霜,傲气凌人,目无下尘,正是许知言身边的孟绯期。
许知言在三年多前的一次礼佛时遇到此人,见其心性骄傲,行事乖张,却出身高贵,武艺绝高,遂生了爱才之心,将其带入宫中,以客卿相待,颇为礼遇。故而他虽未受任何官职,在宫中却极受尊重——便是看他不顺眼的,如果不想被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也不会当面对他无礼。
当然,再怎么孤僻乖张,也不可能在吴帝和太子跟前太过张狂。
许思颜瞥一眼自己那些逐得狼狈的侍从,端起茶盏不急不慌地啜了一口,方缓缓问:“有事?”
孟绯期目注许思颜,冷淡问道:“敢问太子,太子妃何在?”
许思颜顿了顿,立时料到他必是奉了父皇密旨而来,遂淡淡笑着答道:“太子妃是怎样的人,父皇再清楚不过。腿长在她身上,我不能拿绳子将她捆回去,只能由她去了。怎么?绯期,你这是在跟本宫要人?”
孟绯期冷冷一笑,“在下不敢!但跟在下一起出京寻人的凤仪院护卫说,方才看到了太子妃的求救信号,却不是太子妃亲自发出的,应该辗转从别处传来。他们已循着那信号去寻人,初步判断太子妃应该已在六七十里外,且处境极险。”
“不可能!”沈南霜已禁不住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