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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苦涩的苜蓿

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的母亲。她是乡下妇女,生长在一个普通的农村,之后,出嫁在别的一个农村,在那里,她尽心尽力地为自己的丈夫、孩子及公婆活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她曾经在人民公社参加集体劳动。现在,她已经老了,她的闪光的白发正日夜蚕食她的青丝,她依然在家里和田里忙碌。天地没有为她提供机会,让她将自己的能力与美德展现出来。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她的精神之辉是可以照亮一定领域的。可惜,她是一位农村妇女,始终居于僻壤,她像古老森林之中的一棵树木,尽管在春天开放馨香的鲜花,在秋天成熟金黄的果实,然而终究只能自生自灭。不过我是她的儿子,我了解她。她是那种具备了人类所必需的牺牲品质的母亲之一。我一直沐浴她的光华,一直受承她的恩泽。我对她怀有深刻而永恒的敬意,我的感激之情如泉涌动,如江流泻。

然而,我的母亲曾经偷过一次苜蓿。是的,她确实做了这样的事情。

鲜嫩的苜蓿,萌发在故乡的三月,它的小巧而圆的叶子,在蒙蒙的雨中纷纷呈现,悄悄连绵,于是苜蓿就成了迅速占据田野的绿色植物。此时此刻,天空蜕化了它的阴暗而透明起来,泥土崩溃了它的坚硬而酥软起来。蝴蝶准备飞舞,蚂蚁准备登场,黄鼠准备出洞,而且它们都选择茂盛的苜蓿作为阵地。苜蓿属于豆科,是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从大宛带回了种子,之后,它才落户于长安。它的根为褐色,很是粗大,可以肥地,不过,它是作为牲口的饲料而引进的。牛和马皆嗜苜蓿,这是我亲眼看见的,在村子,有两个老汉,天天拉着车子为牲口收割苜蓿。村子的二十匹马和十八头牛,吃了丰美的苜蓿,个个长得腰腿滚圆,毛发光亮。马们和牛们,知道自己的使命,所以昼夜咀嚼着饲料,它们的嘴一张一合,简直像切割苜蓿的机器,一堆一堆地就消失了。

春天是青黄不接之际,板柜、瓷缸、瓦瓮,这一切装粮食的家具都渐渐空虚了,虽然农民很小心地享用着粮食,总是用勺子一点一点挖面粉或小米而食。饭常常是稀的,馍是给做重活的人的。牲口吃着翠绿的苜蓿,它们的牙缝之间奏着清脆的音响,让人实在嫉妒。在难以忍受饥饿之际,人多么希望变成牲口,这样就可以品尝一口苜蓿的味道了。苜蓿当然是可食的,凉拌也行,下锅也行,尤其是蒸成麦饭,然后奢侈地洒上香油,不但可口,而且耐饱。苜蓿不是蔬菜,也不是粮食,但对于饥饿之中的人,却胜似粮食,胜似蔬菜,其绵软而芳香,求之不得。它是马们和牛们的饲料,农民要把它们养壮,从而帮助自己耕种土地,收获庄稼,人是不能随便采摘苜蓿的。关键是,苜蓿属于人民公社,是集体的。不过,谁都难以阻挡激动的手,即使颤抖着,都要掐一些苜蓿,悄悄装进衣袋或塞在腰间,有的会将苜蓿夹杂于野草之中,用笼子提着回家。这都是在黑夜干的,或者一个人,或者一群人。为了阻止农民采摘苜蓿,村子会派人看管,不过看管的人和其他人常常联合行动。尽管如此,我的母亲总是不让我干,认为我是一个孩子,正是学习做人的时候。当然,公开采摘她就不那么严厉了。所谓公开采摘,就是干部规定一定的时间,允许农民采摘。这简直像盛大的节日,气氛是疯狂的,因为一年只有一次。人在路上匆匆跑着,几乎各家各户都是全部出动。农民拿着所有能够装苜蓿的东西:笼子、筛子、围裙、麻袋,并将其塞得鼓鼓囊囊。公开的采摘,并不能消除那种盗窃之感,从而人的心情依然紧张。采摘之后的苜蓿,一片狼藉,黄色的土壤暴露于坚硬的茬子下面。这使牲口大发脾气,它们在牛棚和马棚昂头踢脚,并愤怒地吼叫。它们几乎弄翻了食槽,根本不吃那些苜蓿的枝枝杆杆。牲口的造反,给村子带来了一种恐惧的气氛,于是农民就早早关了院门,静静地呆在家里。

我母亲所偷的苜蓿,就是这三月的苜蓿,不过它是属于别的一个村子的。三个妇女和母亲在放工之后,佯装割草,看见其他人都走了,遂结伴而行,潜入夜幕笼罩的田野,之后借着月光采摘苜蓿。我在家里捣弄着玩具手枪,突然获得了母亲为人所抓的消息,十分震惊。我已经很饿了,一直等待着母亲回家做饭,但这消息却使我热血沸腾,神经直立。我放下手枪,抄起菜刀,奔出了村子。我寻找着捷径,跑向那可恶的地方。我想像着他们将母亲关在一间破烂的房子,如果这样,那么我就用菜刀砍断窗棂,放我母亲出来。倘若他们阻拦,那么我就割破他们的手或脚,我不愿意将他们杀死。杀死他们,我是要抵命的,而我则想长存于世。我的目的无非是要让母亲回家罢了。白雾封锁着大地,可以看清的,唯有急速扑向我的一棵棵杨树或椿树。返青的小麦上面,汪汪的,尽是露水,我的两腿已经潮湿了,然而我脸腮滚烫,冰凉的是一股一股的晚风。我跑得精疲力竭,几乎难以支持了。忽然白雾之中,我的母亲迎面而来。其他三个妇女跟在她的身后,她们嘟嘟囔囔地辩解和咒骂着,不过手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我猜疑东西是让他们没收了。我的出现,母亲很是惊诧,她迟疑了一下,就抓住我的手,而且奇怪地摆脱了那三个妇女,将我引向别的道路。

那些妇女的声音和身影很快消失了,我和母亲缓缓地走在乡间的小路,月色明亮,一片宁静。村子在前方隐隐出现了,那是一种树木森森的样子,我知道,那里藏着密密的房舍,我的家就在其中。它的背景是清澈而幽邃的天空,星星像盐和玉一般洒在那儿。我想像着天空的神秘,竟然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小巷。我发现母亲仍然抓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她的激动和沉重,但她却始终没有告诉我什么,没有询问我什么,似乎什么事情都未发生。我衷心地感谢她!她巧妙地维护了一个母亲的尊严,并巧妙地使我走出了可能扭曲我灵魂的夜幕。这些都长久地启示着我,即使今天,我都为之肃然。二十年已经过去,岁月辛酸,然而月色明亮。

选自1993年8月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白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