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部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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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背影

我是腊月回到故乡的,我的心情并不好,而且父亲病了。最近几年的风风雨雨,已经使我变得忧郁、疲倦、暴躁。我知道这样下去是危险的,所以我常常寻找变换心情的办法,回到我的故乡,就是其中之一。故乡永远都是温热的,它无论如何不会拒绝失落的人,它始终接纳自己的游子,不管你多么倒霉,不管你怎样破败,只要回到故乡,你就可以获得安慰,这是我的经验。然而,一望无际的冰雪,竟像包扎创伤的纱布一样缠裹了少陵原,远山及天与地的界线,完全消融在弥漫的白雾和游动的寒风之中了,如果不是零乱的房顶及黑色的树梢为我提示,那么我可能错过自己的村子。我惊异驮着黄昏的村子是如此寂静,如此沉默,既没有孩子的喧闹,也没有走狗的咬叫,仿佛人都离开了村子似的。果然是出了事情,但躺在床上的父亲却摇着抖动的手,不要我过问。

实际上我少年时候的同学,在我没有回家之前,已经来我家几次了,他们知道我在西安舞笔弄墨,浪了一些名声,希望我不平则鸣。不过母亲以我人在单位为由而顺水推舟拒绝了,这使她为之安然,并暗暗盼我这些日子不要回家为好。母亲老了,她的爱子之心压倒了她的正义之感。她已经不能为我提心吊胆,只盼我顺利和安稳,避免一切坎坷。然而我的那些同学,不知道真情,从而没有作罢,他们在商量要打电话或发电报给我。我恰恰在这个时候回到了故乡。

村子所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一个小学教师,很会授课,为众多的家长所喜欢,然而他曾经批评了村长的儿子,这儿子常常揪拔前排一个女生的发辫,村长以为这损害了他的尊严,遂嫉恨于他。教师是不计较这些的,寒假家访,他照例到村长的家去了,但恰恰村长的钱丢了一千元,他就赖这教师偷了,双方争吵起来,随之,村长报告乡政府治安人员。这些治安人员当然认识村长,其皂白不分,青红不辨,首先将年轻的教师捆绑起来盘问。他确实是没有偷的,他如何可以承认!于是治安人员就将他丢在夜晚的冰雪之中,让其反省,而他们则围着炉子烤火、喝茶。时间一长,刺骨的风寒实在不堪忍受,教师就在窗外呼喊起来,他们乐得哈哈一笑,把教师拉回屋内,将他的臀部对着炉子,名曰让他暖和暖和。不久,他的裤子烧烂了,肌肉也烧烂了,他疼得连连惨叫,遂昏迷过去。教师像放了炮的轮胎僵硬似的在那里,没有一点动静,这情景才使治安人员紧张起来。他们解开绳子,将这教师放到通往村子的路上,希望他醒来之后回去而完结。不过他已经有伤有病,不能走动,是村子的一个老汉发现了他,于是斯事情就宣扬出去了。

当然这是不能答应的,他们不但谴责村长,而且质问乡政府,但乡政府表面上允诺处理那些治安人员,实际上却得过且过,最后竟为了推脱责任,让全部人马都借故离开单位,只留一个看门的人。焦急和愤怒已经扭曲了古老的村子,在凛冽的寒气和生硬的冷风之中,各条巷子,各家门口,都围聚着议论的农民。他们想了很多办法,其中之一,就是要我帮助他们,将这件事情的经过载于报纸,让社会关注,让领导处理。

我曾经耳闻目睹的奇怪现象,已经确实不少,我为它们所激起的憎恨和愤慨,长久地折磨着我的心。但那些奇怪的现象却没有像故乡这件事情使我震动而痛苦了。这是调和着多少滋味的事情啊!然而,又能怎样呢?又能怎样呢?我一个书生,只有沉默罢了,在沉默之中忍受罢了。当然,我可以慢慢地学习超脱,这样大概能够减少自己的痛苦,不过我生活在地球东部的这个角落,会超脱到哪里呢?主持正义么,它并不那么容易,首先是有多少人理解你呢?有多少人支持你呢?甚至当你的正义没有实施的时候,你已经被撕裂了,被消耗了,所以,我还是学习麻木,学习冷漠吧!天仍是那么沉寂,灰白的云,像凝固了一样没有缝隙,但堆在树根下面的冰雪却在悄悄融化,向周围渐渐渗透的潮湿可以为证。麻雀呢,在房檐上下吵闹着,它们并不明白人类发生了什么事情。炊烟懒懒地在院子上空缭绕,一副若断若续的样子。我的母亲在那里出出进进,她实际上是在为我挡驾。我回家之后,她已经挡驾了两次,她告诉寻找我的人,我仍没有回家。

我的心很不宁静。我总感觉村子在骚动。我实在不能像我设想的那么麻木和冷漠地窝在屋里了,这么做,我简直悲哀。我体会着理智的脆弱和怯懦,我发现了亲情的自私和渺小。夜晚,我无论如何难以入眠,我将柔软的枕头翻来覆去。我暗暗决定,如果我明天不能做些什么,那么我将无颜呆在这里。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十点,我的头很晕。弟弟从外面回来告诉我一个消息,三百多人正在集合,他们要到县政府去告状,之后,弟弟就出去了。这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我怀疑这消息是否确切。我的父母,可能知道了村子新的情况,他们守在我的左右,让我洗脸,吃饭,又让我打水,扫地,还让我晾花,放鸟,总之,在设法岔开我,但我却难以放下告状的事情,我惦念着他们。我忽然感觉村子空空荡荡的,仿佛一种别样的宁静出现在故乡。

我出了门,沿着泥泞的巷子走着,我的脚下满是杂乱的足迹。高高低低的院墙和房脊,将巷子组装得像深长的洞,而洞顶则是灰白的虚空。没有一个人在这里,我想告状可能是一个事实。我匆匆地来到村外,抬头眺望,我看见冰雪覆盖的道路上有一片移动的背影。那是长长的一支队伍,老年人壮年人青年人参差不齐,然而它分明有着汹汹的气势和凛凛的威风。他们默默地走动着,宽广的原野在他们周围展开,道路起伏,背影起伏,道路弯曲,背影弯曲。这人与人连接和凝结的巨大的背影,打破着灰白的天地之间的沉寂。我久久眺望着原野的背影,感觉脚下的冰雪在消融……

right选自1993年8月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白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