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就轮到夏初妤正式去顾安堂报到了。
彼时，校园里所有人都忙着准备期末编舞，而初妤因为大赛关系，学校直接给了她实践类的所有课程均A+的成绩，所以她几乎快被水灵的唠叨给烦怕了，诸如“我怎么就没你那个明星命呢”、“我长得也不差啊”、“身材也很赞啊”……再配以不断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唉声叹气的表情，让初妤每次都无法招架。
每逢此刻安慰告饶都无甚裨益，反而助长某妞的抱怨气势，最行之有效的对策就是初妤干脆“火上浇油”—她戴上墨镜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装酷系上腰间蝴蝶结，一副office lady的扮相，朝水灵得意地挥挥手：“姐大步挺进上班去了，小样儿你就留守闺中好好带着咱师妹们跳舞，一起奔向美好的明明明天！”
然后她就在水灵的连环夺命追打中一路毫无形象地飞奔出楼！
“夏初妤，有种你晚上就别回来了！否则老娘见你一次摧残你一次。啊啊啊！”
能够趾高气扬地经过顾安堂的员工通道，是初妤过去几年里想都不敢想的梦。
一行实习生从B1层体检室出来，又被人带着去后勤部依次领取工作证件。
接手暂带她们熟悉工作的姐姐叫念晓，是QA部的项目经理。她穿白色衬衫、套裙，头发烫成梨花烫懒懒搁在肩头，轻熟女的风格让初妤和其他姑娘觉得她还是比较亲近好说话。念晓走路习惯挺得笔直，黑色高跟鞋敲击地砖的频率快而稳健。
“先简短开个会。”她回身对眼前的三个姑娘说。
夏初妤她们依次围桌坐好。
“这一次包括你们在内，顾安堂一共招了六名实习生，QA三名，QC三名。”念晓不喜欢笑，语速飞快，“QC部门的分工和我们不同，他们主要负责‘产品质量监控’，而我们QA更偏重于管理和公关，是一个非常有挑战并且能够让你们迅速成长的团队。”
停了三秒钟，念晓重点补充了一句话：“不过，我希望姑娘们端正自己进入顾安堂的态度，除了好好工作以外的其他目的都是被严令禁止的！”
这话的警告意味颇浓，可夏初妤身边的那个叫林雨琪的姑娘似乎已经听不下去，彼时她的眼神已经放空，正直勾勾盯着会议室外面走过的那行人—那个男人只消一出现，就宛如磁极一般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顾元灏的身上具备了所有女生的梦想，成熟多金，才华横溢，英俊深沉—林雨琪整个人都绷紧了，初妤都能听见她刻意又痛苦压低着的尖叫。
“最后，”念晓重重咳嗽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走到林雨琪正对面遮住她瞟移不定的眼神，接着说道，“我们QA的总负责人是Maggie，今天下午16点有个Group Report，你们先仔细研读我发给你们的这些资料，下午到Maggie姐办公室做总结汇报！”
“散会！”
夏初妤走出会议室时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回廊。
刚刚顾元灏的出现太不真实，就像从阳光中穿过一般，只是空气中还残留着因为他而产生的种种化学反应的后果。而刚刚他若有若无地朝会议室内瞥过来的一眼，深邃似海的眸子里波澜不惊，却也让她如通了电流，被猛地一击。
夏初妤甩甩头抱紧了胸前的文件，快步跟上已经走远了的念晓。
整个顾安堂如上了发条的机器一般，四处都是堆得如山高的文件和高跟鞋发出“笃笃笃”有节奏的撞击声。
夏初妤一直在默念顾安堂的各项规章制度，诸如哪些地方只有刷卡才能进入，若是去地下层的放射科取药材或检测报告，一定要记得穿防辐射服……其中最奇怪的一条是：F楼8层最里侧的房间是任何人都不能去的禁地，一旦有人私闯，立即开除。
“越不让人去我就越想去看看了。”林雨琪抱怨完就将大大的眼镜往下滑一滑，压低声音问初妤，“你刚刚一直跟着念晓姐，有没有注意到她鞋子上的商标是小香的？”
夏初妤倒还真没注意她高跟鞋的牌子是不是香奈儿，不过经林雨琪这么一提醒，她倒真是觉得顾安堂里面的女性职员不光漂亮，而且个个都像是走在时尚前沿的潮流一般。
林雨琪继续侃侃而谈：“好心提醒你，没事千万别和念晓口中的Maggie姐多接触，听说QA部所有的人都被她骂哭过！人送外号灭绝师太！”
“灭绝师太？”初妤失笑。
有些同事听到这句话都顺势瞥了过来，停不了几秒钟就又继续开始忙自己的事情。
林雨琪点点头，一脸正色：“每季一灭呢！她说每个季度业绩最差的一个实习生直接走人，能熬到最后的一名QA和一名QC才有资格转为正式员工！”
饮水机边正在倒水的女孩子闻言望过来，恰好就看见窗外日光打在初妤的睫毛上，她的梨涡慢慢从脸颊隐去，却像天鹅游弋后留下了一道浅浅水痕。
“喂，亦攸，水满了。”有人用文件碰了碰她。
那个短发女孩这才回了神，闷闷“哦”了一声。
初妤好奇道：“这些你怎么会知道？”
林雨琪顿时有些不屑地扬了扬下巴，虽未明说，可那言下之意就像是在告诉别人“我当然什么都知道”。
很快的，初妤就弄懂了“八卦天后”林雨琪为了所谓的“八卦”是可以牺牲一切的。
星期五刚吃完午饭，林雨琪拖着夏初妤在公司里面绕。
直到绕到了F楼8层，夏初妤走出电梯时感觉到身体里有一根筋猛地震了一下，她止住林雨琪的脚步：“禁地，我们快回去。”
“哎呀，就是因为禁地没有人来才适合午休嘛。”
初妤不愿违规，当下和林雨琪分道扬镳，可惜这一层设计相当烦琐，一分钟而已，她回头就已经看不到林雨琪的身影了。
她不知在这一层来回逛了多久，直到听到长廊里的脚步声及人声由远及近，初妤慌乱得只能频频后退，最后一抬头发现，自己才是那个无意闯了禁地的人！
没有多余房间，眼看着那几个人就快要转弯撞见自己，夏初妤心一横，旋开门把手，躲了进去。
接下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完蛋了。
门外长廊另一侧的几个人忽然停下脚步，Maggie望向最里侧房间的方向，皱眉。
“Maggie？”
“好像有人跑过。”
“需要我过去检查一下吗？”
“不用，回去马上召开例会，看谁不在。”
“好的。”
在听到门外的脚步声终于远去归于一片寂静后，夏初妤才敢慢慢睁开紧闭的双眼。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另一个世界里。一个……关于书的秘密花园。
她靠在木门上的身体此刻才慢慢告别战栗，被诱惑着往前踏出了第一步。
圆弧形的头顶是透明的玻璃窗，夏初妤右手举过头顶，太阳光穿窗而入，经过她微微分开的指尖，笔直向下落在她的眼睫、黑发、肩膀、足尖，以及在古旧的地板上点缀成斑斑点点的形状。四面都是书、书架、书梯……屋子里那种铺天盖地的红色复古又沉静，错落有致的鲜花分布在各个角落，淡雅与浓郁兼得，让初妤甚至生出一种“能踏入这里就算被开除也值得了”的心情。
“叮咚”一声，初妤打开手机。
—五分钟后，会议室开会。
是念晓的群发消息。
初妤慌了，从F楼到QA部门，要绕过空中过道以及顾安堂的中心广场，最快也需要十五分钟。
她当下就往木门奔去，只是手刚碰到门把手，把手就自己往下旋转，继而被人从外面打开。当门外长廊里的空气铺面打在她脸上的时候，那一刻初妤是抱着必死的心态的，只是看到来人是他时，这些涣散的元神总算能安全归位了。
“顾、顾元灏……”
她手足无措地叫着他的名字。顾元灏关上门，高大的身影霎时盖住她，语音压迫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她解释不清。
“找东西还是有什么人让你来的？”
夏初妤拼命摇头：“我道歉，我不该好奇，我不该不听话，我不该……出现在这里。”可是道歉还有用吗，五分钟很快就要过去了，况且现在顾安堂的首席社长顾元灏非常生气，而且对象是她。
夏初妤无比沮丧，原来她以为自己对于顾元灏的那一丝特殊，在这一刻看来都是这么可笑的自以为是。
“夏初妤，你一再破坏我的规矩！”顾元灏狠狠指着她。
“元灏哥哥，是你回来了吗？”
夏初妤被突然闯入的声音吓了一跳，仰头望去，伴随着“啪嗒啪嗒”的拖鞋声，旋转楼梯上正跑下来一个捧着书一跃一跃的栗黄色短发姑娘。顾元灏忙放下手中的托盘，几步迎上去：“你当心些。”
“我要喝的茶呢？”
顾元灏指了指：“洛神花茶，还有药。”
安简希嘟嘴，刚想抱怨又要吃药，这才发觉了正局促站在一侧的夏初妤。
四目相对。
记忆掠树穿花，初妤想起从伦敦初回墨城那日人烟稀薄的十字路口，她在这头的Taxi上，对面正是安简希大步一跃如树袋熊一般黏在顾元灏身上的模样。好像曾经她身边也有这样一个人，任凭自己如何蛮横霸道都会无原则性唯命是从，对她好到让院子里所有的小姑娘都羡慕到哭的程度。
“小希，她是夏初妤，QA部的。”
安简希点点头，依偎在顾元灏身侧，笑容真诚，像一朵纯白栀子花。
他并不希望她们会深入交流，所以连更具体的相互介绍都免去了。
顾元灏对安简希说了些什么，她懂事地重新爬上楼梯去看书了。
气氛再度回归两个人的状态。
落地窗前，顾元灏的背影有些落寞：“她不喜欢被人打扰，这里没有人可以私自进来，顾允岩都不可以。”顾元灏停了停，侧了侧脸，“夏初妤，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
他的话语温度极高，连空气都快被烫伤。
夏初妤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顺着旋转梯笔直往上，楼上那层地面上蜿蜒着又厚又温暖的羊绒地毯，安简希正趴在地毯上，一页一页翻看着眼前的书，偶尔还会翻个身将书高举过头顶，而她栗黄色的头发就在地毯上来回蹭着，阳光正无比怜爱地在她微微翘起的足尖上舞蹈。
“除了抱歉之外，也许我现在消失在你们面前会让你舒坦一点。”
“站住。”顾元灏叹一口气，拿她没办法。他走到其中一排医理柜挑出一本复古的书递过来，“这本是《灵枢》，你就在那边的书桌上将第四十九篇《五色》译成英文后给我。”
“《灵枢》？《灵枢》和《素问》当中的那一本吗？”
“如果你不想下午上班迟到，就尽快译出初稿。”
夏初妤有些激动，“嗯”了一声就听话地过去看书。
顾元灏离开前对她说：“这是你今天偷闯的惩罚，下不为例。”
夏初妤觉得自己翻译得乱七八糟，勉强顾及了英文和中文天差地别的句式结构，将那些艰涩古老的术语译过来时也尽力注意了措辞的对仗和押韵，于是直接导致她现在头昏脑涨，回到QA时面对整个部门人的指指点点竟也不得知。
林雨琪飘了过来，含糊不清地问她：“大家都在传你去了禁地。”
夏初妤一个激灵：“明明就是……”
“你”字还没来得及开口，Maggie已经一脸风暴地站在了她面前：“去哪儿了？”
“我、我是去看书了。”虽然一再告诉自己要沉静，说出来的话却依旧支吾。
Maggie看了一眼手表：“看什么书忘乎所以，竟然让你上班迟到了一个钟头？”
“是……”到底可不可以说是《灵枢》？
“顾安堂的免费图书馆还没有对实习生开放吧。”有人小声插了一句。
夏初妤犹豫着望向林雨琪，对方转过头默默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喝水，不敢看她。初妤不知道Maggie为什么不肯回办公室谈这件事情，非要选在大家都在的时候热热闹闹地质问她，面对着周遭三三两两的小声嘀咕和似是而非的捕风捉影，这样的感觉让她觉得有些耻辱。
没有人敢为她说话，因为QA的风尚标—主宰着这里一群人的去留升降的Maggie，现下正在对着她咄咄逼人。
“也许，夏初妤只是没有收到我群发的开会通知。”站在Maggie身后的念晓开了口。
夏初妤感激地望了她一眼，下了很大的决心准备坦白：“我收到了。好吧，我承认我不是去看书的，我不小心去了……”话刚说到这里，没想到就被一道清脆的声音抢了白，“是我让夏初妤保密的。”
众人循声望去，一袭明黄色连衣高腰裙曳地而来，镶钻的宝石高跟鞋衬得女孩子身姿绰约。
安简希捧着黑色大文件夹立在夏初妤身侧，对她做了个“安心”的眼色，然后跑到Maggie身侧摇着她的手臂就开始撒娇：“Maggie姐，你肯定会卖我一个面子的对不对？你也知道的，我就是胡闹惯了，前几天元灏哥哥非得让我翻译一篇文章给他，我一直搁着没做，这不今天他又催我了，正巧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碰见夏初妤，就抓着她让她给我做功课去了。”
“翻译？”
“替你做？”
“你们之前认识？”
还没等到Maggie开口，七嘴八舌的问题又开始了。
“不是很熟啦！”安简希噘了噘嘴，“只是听人事部的叔叔说夏初妤的面试成绩很优秀，就一直想见见她啦。今天都是我要黏着你们QA部善良又聪明的夏初妤，估计她实在不忍心拒绝我蛮横无理的要求，才勉为其难答应的。结果还险些让你们都误会了她，我要是不赶过来就太对不起她了。”
安简希挽上了Maggie的手臂，彼时Maggie的脸色已经缓和很多，安简希趁机递上了文件夹：“Maggie姐你看，这都是夏初妤刚刚替我翻译的文章，你可得替我保密啊，否则元灏哥哥知道不是我自己做的，又得惩罚我了。”
Maggie扫了几行，抬起头悠悠望向初妤，目光虽有考究的意味，却也温和许多。她示意这件事到此为止，QA部重新归于安静，夏初妤后怕地回到座位上，林雨琪一反常态没有凑上来八卦，估计是不好意思。
……
“谢谢你。”
夏初妤走到安简希身后，她正双手环胸站在大大的落地玻璃窗前看着外面的风景，听到声音回头看了初妤一眼，笑容生动：“不用客气。”
夏初妤抿了抿唇：“也许你会觉得我很冒昧，可我还是很想知道原因。”
安简希歪了歪脑袋，笑道：“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在房间里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很喜欢你。”
她慢悠悠地说出这句话，窗外正斜落的夕阳余晖懒懒打在她干净完美的侧脸上，让初妤惊觉这一瞬间她出类拔萃的美丽。
很久以后，初妤一个人守在海风腥凉的海边，米白色的薄纱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她拼命地回忆这一路青春里遇见的他和她们，想起第一次见面就义不容辞帮自己解围的安简希，温暖又幸福地说着“我很喜欢你”，原来支撑着那样光彩琉璃笑容背后的力量，全部都只关乎那个男人。
自安简希走后不消几分钟，关于夏初妤的背景就风传得有模有样起来。
人就是这样，第一眼关注的总是你背后有没有关系，而非看到你专注的努力。
夏初妤疲惫应付，等到下班时间已是迫不及待离开。
算算日子，陶晟林今天应该在大博物馆写生。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初妤很想念他。
她坐上去博物馆的公交车，靠在玻璃窗上闭上眼睛，脑海里一半是顾元灏宠溺安简希的模样，一半是小时候陶晟林给她编羊角辫的光景，一半光明一半昏暗……这么多年了，独自在外面漂泊的初妤，多少次希望在崩溃的边缘一抬头就能看到陶晟林心疼的眼神和有温度的怀抱，可惜刻录的时光总是难以回头。
博物馆前几十级的台阶上三三两两坐着一些支起画板写生的人。
夏初妤眼神来回看了好几遍，没找到他。
正当她失落要离开的时候，喷泉另一侧树荫下的争执声唤醒了她的听觉细胞。
“陶晟林！陶晟林你为什么总是不肯接我电话！
“你不给我一个解释我不许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