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有人迎上舞台,将她围在正中,密密麻麻的人群阻隔了顾元灏焦急的视线,他烦躁地挽起衬衫袖,来回在原地踱步却无法近身,尤其这眼下周遭杂乱的叽叽喳喳声格外扰他心烦。前面在停车场他也留意到了鑫业公司的车,也就是负责提供威亚道具的这家企业。鑫业公司名声在外,负责过多次大型演出和电视剧的拍摄,道具质量绝对过关,怎么就会突然出现这类意外?
这件事对顾元灏的震惊程度无异于在他心底投下一颗原子弹,瞬间就将他炸得血肉横飞。
他是真紧张她。
顾元灏拨出一串号码,一边听着电话一边走出了排练场地。
“艾达,我现在要几款药膏,你记一下。另外去下鑫业公司,我要查他们今天出货的货单,包括器材型号、配置、零部件装配,还有人员配备,但凡发现有一丁点不对劲的地方,立刻给我打电话。”
这厢才真的叫手忙脚乱,充气垫上的夏初妤细细的眉毛都打成了蝴蝶结,皱成一团的小脸苍白无血色,她的手一直捂住脚踝的地方,嘴巴里却是固执得连一句疼都不肯哼出声。
“这究竟是伤到哪儿了呀!医生怎么还不过来,千万不要是跟腱撕裂了。”
“呸呸呸!乌鸦嘴!”
李霖的训练基地本就配有一流的医疗设施和医护人员,没等几分钟他们就来了,医生示意让人群疏散一些,大部分人相继离开后,医生给初妤做了简单的护理和包扎便让担架抬起她送到医护室做进一步检查。
墙上的钟表一晃又走过一圈。
李霖在办公室里等结果,助手放在他面前的茶一直到凉了,他都没沾上一口。
“笃笃笃”响起敲门声。
不等李霖开口,助手就推开门,一脸为难地说道:“李老师,顾安堂的首席社长顾元灏先生说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见您,他没有预约,可是我拦不住……”助理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元灏毫不客气地打断:“李霖老师,我相信你一定很有兴趣知道这次意外的事故原因。”
“原因?”
三十六岁的李霖并不算老,可一番折腾和担忧下来,也显出几分颓老之态。他挥了挥手示意助理带上门出去,请顾元灏入座后道:“是我疏忽,事情发生之后,我总想着先关注人的安全,倒也还没来得及去查这些。顾先生竟然这么快就有了结果?”
秒针带过分针,分针又划过时针……窗外的天色已经黑透。
李霖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眼睛,他的桌上摊着一堆证明材料—关于威亚绳索的突然断裂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第一级和第二级威亚工具的衔接中出现了刻意的漏洞,一共五枚用以固定的螺丝有四枚都未拧紧,在角速度极大的情况下完全承受不住威亚换接的冲力,所以断裂是显而易见的结果……鑫亚公司的员工已经证实,在确定认购材料的时候,秦词秦小姐的助理曾给他们打过电话……
李霖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独自来到了今日排演的场地,他坐在台下第一排抬头看着已经清理干净的空旷舞台,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终于拿起电话。
“老师?”
“秦词,是我。”
“有事吗?”她那边有稀里哗啦的水声。
李霖缓缓地道:“小词你也知道,《魅》是我近三年的心血,我什么都想给它最好的。歌舞青春全国比赛为的就是找一个最适合《魅》的女主演,在我看来,夏初妤比你更合适它,所以小词,请你谅解,老师还是想要把这个角色定给夏初妤。”
电话那端的水声戛然而止,秦词隔了好久都没有说话。
“听说她今天排演的时候受伤了?”
“是的,我安排她休息了,一切排演都等她完全恢复后继续进行。”
李霖的态度如此坚决不容异议,让秦词大为震惊,她思虑过后,回答道:“好的老师,我尊重您的决定。”
即便面对的是自己非常不愿意接受的结果,依旧要在人前维持高傲不容侵犯的自尊,这就是秦词。
李霖的确给初妤放了假,不过好在今天下午的检查结果显示,初妤虽然摔出明显的瘀青,身体肌肉拉伤,体内也会有一定程度的肺积水,但所幸今天只是练习,威亚高度并没有真正表演的那么高,只要假以时日,初妤就能完全恢复。所以自她在医务室清醒后,就被顾元灏二话不说地带走了。
他把初妤带回了自己住的公寓。
西式的装修风格,布局简洁高档,视野和采光亦是极佳。
她坐在沙发上,顾元灏脱了外套挽了袖子,正蹲着给初妤抹艾达送过来的药膏。
“顾元灏……”初妤被他弄得脸红却没力气挣脱,只能软软糯糯地想扯开注意力,“你刚刚说,李霖老师最后还是决定把女主演的角色定给我?我简直不敢相信呢,我哪里有他说的那么好……”
“你本来就很好。”
“啊?”她没太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见他不准备回答,初妤低下了头,也许是受了伤的时候人会感到格外脆弱,初妤也无端有些失落:“如果秦词知道要换角的消息,她一定更加讨厌我了。顾元灏你知道吗,被自己崇拜的人讨厌,这种感觉真的不太好受。”
“她那是嫉妒你。”
“嫉妒?”初妤惊讶极了,“你别开玩笑了,我一无所有,秦词怎么可能会嫉妒我!”
顾元灏懒懒地抬头瞥她一眼,神色认真道:“初妤,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值得人嫉妒。在我眼里,你比她们任何人都要好。”
他抹完了药膏,站起来将它们收拾好装进夏初妤的包里:“使用方法在给你开的剂量单上有详细注明,乳白色的是日用,薄荷色的是夜敷,蓝瓶的茶树精油是早中晚三次,还有这些修复膜是防止你留疤的。”他一一解释,她则拿起瓷瓶把玩,顾安堂研制出来的药品都盛装在精致细腻的瓷器之中,让初妤无端想起初遇他时的那家佛镇药铺里,他要高价买下的那个药罐。
“这两周你先安心休息,顾安堂和舞蹈基地都不用去,你只需要负责让你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的瘀青都速速复原。”他一边说一边点着她的伤处,让初妤频频告饶躲闪。
果真依了他,她几乎过了两周潜心修炼的日子。
等到前几晚她上完课回寝室刷网页的时候,才猛然想起顾元灏和安东尼的合约马上就要正式签署了。
没多做耽搁,第二天一早夏初妤就去了顾安堂报到。
念晓看见她,很意外:“你怎么来了?休假不是还没过完。”
“听说公司这一阶段会很忙,我想来帮忙。”
念晓微笑:“好的,先去做交接。”
漫天都是复印的文件,剪彩仪式定在本周六,这次和英Henry Ann西药厂的合作一波三折,现下终于敲定,全公司上下都将它作为头等大事,很快念晓就将初妤的名牌和任务方案做好发给了她。
星期六。
今天的风很强,吹来的温度都似上升了好几度。
墙壁上的大型横幅被风吹得鼓鼓作响,夏初妤刚刚帮忙搬完一个箱子后,抬手遮住刺目的阳光,眼睛微睁地看向房屋顶楼,她问身侧的场务人员:“Maggie姐不是说顶楼的窗子要关上吗,今天风这么大,我总感觉不太安全。”
“你想太多了,开一排窗户能出什么事!”对方一脸无所谓地笑笑。
初妤还想再问,同事已经走远,林雨琪过来递给她一瓶水:“你嘴唇都要干裂了,快喝水。”
她道了谢,果然,林雨琪又来找她抱怨了。
短短相处的一段时间里,夏初妤只觉得这个女孩子对工作不积极,心思却全都花在关注身份地位、名牌打扮以及上司的厚此薄彼这些事情上。
“你看呀,把我们实习生叫过来当苦力!专业的东西都不让我们碰,就连挂的牌子都不一样,她们都能刷卡进到那屋子里,我们只能在外边大太阳下站着,想进去看一眼里面什么样子都不行!”
夏初妤蹲下身子清点箱子里的活动礼品数目,太阳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往高处爬,风很强,她还得一直不停地扶起现场倒在地上的宣传牌。现在离十点的仪式明明还有两个小时,可呈圆弧形渐次往外扩开的场地已然被占了三分之二,林雨琪叽叽喳喳,初妤安抚她说:“你看那边,记者和观众都多,我们都得多注意些,免得出什么意外!”
“意外……”初妤越过她要离开,林雨琪忽然开始拼命掏挎包,“看样子真要出意外了!”
“什么?”初妤赶紧望过去。
一瞬便涌过来好多女孩子!
她被推搡的花痴们挤到后排,她踮着脚,却只能瞧见场外的人群“哗”一下全朝一个方向涌去,波涛汹涌如同四面八方的鲨鱼忽然发现了从天而降的诱人美食。
身侧的安保人员都被紧急调走,一排排的警戒线和人墙甚至让夏初妤觉得这不像是企业的宣传活动,而是一次娱乐圈的红毯走秀,人群正中央的那两个男人,从容自两辆车上下来,顾元灏内敛深沉,不言不笑,顾允岩戴黑色墨镜,一前一后,好像有挡不住的星光从他们两人身上四散开来,气场非凡。
林雨琪方才从包里掏出来的望远镜现在已经不知道被传到谁的手上,只能听到“我要看”“你快还给我”“这两个男人太太太帅了”“随便勾搭上一个嫁了下辈子都不愁吃喝了啊”这样的声音……初妤退远了些。
分针指向九点三刻,太阳光越发刺眼了。
场下黑压压一片,主持人不断安抚着现场气氛。
夏初妤一群人守在后台,烈日炙烤的露天场地上,林雨琪她们一个劲地往那排房子的方向张望,一个个的都掏出手机想对着一会儿要上台的顾元灏拍照。嘈杂的人声让初妤心有些烦闷,然而最可怕的事情陡然间发生了—
她竟然看见了那排房子的楼顶上蹿出了巨浪烟雾,仿佛一片浓黑的颜料忽然一下便被抛上了天空!
那像是篝火燃烧发出的浓黑,初妤先是一怔,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身边的人也都开始尖叫,可她还来不及恐慌,那股浓烟便如猛兽一般,俯冲而下向着典礼台和观众席滚滚加速奔涌而来!
“着火了!着火了!”
“快逃啊!”
身侧的人开始慌乱,女生们拽起地上的包就开始往外逃,观众席上亦是人头攒动如蚂蚁。
“初妤!走啊!”她被人拉着移动,来来往往杂乱无章的人群撞来撞去,她都不觉得疼,只是胸中填满了恐惧。
房子着火了,顾元灏是不是还在里面?
他在里面!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里,她就鬼使神差地甩开别人的手,拼命朝着火的房子全速奔去!
人群都与她逆向而奔,身后同事的呼唤声也被剪碎在劲风和浓烟中—夏初妤你疯了吗!得不到她的回应。他们想不到她竟然会有这样大的能量,大家都追不动了,她还在不停地跑。她怕极了,好像连呼吸都忘记了,全身上下每一个神经的知觉,在此刻都只剩下两个字,奔跑。
Maggie放下正在联系消防车队的电话,朝她大吼,命令道:“退后!快退后!”
她毫不理睬。
温度节节攀升,没命的热。他在哪里?她四下找着他的身影,她看见顾允岩站在房子外的青铜狮旁,镇定地指挥现场,身侧有三三两两的工作人员晕倒了,还有人相互拥着哭泣……初妤跑过去,那个半弧形的人群圈她挤不进去,只能在圈外跳起来叫喊着:“顾允岩,顾元灏他是不是还被困在里面!”
她干涩的声音太难被发现,可顾允岩还是捕捉到了。
“你快退回去!”他大步走过来,墨镜被他挂在西服的口袋上,顾允岩挥手招呼人过来,“把这个丫头送走!”初妤一把拽住他的衣服:“你说啊,他是不是还在里面!你们怎么不去救人!房子里面是不是还有人啊!”
“你疯了是不是!他是在里面又怎样,你要进去陪他一起死吗!”他劈天盖地就吼她,真要被她气死了,这么久未见,重逢时她的第一句问候竟是关于顾元灏!更何况这么大的火她不注意自己的安全,从外线冲过来,只是为了指责他不去救顾元灏!顾允岩的眸子里满是滔天怒气,初妤都顾不上,脑袋里一直在回旋那句,他是在里面,他在里面……
初妤抬头,三楼、四楼的窗户正往外冒着滚滚浓烟。
她没再犹豫,三步并作两步,朝正门冲去!
那抹单薄的白色身影,一瞬便淹没在了火红的光线之中。
顾允岩一个转身就看见这一幕,他瞳孔陡然瞪大,完全不敢相信!
而与此同时,另一侧刚刚和消防队取得联系后重新返回现场的男人,显然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顾元灏的外套早已不知去处,白色的衬衫袖高高挽起,领口的扣子随意扯开了几颗,眸子里尽是锐不可当的犀利光芒。
屋子里,四处都是地狱一般的光景。
夏初妤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她扯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呼唤顾元灏的名字,得不到任何回应。每次她张口,嘴巴、喉咙和肺里都仿佛灌满了浓烟,很快她就被呛得喊不出话了,眼睛也很疼,周遭尽是物品燃烧的“嘶嘶”声和“砰砰”的断裂声,头顶上好像有东西砸了下来,她捂着手臂忍痛躲开。
“初妤!”焦急的、恐惧的呼唤声。
顾允岩无法说出此刻心底的感受,夏初妤为了顾元灏闯进去的那一刻,他心疼,他不甘,可顾元灏为了她也奔赴火场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他自己并没有那么勇敢,可以为了夏初妤,去赴这一场生死的冒险。
顾安堂在场的所有员工全都震惊得面面相觑,老板竟然为了一个实习生冲进了火场!
顾允岩将手头的水杯“哐当”往地上狠狠一砸,满面阴霾:“都还愣着干什么!消防车在哪儿!快去催啊!”
……
扑面而来的热浪,掀起一阵又一阵灼热。
大火从顶楼一层一层放肆地往下咆哮,顾元灏只能顺着记忆里的方向找寻楼梯,他将袖子放下,蹲低身子趴在地上,企图靠地面附近残留的氧气来缓解越来越困难的呼吸。
手上的皮似乎都要被烫掉了一层,可这种疼痛连失去她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顾元灏恨不得能快一些,再快一些,就在此刻,他忽然听到右后方传来敲击玻璃的砰砰声!
夏初妤好像中毒了一般,头重脚轻,刺鼻的浓烟无孔不入,像要把她的身体给撑炸开来。
找遍了二楼都没有他,她也不肯走。
冥冥之中像有一种力量将顾元灏带到了这里,可他没想到见到夏初妤的时候,她却是在拼命地掏柜子里的那本古董书。
“初妤你疯了!”周遭都是肆虐的火舌,她竟然傻傻地站在那儿企图以手肘撞碎玻璃!
顾元灏忽然一下就闯入了她的视线,满脸汗珠狼狈无比地扶住她的双肩:“走啊初妤!”夏初妤已近昏迷的神志在见到他时终于恢复清明,她忽然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个天旋地转,她被他猛地拉到怀里,那样炙热的温度,那样紧窒的呼吸,他手指的触碰很真实,一根一根的修长节骨,像要把她嵌入他的身体里……
“我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顾元灏不停地呢喃着,原来这世上有一千一万种疼痛的滋味,最疼痛不能呼吸的便是失去她。
怀里的夏初妤紧紧扯着他的衬衫,另一只手始终圈着那本刚抢救出来的古董书,她一直在哭,氧气越发稀薄了,吸入的浓烟仿似千万条带刺的铁钩,将肺部挠得血肉模糊,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眼,是顾元灏身后径直烧断落下的又一片焦黑。
……
满目的狼藉和刺耳的车鸣声。
消防车和救护车围满了火灾现场,夏初妤躺在担架上,大大的呼吸罩罩住她整张脸,车一路行驶至惠安医院,那里也早就前前后后围满了记者。
顾元灏一语不发地守在走廊上,好不容易盼到顾元瑾走出手术室,他赶忙站起来。
“先处理你自己的伤口。”顾元瑾微怒,让人去叫了皮肤科的医生,“最好再去做个全身检查,还要去做个脑部CT,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大脑出了问题!”
顾元灏不答话,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她究竟怎么样了?”
“她就算真怎么样了,那也比不上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