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一晃至秋。
墨城舞蹈学院的学生陆陆续续开始返校,李霖这边的舞蹈训练也越发如火如荼,道具组、舞美组,还有音响组等越来越多的工作人员都参与到这场名为《魅》的舞蹈排演之中。初妤的拼命三妹精神又不自觉间发扬光大了,几乎每天都是最早一个到来,最晚一个离去。
终于迎来可以为疲于奔命的一天画上句号的时候,更衣室里姑娘们窸窸窣窣八卦着夏初妤和秦词的不和。
“演艺圈嘛,常有的事。”
大家都相视一笑:“李霖老师再偏爱夏初妤,如果秦词的父母出面说几句话,薄面总还是得给的。”
“唉。”有人叹气,似是不甘,“其实我们都看过夏初妤的歌舞青春比赛视频,绝对是创作表现功力一级棒,老师挑她这个决定绝对是没错的,而且我前几天还听说老师情绪不太高……”
“怎么说怎么说?”立刻引发了一群人的惊叹。
“大概意思就是觉得夏初妤是新鲜血液里的好苗子,秦词已经老了,观众需要更新一批的优秀舞者刺激眼球吧。”
“说不定秦词针对夏初妤,就是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那也只能说明她这个前辈实在是心胸太狭隘了……”
等到她们三三两两聊得差不多的时候,夏初妤适时敲了敲门,果不其然,里面的声响有了片刻的止息,初妤推开门和大家若无其事地打了招呼,姑娘们都很默契地换掉了话题:“初妤你又这么晚啊,赶快换衣服回家吧,我们先走了哦!”
“嗯,路上当心。”初妤微笑。
走廊外人声渐息。
夏初妤对着梳妆镜慢慢将渐长的刘海往右侧拨了拨,她的唇畔忽然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像若有若无的飞絮—看来大家对秦词的意见都是秘而不宣的,原来这连日来她被秦词呼来喝去的样子大家都没有视而不见。
秦词进组第一天,连续让夏初妤所在的伴舞一组针对同一套动作重复跳了十遍,初妤脚尖都麻木没有知觉了,然而出乎秦词意料的是,初妤反而因此找回了之前在舞蹈上的感觉,不止表情有感染力,动作更是完美至极,李霖惊讶于她的改变,还以为是秦词的建议起了效果,只有夏初妤本人清楚,只有首先改变自己的心情,才能将任务完成得漂亮干练。
好不容易轮到伴舞二组训练时,初妤她们靠在墙边观看,毛巾搭在脖颈上,边看边讨论应该如何表现,说到兴奋处不免声音高了几个key调,手足还跟着一起比画,煞是好看。正坐在沙发上吃东西的秦词冷冷地看了笑容灿烂的初妤一眼,嘴角稍抿:“夏初妤,过来一下。”
几乎是有一股寒流霎时来袭,夏初妤没有多余表情,几步来到秦词面前。
“秦老师您找我?”
“我刚刚让茶艺间的阿姨给我煮了一壶洛神花茶,到现在还没有送过来,麻烦你去帮我拿过来可以吗?”秦词的语气虽是疑问,可表情却完全不带有任何征求的意味,嘴角勾起恰到好处的笑容,极美,也极寒。
原本是弯着腰凑近听的夏初妤神色稍异,她的手停在耳边,维持着拨刘海的动作,不过很快她就微笑道:“秦老师,请您稍等。”然后就在一帮姑娘的注视中昂首挺胸地走出门。
几分钟后,初妤端着一壶洛神花茶配以一盏瓷杯走进来。
“替我倒上。”秦词看也没看她一眼,只顾看着眼前的排演。
初妤容色淡淡,替她斟上一壶,霎时清香扑鼻。
“秦……”老师两个字还未喊出口,秦词已经将头偏向另一侧的助理,“右边第一个姑娘的肢体很柔软,情感也很到位。”两人片刻不停地讨论,秦词一边听着助理的侃侃而谈一边赞同地点头:“你说得对。”
初妤脸色稍霁,站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同组的晓妍回头朝她用力挥手:“初妤快过来,我们刚刚有个新想法!”
初妤立刻答道:“来了。”被秦词喊住:“等等。”
“老师?”饶是再波澜不惊的表面,她心里还是不能不痛不痒。
“太烫了。”她抿了一口就皱眉,“冰块。”
身边的助理立刻站起来:“我这就帮您去拿。”
“你留下来。”秦词头也不抬,食指轻点夏初妤,“你去。”
几乎已经没有人再能全神贯注地看排演了,不远方高举着手的晓妍尴尬地放下手,捏着衣角和身侧的同伴面面相觑:“秦词怎么这样啊。”夏初妤笔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和秦词对望着。
秦词微笑道:“初妤,既然开始做一件事情,就要想办法将它做到最好,不是吗?”
夏初妤平息一口气,笑容疏离:“秦老师,您说得很对,我这就去。”
与她一同归来的,除了玻璃杯盏盛放的冰块,还有薄荷味口香糖、热毛巾冰毛巾各一份、梳妆镜、小点心等等,可谓应有尽有。
这下,连秦词都一时再挑不出什么刺来,夏初妤愉快地笑笑:“秦老师,您慢慢休息,我先去练习了。”然后不卑不亢地转身就走。
“你是我们的女王。”归队后,初妤身侧的姑娘们偷偷对她竖拇指,“初妤,霸气。”
……
回想起白天的一系列插曲,夏初妤只是淡淡微笑。
她锁上衣柜,背上包准备离开。
一间欧美风格的清吧里,只有服务生三三两两穿梭其中,吧台里侧的调酒师专心致志地为眼前的秦词和久少东调酒,秦词晃动着杯盏说:“我低估了她的心理素质,看样子她不是我随随便便的刁难就能轻而易举击垮的。”
久少东吞吐一口烟雾:“等一会儿,向大小姐的车快到门口了。”
秦词瞥他一眼:“我似乎没答应过要见你的那些朋友。”她说完很不客气地拎包就要走人,被久少东拉住:“别啊秦姑娘,我对天发誓没其他企图,就当是朋友间偶尔的聚聚会聊聊天,千万别多想!”
秦词笑:“久少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着什么如意算盘,我一开始就和你说清楚了,别指望着拿这事要挟我,我秦词不是你可以随便动得起的人。帮你是给你面子,别得寸进尺!”
“得、得、得。”久少东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等了一会儿见她略消了气这才重新抬头赔上笑脸,“秦姑娘,你也知道我久少东就这直来直往的性子,口无遮拦习惯了,您别介意,要是如清那儿您不想见,我去解决,有事您先请,只是夏初妤恐怕还是得麻烦您了。”
他可真算是做足了秦词的面子,秦词戴上墨镜说了声“知道了”,而后冷冷离开。
直到门边的风铃声都归于寂静,这厢久少东才敢爆发:“她以为她是谁!”
伴随着不止歇的咒骂,他“咣当”一声一口气将吧台上的杯子尽数砸到地上,稀稀落落碎了一地。
最末的一块碎片滚到了墙角,被人捡起。
“久少东,脾气不小嘛!”
久少东猛然回头,向如清着一袭牛仔外套兼热裤懒懒倚在墙边,目光戏谑地打量着这个男人:“受气了?还是因为自己太大言不惭,把狠话都抛出去了结果现在实现不了觉得很没面子?”
即便是冷嘲热讽,从她嘴里说出来倒也让他觉得如沐春风。
久少东不可否认,向如清一出现他顿时就觉得神清气爽,连余怒也都烟消云散了。
他三步并两步立到向如清跟前,手顺势往她肩膀上一搭,被她嫌恶地挡开:“久少东,你别趁机浑水摸鱼。”
他也笑:“如清,你这就不了解我了。秦词刚走,她把最近夏初妤的状况都跟我说了,我保准你听了会高兴。”
“不高兴我唯你是问。”
灯红酒绿中两人觥筹交错,周身的光点打在灯罩上、酒杯上,还有向如清和久少东达成某种协议后的得意笑容上。
……
“开车。”
“小姐,接下来是直接回家?”
向如清正对着化妆镜补妆,闻言抬头看了司机一眼,忽然笑道:“不回家,去老地方。”
司机不再多话,专心致志地在夜色里行驶。向如清脸上笑意更甚,刚刚和久少东告别时他说了什么?似乎是“要不要再下点猛药”来着,既然都决定了,现在只需要她向如清隔岸观火,等着好戏上演即可。那这样欢欣鼓舞的好消息,怎么能不和那个人分享呢?
司机熄了火:“小姐,到了。再往里车就开不进去了。”
“知道了,你先回家,晚上我自己打车回去。”
“好的。”
向如清熟门熟路地爬上吱吱呀呀的楼梯,站在几近腐朽的房门前,她吸了一口气,然后就开始捶门:“陶晟林!陶晟林你开门呀!我有事情找你!”
没有人来应门,可是向如清像是了然于胸会出现这种情况,歇了一会儿继续软声软语地敲门道:“陶晟林我知道你在里面的,我听到你冲马桶的声音了。”
“陶晟林……陶晟林求你开开门,呜呜,我胃疼,我没吃晚饭,是真的有急事,不骗你的。”
终于,陶晟林一脸倦容地拉开房门:“生病了怎么还过来?”说着就让开了一条路示意她进来。
“耶!”向如清比了个V字手,从他臂弯下钻了进来。
“说吧,这次又找我什么事?”陶晟林实在是被她之前一个月有余的各种千奇百怪的借口搞得啼笑皆非,诸如“我家仓鼠今天剪牙齿了我好心疼它”“我今天逛街看到了有兔贩子在卖小白兔”“新开了一家西餐厅我想和你一起去”……皆如此类娇弱的小女儿姿态,让他总不自觉地想起另一个人,于是心脏也跟着柔软下来。
向如清揉揉肚子扁着嘴巴,陶晟林无奈摇头,起身帮她去厨房里盛晚上刚熬的粥,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对向如清的态度就由早先的嫌恶和避之不及变成了现在的无奈和束手无策,那时的他尚不自知,其实这世界上本就没有无法改观的印象,在无法计量的岁月里,也许心房就会被逐渐攻陷。
更何况,对手是如此工于心计的向大小姐,她深谙要如何做才能捕获眼前这个她势必要得到的男人的心。可是她并不清楚,他会喜欢自己费尽心力演出的温柔究竟是因为像了谁的缘故。
“谢谢。”向如清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他又问她什么事,她说,“之前和你说的一直欺负我的那个同学,很快就有大麻烦了。”
陶晟林失笑摇头,不予置评。
她喝了一口他煮的粥,味道着实一般,可是心底却有奇异的感觉:“对了,之前我和你提过的去我爸安排的那个工作室画画,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陶晟林沉默半晌才答:“我还没想好,过一阵子再说吧。”
他想起上次初妤哭着求他不能为了梦想放弃尊严的模样,霎时心如刀割,可是他不能再继续浑浑噩噩维持现状,否则他永远都不能成为替初妤遮风挡雨的男人。
“我不会勉强你的,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会尽我所能地帮你。”向如清有些害羞地低下头,陶晟林看不见她的表情,轻轻开口:“谢谢你,向如清。”
他终于不再像以前一样叫她向大小姐,也不再问也不问就无比排斥她一切的示好,向如清的唇畔渐渐挑起一抹笑意。
临分别,向如清踌躇在他的门前不肯走,他问她怎么了,她可怜兮兮地说自己怕黑,陶晟林沉默了半刻转身去拿了钥匙:“我送你下楼。”
黑暗中,她拽着他的衣角步步紧跟,声音与周身一样黑沉:“陶晟林,你说什么样的人是你无法原谅的?”
“你又想说那个你很讨厌的同学?”陶晟林想都不用想,自从她和他熟稔之后,她几乎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痛斥那个“人间极品”的女生对她做出的无数“匪夷所思”的事情……陶晟林说,“都是同学一场,你对别人手下留点情吧。”
向如清忽然站住脚步不动了,他疑问地看向她,黑暗中只能看清楚她的眼睛里闪动着莫名的光火。
“怎么了?”他问。
“我、偏、不!”她一字一顿的,是真用力了。
“我一定会让她跪在我的面前痛哭流涕,我会让学校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后悔以前看走了眼,我才是那个值得拥有这一切殊荣的人!”说完她就气呼呼地撇下他独自走了,而他就尴尬地立在楼梯中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向如清走到巷子口,回身对着陶晟林房间亮光的方向暗暗在心底发誓,总有一天,你也会无条件站在我的身后,与我讨厌的那些人通通为敌!
隔了一个周末再进舞蹈队的时候,初妤发现布局又变了。
偌大的舞台上里里外外做了好多层保护,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半空中也拉出诸多威亚绳索,初妤想起这是高潮的戏份—飞天舞。
晓妍看她一点都不陌生的表情,好奇地问她:“你已经自己练习到飞天舞这部分了?”
“因为我特别喜欢那一段。”
身披一袭白纱的女主要在高空中飞旋、翻转,最后转圈一级一级下落,配以特制的服装,最外面的薄纱要随着音乐一层一层剥开飞落,落地后的女主头发松散而开,衣服也会恰到好处只剩下最贴身的一套舞衣,为的就是要宣泄出最痛不可触的绝望和崩溃。而它的动作更是涵盖了艺术体操、芭蕾等诸多元素,是李霖最得意的一处编排。毫不避讳地承认,初妤做梦都希望能拥有表演这段舞蹈的机会。
没想到竟真的梦想成真了……
“今天的排演让给夏初妤吧。”刚刚到场的秦词看了一眼当下的布置,幽幽开口道。
夏初妤难以置信地看向秦词,恰好对方也在看她,秦词微微一笑,目光里看不到多余的情感。倒是晓妍和其他听到消息赶来的姑娘们霎时全围在了初妤身侧,兴奋不已:“太好了初妤,终于轮到你了!”
“我觉得不太真实。”初妤默默开口。
秦词走上前,众人散开了一些,秦词抬头望了几眼正在半空牵引威亚绳索的工人,很难得地摘下墨镜对初妤说:“我这段时间身体不舒服,由你来接替我的戏份继续排演。”
“谢谢秦老师!”
毕竟还是年轻了,即便初妤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那抹欣喜还是不自觉地外露了出来。
秦词离开了排练场地。
一排排的场下座位上三三两两坐满了观众,这场飞天舞是独舞,除了初妤以外的其他姑娘都不能留在舞台上。初妤去后台换装的时候,最后一排座位旁边的门被推开,顾元灏不请自来,他挑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定。
他隐于人潮与光阴之中,脸容忽明忽暗,理了理一丝不苟的金属袖扣,又看了眼手机。
等他再抬头的时候,直视着舞台中央的眼神就再也收不回了。
夏初妤一袭洁白长纱曳地,袖摆宽大飘逸,她柔软细黑的长发懒懒搭在肩上,低头注意脚下的路时刘海遮住眼睛,她会微微懊恼地轻轻拂开……初妤牵着裙裾从边侧走到舞台中央的这短短一路,仿佛连世界都静止,所有人屏息凝神,注意力几乎都被她夺走,她就像生来就具有这种迷人心神的气质一样,一颦一笑皆是魔力。最后一排的顾元灏双手交叉,眯了眯眼。
负责安全的工作人员开始帮她绑威亚吊绳。
李霖坐镇亲自督导,正在跟她比画舞蹈动作,初妤连连点头,不时配上简短的手势。
地面上充起了连片的气垫,防止初妤在高空忽然坠落。
所有的一切准备都在昭示着万无一失……
威亚开关启动,初妤整个人在渐响的音乐中缓缓升起。地上的鼓风机也发出轰鸣声,带起她宽大的袖摆和裙裾,她的脚尖和指尖力道由轻到重,一步一步稳稳压在节奏点上,身体更是柔软到了极点,仿佛高空之中有另一块平地供她来回轻踏……乐曲渐转急,迎来全场大转圜,由在场所有威亚机器相互配合,负责让初妤无间隔在舞台高空划出最大半径的圆弧,而她的白纱也将如行云流水舞满全场。
初妤的情绪已经到了最佳状态,站在第一排的李霖近距离替她打着节拍。然而在第一台威亚切换到第二台时,忽然一道清脆声响,接洽出现意外,夏初妤右半边陡然失去依托,整个身子急遽跌落!
几乎同时,最后一排的顾元灏冲动站起!
“砰”的一声,她重重砸在了软垫上,因为转圈时的角速度极大,导致落地时缓冲不及,可怜的初妤一连颠簸着被甩出去好远。
“天啊!”
“怎么会这样?”
“这样一摔她基本是完了!”
四处都是倒抽冷气的声音,在场的姑娘们一个个都捂住了眼睛,不忍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