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状况越发不妙—如果说第一堂课只是温柔的下马威,那现在数天如一日的对换角色训练真真让夏初妤心情差到谷底。每次练舞之前的体力训练,秦词向来将初妤搁在角落不闻不问,对其余女生悉心指导,初妤练得满头大汗,也换不得秦词的一句褒奖。更有甚者,自第二场戏开始,秦词在她刚刚跳完一个八拍时就喊急停,当时所有人都看清楚了秦词无奈气急的神色,她揉着额头不停say no,夏初妤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感觉完全不对,你的表现太苍白无力,完全呈现不出来女主的丰富感情。”
“自己想法太多,心气又高,脊梁永远笔直,太僵硬了。”
“晓妍,你和夏初妤对换角色。”
最后一句话抛出时,几乎是所有人的目光霎时全部集中到了夏初妤的身上,而她自己亦是如遭雷劈。
旁人轻飘飘的一个决定,她就要尽数推翻自己牢记于心的剧本和全部努力,被调到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角色定位,重新适应舞步、走位、合作,以及感情。
“秦老师……”她很不甘。
秦词摆摆手,不想多看她一眼:“先这样吧,等你找到感觉再换回来。开始练习!”
音乐再度响起,夏初妤几乎是被推着回到晓妍原本的踩点处,和她搭档的几个女生看她的眼神里都是同情,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接下来的排演几乎都是行尸走肉,初妤一整颗心好像完全沉浸在冰窖里,寒意彻骨。
散场的时候,屋外阴沉沉的,没想到晓妍竟然一路小跑赶上了初妤,她的神色里都是愧疚地说:“不好意思初妤,请你相信我没有动过什么手脚。”
晓妍如此坦白倒真是出乎了她的意料,见她还在犹豫,晓妍拽住她的手,万分诚恳地说:“我本来就无意和你争什么,只是感觉初妤你最近真的运气不太好,建议你去寺庙里求个符吧,再过几天李霖老师就要回来了,希望一切都还可以挽回。”
初妤陷入考虑:“好的。”
她会觉得犹豫也情有可原,因为那时候初妤并不了解晓妍是个信佛的女孩子,凡事皆喜讲究因果命缘。
被她这么一提,初妤倒是想起前几日水灵在她耳边嘀咕的那些话:“秦词没理由对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孩子动刀动枪,她什么都不缺,根本不可能和你置气。我看八成这事不单纯,说不定背后有人想要整你。”
……
李霖老师提前回来了。
他将对作品从序章至第二场戏做验收,时长一刻钟。
夏初妤和伴舞们走进新的舞蹈场地时,才发现这里已经被助理悉心布置过一番,连根据每一个场景分别设置的幕帘都随时可以撑起。
评审席上,正并排坐着李霖和秦词。
最不幸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音乐响起的那一刹那,夏初妤发现自己脑子一片空白,她怯场了。
这是夏初妤生平跳舞最没有自信的一天,刚开始的一小节就没跟上节拍,序章尾声开始又连续两次忘了动作,更是在起承转折的地方踩到了旁边姑娘的脚……李霖的眉峰越锁越紧,夏初妤看都不敢看他,只是能感觉到秦词压迫性的目光无时无刻不锁向自己,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那神色含了几分猜度,又含了几分嘲弄。
……
“怎么培训了一周多了还是这个状态?是她自己不用功,还是自视甚高听不进去你的指导?”
“我认为夏初妤有些太过于喜欢表现自己,因此将她放在了伴舞的位子上跳了几天。”
“原来如此。”
办公室里李霖和秦词的讨论依旧,门外空荡荡的走廊里寂静到只有风吹的声音。夏初妤忐忑地靠在门边,听着里面似乎渐渐出现了分歧。
李霖很遗憾:“不行不行,跳舞这样唯唯诺诺瞻前顾后放不开手脚可不行。”
沉默了一会儿,秦词开了口:“让晓妍试试和初妤换角吧。”
“晓妍?”
夏初妤终于无法再继续伪装良好的心情,没有等到结果就提前离开。
后来的训练里,夏初妤才辗转得知,晓妍主动辞演女主,夏初妤又感动又庆幸,本以为终于等到了尘埃落定,可谁知李霖对她近阶段的表演竟是越发不满意起来,最终还是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换角。
而新的女主演,竟是秦词。
……
“原来这才是她自己的真正目的!”水灵知道消息后直接在电话里破口大骂了起来,可骂了半天依旧没有想到什么行之有效的补救办法。就像是,一切都已经板上钉钉,由不得她不接受了。
她失魂落魄地等公交车的时候,一辆车不疾不徐地稳稳停在了公交车站里,车窗摇下,顾元灏那张让人致命的面孔又再度与她不期而遇,像是将前几天的不愉快悉数归零,他开口道:“上车,带你去个地方。”
在她最难过需要人安慰的时候,总能遇见他,仿佛这也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夏初妤拉开车门,沉默地坐在他身侧。
车窗外是一路飞驰的漂亮夜景,此时此刻看入她眼里都像蒙上了一层雾气。从来都想凭借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接近梦想,付出再多努力都在所不惜,出生和阅历无法自主选择,所以从来都不会依靠裙带关系,也没有这样的人可以让她依靠,可是现在,她发现她真的有些阴暗地嫉妒起秦词了,她的人脉、她的光环、她的高高在上,以及她的轻轻松松就可以否定掉一个人一切的这种手段。
“你抬头看看星光。”顾元灏看她一眼,漠然开口。
“星光?”
她跟着抬了头,又听他问道:“觉得哪几颗比较亮?”
虽然弄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不过好在刚刚烦闷的事情可以暂时不被想起,夏初妤眯眸认真考量了起来:“似乎是靠东边的这几颗比较亮。”
顾元灏也赞同,又问她:“你觉得它们为什么会比较亮?不要告诉我是因为这几颗星体积最大,热度最高。”
初妤没有接口,顾元灏轻笑了一声:“其实你也应该知道的,因为这几颗恒星离我们最近,看上去才会比其他的更亮一些。这就跟我想对你说的话是同一个道理,最有才华的人未必就会获得她最应该得到的成就,而那些轻而易举便可以闪闪发光的人可能是因为有某些其他的途径,或者只是比你更早开始做某一件事情,运气更好一点罢了,你无须羡慕,更无须难过。只要你确信自己走的每一步都无愧于心,那还有什么可以打败你?”
“也就是说,她只是比我离成功更近一些而已……”夏初妤像是被他说服。
“如果你很努力,同时又很有天分,那即使在过程中有过弯道和挫折,迟早能够迎来成功。旁人对你的磕绊只能是暂时的,你能做的最大的报复就是加倍努力,总会有一天站上连她都企及不了的高度。”
夏初妤几乎是瞠目结舌地看着身侧这个男人,难道她今天风云诡谲的变故他竟然这么迅速就全部知晓?
不等她继续疑问,顾元灏又抢先一步开了口,不容置喙:“到了,下车。”
他理了理西服纽扣,对着她的背影宽阔有力,星光将他整个人变得温暖柔和,让她无法移开眼睛。
迎面袭来的风很大,眼前空旷。
空地很寂静,环境也很好,往里走了几百米,初妤瞧见了一排排鳞次栉比的三四层楼的房屋,似乎刚刚装修不久等待开业的模样,“这是哪儿?”她问。
顾元灏捡起地上的一些垃圾,丢进附近的垃圾桶,指着那些屋子:“一个月后,顾安堂在这里有一个剪彩仪式,你还记得伦敦那份被你毁掉的和安东尼先生的合约吗?”
初妤瞬间被他说得脸红:“我以为你忘记这件事了。”
顾元灏失笑:“怎么可能忘记,不过幸好,我现在终于等到了一直想要的时机。”
原来之前在顾安堂里听到的关于高层会议上顾元灏的“时机说”并不是空穴来风,只是他为何要告诉自己?初妤望着他的背影:“究竟什么是你想要的时机?”
顾元灏身形稍怔,侧过脸,暖灯自他的鼻梁至下颌镀出一层虚黄的光晕,他唇线微动,那模样像是在嚼着一个字。
—你。
然而他笑一笑,说出口的却是“将这一整块空地投入市场的最佳时机,是顾安堂的新起点。”夏初妤似懂非懂,顾元灏推开厚重的门,继续往里走,“跟我来。”他喊她,初妤觉得自己的脚步踏在如此空旷的地面上,正宛如踏在谁的心脏上,竟然会有一种朝圣的心情。
“真大。”她仰直了头,望不到顶。
顾元灏望向正中方向,语气都放得悠远:“这里就是顾安堂和安东尼合作的地标,一个月以后的剪彩仪式,他也会来。”
“安东尼先生会亲自来?”初妤满眼讶异,如果说在伦敦,在她毁掉合约后从艾达和顾氏叔侄的对话里得知了安东尼的形象—神出鬼没、软硬不吃、脾气古怪、非常讨厌被爽约……按道理他应该对顾元灏恨之入骨,怎么可能就这么峰回路转很快敲定了合作,而且还十分有诚意的样子?
“你是怎么成功说服他的?”
“去毛里求斯是最后一次博弈,因为得知了他最近的行程,我就安排了一场巧遇。他领着她走上圆弧楼梯,“时间总不会白白逝去,从伦敦回来之后我花了一些工夫去查安东尼最近喜欢收藏的东西。然后在毛里求斯,一切都水到渠成了。”
“他喜欢什么?”她越来越好奇。
“到了。”他不答,指着二楼正中央立在她面前不远的这个古董架。初妤小步走近,年代久远极具古典气息的古董架中央,隔着玻璃上了锁,里面立着一本牛皮书,像是十七、十八世纪时英国贵族收藏的那些藏书,夏初妤摇摇头:“扉页上的字我好像都看不懂。”
“安东尼想找这本书很久了,这是伊丽莎白一世到詹姆士一世期间修订的宪法法典文献抄本,弥足珍贵。”
夏初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么重要的书,一定要好好珍藏。”从顾元灏每一个字符间初妤都可以体会出他付出的心血和执着,眼前的这本书含义太重,他未向人提及的重要性对她和盘托出,在如此清澈的夜晚,让她宛如守护着一个初生婴儿般心情郑重。
走出偌大的这排房子,顾元灏忽然有个提议:“敢不敢一起喝点酒?”
她扬起下巴:“有什么不敢的。”
顾元灏笑着让她在原地等他,他按了按手中的钥匙,不远处的车前灯便一闪一闪亮了起来。
她双手扣在背后数着格子一步一步往外走去,数到十时一回头,恰好就看到顾元灏正捧着硕大的车载冰箱朝她走来,他已经将西服外套脱了扔在车内,洁白的衬衫袖扣也被解开,袖口往上挽了起来。
他递给她一罐啤酒,她很爽快地拉开拉环,仰脖灌了一大口。
顾元灏也将拉环往身后一丢:“这排房子刚买下来那一年,就是我在佛镇遇到你那一年。”
初妤眨了眨眼,仿似这三年光阴一瞬而过:“没想到你为了等一个时机可以等这么久。”
“何止这三年。”顾元灏眯了眯眸。年轻时候他留学美国,一边读书一边试着培养自己在国内的羽翼,回国后从顾允鹏将他安排进顾安堂实习开始,到后来一步一步将顾允岩手中的权力悉数夺到自己身边……皆是忍辱负重。顾元灏捏了捏见底的啤酒罐,双手抱头长叹一口气就往地面上一躺,初妤犹豫了片刻,也跟着并排躺了下来。
头顶上的星星像钻石一般,躲在云层后面观看着他们。而漆黑的夜色如寂静黏稠的浓墨,正将他和她紧紧卷在这幅画卷之中。
“顾元灏,既然安东尼的合约已经敲定,我也不欠你了。”言下之意就是他不许再为了之前伦敦大火错过电话的事情为难她了。
“噢?我好像不记得这次的谈判里面有你夏初妤的功劳。”
“怎么没有。”喝了酒的初妤开始耍贫,“顾元灏,你有没有想过你会重遇安东尼先生,是因为你恰好将原本的合作案提前了一周谈,而你为什么要忽然提前行程,不就是因为被我气得要出国冷冷我吗?所以这冥冥之中都是有关系的,你要感恩于我,是因为我你才能追回之前没谈拢的那起合作案。”
“好,都是你的功劳。”顾元灏摇头失笑,一双黑漆漆的清亮如极星的眼眸牢牢锁定她,在夜空下仿佛天大地大独他最大。
她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轻飘飘地就随了她:“真没劲!”夏初妤坐直身子弹了弹身后的灰尘,夜风甚凉,将她的发丝吹起迷了眼睛。
顾元灏也跟着站起来:“说了这么多,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今晚为什么不开心了吗?”
“你竟然不知道?”
“我说过,如果你不主动对我说,我不会去查你的生活。我之所以会这样猜测,是因为你的心情完全写在了你的脸上。”
夏初妤耸耸肩,认真想了想,才说道:“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了,谢谢你。”
还没到公演,她和秦词的这一场戏,现在论输赢都还为时尚早,她也要懂得忍,像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