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田本相的访谈选摘
曹禺(1910—1996),原名万家宝,字小石,祖籍湖北潜江,生于天津,中国现代杰出的戏剧家。1922年入南开中学,之后加入了南开新剧团。1928年考入南开大学政治系。1929年转入清华大学外文系学习,毕业后考入清华研究院专门研究戏剧。他的第一部具有中国特色的话剧剧本《雷雨》便诞生于清华园。他还著有《日出》《原野》《北京人》等著名作品,一生共写过8部剧本。曹禺不仅能写能编,而且还能演能导;他曾饰演过《雷雨》中的周朴园、《傀儡家庭》中的女主人娜拉等角色,导演过《日出》《原野》等。曹禺的戏剧创作不仅标志着并促进了中国现代话剧的成熟。更重要的是,他的极富想象力与创造力的实验性的创作,为中国现代话剧的发展开拓了广阔的领域,提供了无限丰富的可能性,展示了多元的,自由创造的发展前景。
“现在是束缚太多了,也许领导的意思倒不一定是这样,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就使作家陷入圈圈里边。我写《雷雨》时,也不怕人说,也不怕人批评,现在是多方面的顾虑。我觉得创作是不能勉强的,是自然流出来的,不能勉强要表现四个现代化,要表现这个,要表现那个。一个作家要有艺术良心,要有责任感,要对人民有贡献。相信他们会这样的。条条大路通罗马,条条大路通四个现代化。一个剧本、一部小说就解决一个问题,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解决,这样是不行的,不能这么干。我搞了一辈子社会问题剧,总是觉得应该更深刻更广阔地反映这个时代。”
1980年5月23日
“现在,我感觉有个很大的问题,无论是写戏,写小说,写什么东西,要有思想性,思想性我是不反对的,应该有的;但是,这里有个问题,现在一个戏,有个官僚主义者,另外有一批正面人物是坚决执行法制的,于是乎两种思想成了两种人物,形成两种对立的思想斗争,两个人上台辩论一番,写成一部剧。当然不是这么笨拙的了,必然有一些曲折,有一些故事情节,有一些道理,无论如何是逃脱不了这么一个套子。一方是真理,是正面政治;一方是代表邪恶,不对的甚至是反动的那一面,正的压服了邪的,这样成了一部戏。这种戏需不需要呢?当然需要,这就是现在的社会问题剧。……这样一个写法,是不是就等于写出了好戏呢?是不是就写出真正有价值的好戏呢?我是怀疑的,是很值得研究的。”
1980年6月22日
“所有大作家的作品,不是被一个社会问题限制住,被一个问题箍住的。应该反映得更深一些,应该反映真实的生活,但不是那么狭窄的看法,应该把整个社会看过一遍,看得广泛,经过脑子,看了许多体现时代精神的人物再写;除此之外,还应该提倡能够写出更好的作品,那种叫人思,叫人想的作品。……但是叫人顺着一条道想,顺着作家规定的思路去想,把问题搞得很透,顺着作家已经画好的道去想,或者某些人指示我们的道去想,而不是叫人纵横自由地、广阔地去想,去思索,去思索整个的社会主义社会,去思索人生,甚至思索人类。一些作品,目前看来是好的,再发展下去,就不妥当了,把什么话都说了。”
1980年6月22日
“我不大赞成戏剧的实用主义,我看毛病就出在我们的根深蒂固的实用主义上。总是引导作家盯在一些具体的问题上,具体的目标上。这样,叫许多有生活的人,有才能的人,不能从高处看,从整个的人类,从文明的历史,从人的自身去思考问题,去反映社会,去反映生活。我们太讲究‘用’了,这个路子太狭窄。对于文学艺术来说,实用主义是害死人的。……思想性,政治性,文艺和政治,它们不是两个门户,政治就在真实的生活里边,反映了真实,政治就在里边,就不要再定什么题目了,就不一定在那里高喊什么政治口号、政治观点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创作出那种具有世界性的作品来?《战争与和平》《复活》,在我们看来都有错误,虚伪,但确实有世界性。我们总是写出那些‘合槽’的东西,‘合’一定政治观念的‘槽’,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是出不来好作品的。真正深刻的作品,不一定有什么预先规定的主题。一定要讲出有关于四个现代化,写出一种人物也要合于四个现代化,《红楼梦》也不是那么狭窄嘛!”
——1980年6月22日“《蜕变》是发挥作用了,在国统区一些城市演过,在前线演过,在上海孤岛演过,发挥了作用,傅作义也拿来演了。……这个戏当时演得十分红火;但是这个戏,随着抗日战争的胜利,随着岁月的流逝,它却被人遗忘了。所以,再一次证明,只是写出一个问题来,问题狭小到极点的时候,就很快被人遗忘的。虽然是写抗战,但视野太狭小,写得不深,不叫人思,不叫人想,更不叫人想到戏外的问题。”
——1980年6月22日“打倒‘四人帮’之后,题材无禁区已经不成问题了,但是我看更重要的是心中无禁区。我认为心中不能有禁区,心中有禁区怎么能写戏呢?创作上,不能有任何禁区。害怕,这不能写,那不能写。害怕,怎么能写好呢?从创作道路上看,应该爱写什么就写什么,在范围之内,应当有广阔的天地,否则,就很难写了。”
——1980年6月22日“《北京人》的背景,我心目中是清楚的。……正是抗战时期,一不写日本,二不写抗战。只要一把日本和抗战连上,这部戏就走神了,因此非抽掉不可。我一直有这样的看法:现实主义的东西,不能那么现实。当然是有日本人的,但戏不能这么写的。一写出那些具体的东西,这个戏的味道就不同了,在这点,我和有些人的主张是不一样的。现实主义写时代,不一定都把那个时代的事都写上去的。时代感觉有各种各样的写法。”
1982年5月28日
“在大剧场不景气的时期,提倡和发展小剧场戏剧,对培养观众,锻炼演员,摸索在新的市场经济中发展话剧,是一个好的方式。
我也赞成不要求全责备,要从实际出发。……我们要学习西方戏剧的经验,但是更要注意考虑到中国的实际情形,在探索种种戏剧形式的同时,对于戏剧艺术实践的商业性演出的尝试也是应该允许的,总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还有,一定要注意,不要认为是小剧场戏剧就可以糊弄观众,在艺术上就可以打马虎眼,一定要创作出高水平的小剧场戏剧,才能把观众吸引过来。”
1993年11月1日
“一个剧院,不但要重视剧目建设、人才建设,而且要重视理论建设。……导演是不能玩花活的,可是导演又是最容易弄花架子的。正确的理论,可以使我们头脑清醒,把定方向,少走弯路。都说,现在戏剧界很浮躁,当然也不只是戏剧界了,为什么,其中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因为缺少真正的艺术胆识。而胆识是靠学识来支撑的。没有识见的人,才瞎扑通,东抓一把,西捣一锤。跟着时潮转,跟着时尚转。”
1995年2月19日
“《雷雨》不能说是我最用功的作品,但是,从孕育到写出达5年之久。是很苦很苦的啊!我记得光是为人物写小传,不知费了多少稿纸。不过,我在构思中,就有一种向往。不知是什么原因,交响乐总是在耳边响着,它那种层层展开,反复重叠,螺旋上升,不断深入升华的构架,似乎对我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还有古希腊悲剧中的那些故事,所蕴藏的不可逃脱的命运,也死死纠缠着我。这原因可能是,那时我就觉得这个社会是一个残酷的井、黑暗的坑,是一个任何人也逃脱不了的网,人是没有出路的,人们无法摆脱悲剧的命运。而这些都是决定着《雷雨》结构的因素,它就是一个天网,天网恢恢,在劫难逃!一个戏的结构,决不是形式,它是一种艺术的感觉,是一个剧作家对人生、对社会的特有的感觉。《日出》的结构我也是凭着这种感觉找到的。……结构问题,是触及到话剧创作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1981年7月28日“说到《雷雨》,我还受过朱光潜美学的影响,主要是《雷雨》中那个序幕和尾声。朱光潜推崇克罗齐的美学主张,特别是对他的‘距离说’多所发挥,我记得用了许多中国诗作为例子,当时我也很赞同。后来读了鲁迅批评朱光潜的文章,朱说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最好,鲁迅说陶渊明还有金刚怒目一面,并非都是那么恬淡。后来我也就不坚持原来的意见,任人们把序幕和尾声去掉。”
——1982年3月29日
“有过这么一段,我教过《圣经》文学,那是在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圣经》文学我懂得太少,它的确写得好,有些非常漂亮的文章和故事,我很喜欢。……在《雷雨》序幕和尾声中,不但引进了教堂的环境氛围,而且也用了宗教音乐,其中就有巴赫的《h小调弥撒曲》;人物也有着某种宗教的因素,周朴园悔悟了,有的傻了,有的疯了。……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似乎我觉得那么写,就有一种诗意的回味,就有一种诗的意境。我确实是把《雷雨》作为一首诗来写的。”
1980年5月23日
“说《雷雨》有宿命论,那是不对的啊!天意,或者说宿命论的思想,在周朴园,在侍萍身上表现出来,是一点儿也不奇怪的。……《雷雨》中写的那个特定环境,在那个环境中,人物有天意的想法是自然的,至于侍萍相信天命就更自然了。穷人不觉悟,相信天命,从中得到安慰,得到解脱。不吧!”
1980年5月23日
“……陈白露的精神悲剧,我是赞成这个提法的。许多演出都把她处理成是因债逼死的,这样是不对的,这个理解是错误的。她是清清楚楚死去的,也可以说她代表着知识妇女的道路,她堕落了又不甘于堕落,恰恰又是个女人,复杂极了,又有个妇女问题,她唯一的道路没有了,混不下去了。我是同情她的,同情她混不下去就不混了,这点是很重要的。她对社会的那些人物,金八自不必说了,对潘月亭、李石清、张乔治、顾八奶奶……她看得很明白,她不愿意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愿意在混浊的社会里再混下去。我这个渣滓,已经变成渣滓了,情愿沉下去就算了。她末了那段话是意味深长的。她和方达生谈话,承认同丈夫,就是那个诗人分开了,孩子死了,夫妇生活已经过去了,这条道路也过去了,她知道自己是卖到这个地方,她不愿意再卖了,她想卖那是容易极了,几千块钱的账换一个主人很容易就还上了。她最后走到镜子前面说“生得不算太难看吧,人不算太老吧,可是……但是没有路了……从第一幕起,她是逐渐清醒。玩世不恭实际上是不满意自己的生活,这点始终没有被人演出来。她对着窗户,老不说话。张乔治来了,说了好些废话。他走了,她流着眼泪,躺在那里用手绢盖起眼睛,心里那是很明白的;最后,潘经理这一套,她也是很清楚的,尽管她对那黑暗社会还不是太明白,但毕竟是觉得无路可走了。……当时有这么一种感情,太阳不会出来的,‘时日易丧,予及汝偕亡,’这是《汤誓》上的话,你死我也死,是一种极端破坏的思想。一道死,我再也不能受这个罪了。这是老百姓最革命的一种誓言。那时,对国家的前途看不清,对社会的前途看不清,只有毁灭了。”
1980年5月23日
“‘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属于我们的,我们要睡了。’我是先有了这样几句诗,慢慢地演化出来很多人物。我的确说不清楚这样一种创作状态,也许是一种心领神会吧!也就是说的灵感吧!那个‘烟土被里纯’(In—spiration)吧!……根据这样几句话,从上层写到那些最可怜的动物,写那些妓女。……女人被逼得去卖淫,这就是第三幕,对《日出》这部戏来说,这一幕是必须的,是不能没有的,所以四幕剧必须有一幕剧要拉出来。无论是从主题,还是从技巧上说,如果还留在陈白露那个客厅里,就没得可写,那就要重复了,必须拉出来。……结构上必须是这样,陈白露是主线,靠她把一切勾勒网结起来了。第三幕陈白露没有出场,可是方达生、小东西、胡四和陈白露有关系。更为重要更为迫切的,是我要暴露那个地狱般的妓女生活。这一幕,是《日出》对那个罪恶社会抨击的支点,也是我的感情的支点。任何的戏剧结构,都不能离开剧作家所最要表现的东西。戏剧结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没有绝对的定则。”
——1980年6月22日
四
“那时,大约有七八岁吧!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和王家小孩)一起到我家附近的老龙头火车站,就是现在的天津东站去玩。火车过来,栅栏关上,我们就站在栅栏外边看着火车这个庞然大物通过。我站在那里,凝神望着那伸向远处的铁轨,望着那蜿蜒呼嘯而去的火车,望着火车吐出的滚滚浓烟,一直看着它消失在遥远的天边。凝望天边,产生着种种的遐想,在那天边外又是怎样的一个世界……我为什么对奥尼尔的作品有一种亲切之感,特别是他的《天边外》,我总觉得奥尼尔的剧作不仅是现实主义的,还有一种牵动人心的幻想、希望和期待,就是那种让人说不出来,又能感到的理想的情愫。”
——1982年3月29日“17岁时,我把易卜生的作品英文原版大多数都读了,对我影响最深的是鲁迅所说的易卜生所倡导的‘独战多数’的精神,也就是说宁肯孤立,却对大多数宣战。从郭老到林肯,我好像又走了回来。我的思想不是笔直前进的,有曲折,有迂回,这同家庭、环境的影响有关。屈原的‘哀民生之多艰’,易卜生的个性主义,《国民公敌》中马医生就说:‘最孤立的人是最强的人。’这些,都给我以深刻的思想影响。……世人皆浊唯我独清,世人皆醉唯我独醒,所以我写的一切坏人,都是一些不顾老百姓死活的人。鲁迅给我很深影响,郭沫若给我一个‘新世界’,我是追求这个新世界的,但怎么样达到我是不知道的。”
1982年3月29日(选自《曹禺访谈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