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华已然不顾夫妻之情,我又何必再继续纠缠?我可以原谅他在得知杀母之仇的真相后怒杀玄正,却不能原谅他此时的决绝。
看着他,我惨然一笑,道:“玄华?你既然不相信我,要抛弃我,我无话可说,只是,我和你之间的爱恨纠葛太深,岂是一纸休书能说得清楚的?既然要做了断,那便清清楚楚地了断吧?”
玄华不知我是何意,只冷冷地看着我,面上没有表情,目光中亦不带丝毫感情。
我拍拍手唤了声“来福”,来福便应声而入,手中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把酒壶和两只酒杯。
我倒了两杯酒,端起一杯,递到玄华面前,柔声道:“玄华?这两杯酒,里面掺有断肠草,只是份量极小,不会要人性命,但却能令人失忆呆傻。今日,你我便同时饮下它,从此,我娘亲杀害你母妃之仇,我与你的夫妻之情便算了结了,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你也无需记恨我。我们谁也不用记得谁,即便百年之后上了奈何桥也只当是两个毫不相干之人。你放心,一旦我们遗忘变得痴傻之后,李玄风便不会再为难于你我,这一世的情仇也再不会牵绊住你,我们便能如玄聪那般无忧无虑地生活,甚至比玄聪更加快乐。”
我的话才说完,玄华便从我手中夺下毒酒,仰首一饮而尽。
我见他喝得毫无犹豫,心知再无侥幸。万念俱灰,我也含泪端起酒杯,心中悲伤不已,悄然默念:“孩儿,娘亲不知我呆傻之后你会变成怎样,但愿此酒不会害你性命,若是你也与爹爹娘亲一般变成痴傻之人,那我们一家三口也算苦中作乐,得偿所愿。”
仰首便要饮下,哪知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猛地扼住了我的下巴。
将我手中的毒酒挥落在地,玄华咬牙道:“你休想和我两两相忘,你不配!便是遗忘,也只能是我遗忘你。你,还有你腹中的孩儿绝不能遗忘我,我要你们活着一天便忏悔一天,要你们永远记住你们的罪孽,一辈子生不如死!”
他竟如此恨我,痴痴地望向他,我苦笑着起誓:“罢了!既然你觉得我不配遗忘你,那我便成全你。你且放心,我会将孩儿生下来,好好地抚养他长大,让他和我一同记住你,一同生活在这人间地狱,一生一世给你赎罪。”
玄华像是被我这番赌咒发誓吓到了,面色灰白,如同冬日里残留在枝头的树叶,穷途末路之时眸中竟显出几分迷茫和不舍。
他还会不舍吗?是我看错了吧?
果然,他的唇角渐渐弯起,越挑越弯,带着满足和超脱,竟对着我笑了。
我从未见过玄华笑得这般璀璨夺目,这般风华绝代。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我们在寒城定南侯府里那段如诗如画的日子,让我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
颤抖着身子双拳越握越紧,指甲划破皮肤深陷进掌心,尖利的锐痛让我的头脑冷静下来。狠狠心,我面无表情地转身,一步步向石门走去。
我走得很艰难,每跨出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的视线是模糊朦胧的,但我没有倒下去。我知道玄华正在身后看着我,我不能让玄华瞧见我的狼狈,我要让他在最后一刻记住我的坚强。来福就在外面,黑甲军就在外面,只要跨出这道石门,就会有人救我。
终于走到了石门边,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我忙伸手扶住门框。
“颜儿?”似乎听见玄华在身后唤我,我摇摇头,一定是自己的幻觉。事已至此,他怎么可能还会这般深情痴迷地唤我?他的心疼,他的怜爱早已是昨日黄花,随风烟消云散了。
才无声地苦笑起来,便听见身后一声闷响。疑惑间,我扭头去看,却见玄华蜷缩着身体躺在地上,他含笑看着我,双目通红,竟有血泪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滑下,流过他高挺的鼻梁,流过他苍白的俊颜,在他脸上划出狰狞的血线,便有更多的鲜血从他的鼻孔和耳朵里涌出来,将他整张脸都染成了红色。
我疯了般扑过去抱住他,“玄华?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这杯酒里只有一丁点儿失了毒性的断肠草,它只会让你忘记我,让你自此不用再沉浸于恨海中苦苦挣扎,它甚至不会让你变成真正的痴儿,它不会让你死的,不会让你死的。”
跪在地上,我手忙脚乱地用衣袖去堵他流血的鼻孔和耳朵,心急如焚地去亲吻他不断滑下血泪的眼睛。可是,有更多的血涌出来,像是要将玄华身上的血全都流干似的。
七窍出血,是这世上最毒的药物所致,纵是华佗在世,也回天乏力。
我狂乱地喊着:“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为何要出血,金针呢?我的药箱呢?广善?快,快将我的药箱拿来,金针,我要金针,我可以的,一定可以将血止住。”
玄华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来触摸我的脸庞,最终却因无力而放弃。他冲我笑得愈发灿烂,“颜儿?你要记住你刚才说的话,一定要记住,你要好好活着,要将我们的孩子抚养长大,一定要做到。如若你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我即便到了地狱,也不会原谅你!”
他的目光中真的带着浓浓的不舍和痴迷,也有着超脱和欣慰。
我突然觉得自己上当了,一定有什么被我忽视了。玄华?他绝非无情无义之人,何以要这般对我?何以会对我说出如此狠绝的话来?
当初将我从倭寇大营中救出来,玄华便转了性,彻底收起了自己的阴毒,将他最坦荡温柔的一面送给了我,他不会骗我,亦舍不得骗我。我的玄华是世上最出色的男子,是最好的夫君,他也会是最好的爹爹,他怎么可能不要我,不要我们的孩子?
不敢晃动他,生怕会将更多的鲜血晃出来,我只能轻轻用额头贴住玄华的额与他四目相对。
“玄华?”我轻轻唤他,“我们现在如此近,你告诉我,你还爱不爱我,你心里是不是还有我?告诉我你从未想过要休掉我,让我能毫无遗憾地随你去,好吗?”
玄华只是看着我笑,凤目血红,却耀眼至极。
“你说呀!你告诉我你不想休掉我,告诉我你还爱我,你说话呀,为何不说话?”
他的身体越来越凉,脸上的笑容依旧,眸中的痴情依旧,可是,却再也听不见我的声音,再也不能嘲笑我咒骂我。
我不甘心地亲吻他,不甘心地呼唤他,“起来,玄华,你站起来,你抱抱我,你再和我说说话呀,我是颜儿,是你的妻子,你再看一眼我们的孩儿,玄华?你为何不说话?为何?”
有人在我身边跪下,来福哽咽的声音传入耳中:“九小姐?您节哀顺变吧?侯爷他,他已经去了,你这样,侯爷便是去了,也不会安心。”
胸口仿佛被重锤击中,沉闷不已,一口气倒不上来,眼前一黑,我便失去了知觉……
我再次陷入无边无际漫天的猩红中,到处都是血,听不到也说不出话来,只能看见一张张脸从眼前滑过,娘亲痛苦哀求的,爹爹不舍无奈的,玄正眷恋忧伤的,安青王愧疚伤痛的,最后是玄华痴迷心疼的。
这些脸笑着,叫着,嘶喊着,哭泣着,又有无数张狰狞丑陋扭曲的脸混进来,夹杂着肮脏的罪恶和嗜血的残忍,笑得那样恐怖,却让我躲不掉。
“玄华!”我在心中呐喊:“救我!救我!救救我们的孩儿!”
我的孩儿呢?低头望去,我的腹部平坦,衣衫和双腿早已被鲜血浸透,哪里有孩儿?我的孩儿呢?没有撕心裂肺的疼痛,亦没有他淘气踢我的温馨,他去了哪里?玄华?我们的孩儿去了哪里?谁夺走了他?
“孩儿!”大声尖叫,耳边竟传来遥远的声音:“颜儿!孩子还在,他很好,他很好!”
是谁?谁在说话?为何我看不见?不是玄华的声音,亦不是玄正,他是谁?
梦境越来越模糊,意识越来越飘离,我再度失去知觉。
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清晰到模糊,模糊至清晰,我始终没有从梦境中清醒过来。很多次,我感觉到有人在说话,有熟悉的声音,也有不熟悉的,但都很遥远,像是从天上传来的,飘渺而空灵。我想要睁开眼睛,但却不知为何始终看不见。
玄华?你救救我,帮帮我。为何你总是距离我那么遥远?明明你的脸近在咫尺,为何我总是抓不住你,总是感觉不到你的拥抱?不要抛弃我,玄华!带我走!带我走!
我一遍遍,不停地唤着:“玄华,玄华……”
最后我听见有人说:“安颜儿?你给朕醒过来,朕知道你还活着,知道你听得见,朕是真龙天子,朕命令你醒过来!”
这是谁在聒噪?我抬手想要捂住耳朵,不想听见他的声音,我要看着玄华,哪怕他一直距离我这么远。可是我的双手被人牢牢捆住,抬不起来。
终于,温热的水珠滴落在我脸上,顺着我的面颊滑进我的嘴角,淡淡的咸味在嘴里迷散开,有些苦涩。我的心被揪成一团,我知道,这是眼泪。
玄华么?亦或是玄正?只有他们俩才会落下这般带着苦涩的泪水,这是他们的味道,却让我分不清究竟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用尽全身力气,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看见了谁?唇角挑起,我自嘲地笑了。
我怎会错得如此离谱?怎会将她当做是玄华或者玄正?
站在床边低头俯视我的人是我这一生都不想再看见的人,是我这辈子最忌讳的人。
见我想要转开目光,她突然弯下身来,用力地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与她的视线相对。
我和她的距离很近,我能清晰地从她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只是,她的眼睛里都是仇恨和怒火。
她恨我,她当然恨我,因为我夺走了她的夫君,夺走了属于她的爱。可是,正是因为我,她才得以留下性命苟延残喘。最后的这段日子,玄华是在她身边陪着她度过的,她应该感到开心才是,为何对我还有这么深的仇恨?
“怎么?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妹妹好健忘!”三姐的喉间发出一连串怨毒的声音,“我真想用刀挖出你的心,看看它究竟是不是红色的。你怎么忍得下心,怎么能下得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