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我便再不会和玄华有任何交集,他驻守后唐边关,我寻道东去,天南海北远隔千山万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便是真正的闲云野鹤了。
我终是没有问玄华他为何会来寒城驻守,终是没问他他将三姐如何处置了,也终是没问他当日李玄华兵变长安,都对他做过什么。
我进贤亲王府那年不过十二岁,眼下却已经十六了。岁月蹉跎,四年转眼即逝。曾以为轻易就能抛却的,如今却早已渗入骨髓,挥之不去,忘不掉,亦抹不去。
罢了,既做了决断,又何苦再次作茧自缚,伤了自己,也伤了他。
既然要离开,便走得远远的,让他眼不见心不烦吧。
这世上原没有离开谁便要死要活的道理,没有他,我的生活会继续下去,没了我,他也一样是他,或许,没了我,他还能活得更好。
既然要和过往告别,何必非要走到江南再开始?心意决定,原是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我没有在客栈住下,亦没有休息,向小二要了马车,便独自驾着出了寒城。
城门关闭前,我来到了陀城。陀城距离寒城仅五十里,然规模和繁华程度却远远超过了寒城。
寒城仅有两三万人,半数还是守城的兵士。而陀城,却是商贾名流聚集的地方。自古有钱能使鬼推磨,艺高人胆大,不管黑山一带倭寇活动得多么猖獗,陀城依然一派生机勃勃的繁荣景象。
陀城地形不似寒城那般特殊,却因着这五十里的距离,气候却与寒城有很大差异。初春时的那场雪虽给陀城带来了不小的损失,却在短短一个多月便已春暖花开。
已近掌灯时分,陀城的大街小巷却依然热闹,处处都是欢声笑语,轻歌曼舞,丝毫感受不到寒城的萧条和紧张。若不是我早起还见识过寒城大营外的皑皑白雪,定然会以为自己眨眼间已到了江南水乡。
今日事发突然,我只顾着心中悲伤,一整日都不曾用食,此时,却感到饿了。
寻了路人找到一家客栈住下,草草吃了些饭食便洗洗睡下了。
我本以为自己睡不着,不想,却睡得极为踏实,像是真的放弃忘却了所有烦恼一般,竟睡得十分香甜,连玄华都不曾入梦。
早起时,我的精神很好,心还在隐隐作痛,却已然释怀。
洗了把脸,将头发绾起,依然简单收拾做男子装扮,我便出了客房。
身上穿的,早已不再是玄正的旧衣裳,而是玄华的,早在我给他当贴身侍卫之后,他便命人将自己好几身衣裳都改成了我的尺寸,不管我如何反对,只不给我做新衣裳,任再麻烦,也将他穿过的旧衣裳改了给我。
我知他的心意,不过是几件衣裳,索性不再发难,好在玄华的衣裳十之八九都是七成新的,加之又皆是白衣,虽做男子打扮,亦让我有了不少脱俗的韵味。
既然不是逃避,我便无须疲于奔命。想起和玄正海上脱险之后的携手畅游,我不由放慢了进程,本想着随便逛逛今日便离开陀城的,心境轻松起来后却反而打算再多住几日。
已是四月十一,陀城花红柳绿,竟与我在西蜀国看见的情景颇为相似。
我不由想起了冰芷,西蜀国正值内乱,那样山清水秀的富庶之地竟也出虎狼之师,不仅杜若斌带出来的将士个个骁勇善战,即便是主战派的反军,亦是神勇难敌。如此一番内乱下来,不知那片明秀富饶的土地上会开出多少复仇之花来。
叹了口气,我在街上闲逛,及至中午,感到腹中饥肠辘辘,见不远处屹立着一幢三层高楼,巍峨华丽,人声鼎沸,门上的匾额题书“极品轩”三个金光耀眼的大字,便想起我的品月轩来,不由自主便抬脚行去。
尚未行至门口,便闻到阵阵酒香。果然是一家上等酒楼。
想这世间多少人都喜欢附庸风雅,竟连名讳也起得颇具相同。我只道玄正能想出品月轩这般雅号来,却不料在边远陀城,也有如此风流不俗的文人雅客。
见我驻足门前仰望悬挂的匾额,小二便热情地迎出门来,神态间丝毫未因我衣着简单普通有所怠慢。
我冲他温和一笑,“小二哥?劳烦给我找个僻静点的位置,我只吃碗面!”
小二面露难色,道:“这位公子,今日客人多,除了二楼雅座和三楼贵宾房之外,再也没有空余的桌子了。如若公子不嫌弃,可否与他人合坐一桌?”
出门在外原也讲究不了这许多,广善只给我留下三百两银票,若是我一时半会找不到安身立命之所四处漂泊,这点银子很快就会花完。
我可不想还不知该去哪里就让自己流落街头,心中便有些后悔自己找到这样排场的地方吃饭,但见小二满脸诚恳,并未因为我只说吃面就鄙视了我,也不好拂袖离开,只得笑道:“不妨事!与人合坐一桌也行!”
小二便领我进去,顺口朝后堂喊了声“来一碗阳春面!”
大厅里果然宾客满堂,每张桌子都坐着人,好不热闹。
好容易寻到最里面靠窗的一桌,见那桌旁坐了两个人,虽衣着简单,但举手投足间皆带着贵气,一看便知不是平常客人。
心道小二怎地找到了这样的位置,正要开口阻止,小二已笑着问向二人:“二位客官?这位小公子只吃碗面,能否行个方便让他与二位一桌同坐?”
话才说完,其中一人已站起来怒道:“爷是不给钱还是怎么着?吃个饭还罗里吧嗦?再多说看不打掉你的牙!”
平日我若看见这等狗仗人势的东西必当大怒,即便打不过他,我亦会使点奸诈之计略施惩罚,我的袖袋中有不少药材,巴豆这类的东西原也是有的。
可是,看清楚这两人的容貌后,我却生出扭头就走的急切,直恨不得脚底生出一双火轮,能让我瞬间便逃出极品轩去。
然而,只刚转身,坐着的那位客人已抬手拉住了我的衣袖,淡淡一笑道:“都是行路之人,公子莫要怪我这小厮性急出言不逊,请坐吧!”
我的目光根本不敢与年轻公子相遇,局促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压低嗓子道:“公子客气了,原是我打扰了,二位请便,我换一家吃!”
年轻公子尚未开口,一旁的小厮已不耐烦了,一把将我扯了按在凳子上,道:“我家公子让你坐,你便坐,怎地如此忸怩娘气?当真讨打!”
好不讲理的小厮,即便请人吃饭也没有这般用强的,我不由心头升起一股怒火。
“蒋信!不得无礼!”年轻公子怒喝小厮,笑吟吟地看了看我,便自顾举筷吃菜。
我如坐针毡,只怕一不小心就会露出破绽让他认出我来。
身边坐着的这位年轻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四皇子李玄茂。
这世界真是小,才从寒城大营中别了玄华出来,就会遇见玄茂,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我心中亦是奇怪万分,玄茂远在长安城,他跑到陀城来做什么?
我已一年多未与玄茂同桌吃饭了,自从入宫住进恋橘宫后便再也没有看见过他,如今乍然相见,心中的激动和感慨可想而知。几乎就要唤出他的名字,给他一记熊抱。
然,苦于我眼下易了容,又是女扮男装的身份,实在无法与他相认,只好如芒在背地坐在一边,不时地用眼角余光扫他一眼。
一年多不见,玄茂长高了,也长大了。原先的憨直闲适中竟有了别样风采,透着股莫名的温润与亲和,恍惚间,竟有着前些年玄华的影子。
我心中好不感叹,果然龙生龙凤生凤,轩辕帝的儿子个个人中翘楚。只奇怪了他们四个,竟是玄正更得永和帝李玄风神采,而玄茂却多了份玄华的风姿。倒应了那句老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记忆中的玄茂一直是个胸无城府却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和我在一起时要么争得面红耳赤,要么便是玩笑嬉戏,不料竟也长成了这般温润含蓄俊朗不凡的翩翩公子。
十八岁的玄茂可大婚了?若不是轩辕帝色迷心窍,他定然也在一年前便大婚了吧?
连玄茂都长成了这般俊朗不凡的有为青年,难怪乎我会觉得自己老了。不由又想起玄华在缘来客栈时唤我蓝大嫂的情形,心头微涩,唇边竟涌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我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却将身边的玄茂和蒋信忘得一干二净。
玄茂本来只顾着自己低头饮酒吃菜,不时地与蒋信闲聊几句,并未留心于我。可是我悄悄从眼角打量他却被蒋信看在眼里,想玄茂十四岁便在长安城内被人颂为乐神,骨质奇清,寻常人岂容觊觎?长安城内多少痴情怨女都仰慕于他的风流才华,如今在这边关小城,却被我一个相貌平平的陌生男子窥探,自然会被蒋信误会。
蒋信看在眼里怒在心头,因此,我未发觉,玄茂也未发觉,他却早已对我怒目而视摩拳擦掌了,那模样,直恨不得打我一顿,好像我是欲对他主子行不轨的刺客一般。
许是蒋信的表情太过于反感直白,玄茂的目光终于停留在了我的脸上。正巧我忆起玄华,唇边浅露笑容,瞬间失神,他的一杯酒正举至唇前,竟哐当一下失手跌在桌上,只呆呆地看着我。
我猛地惊醒过来,抬眸正与玄茂视线相遇,他满眼疑惑和惊喜,竟抬手指着我语无伦次道:“你?你?你是?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小二便端上了香喷喷的阳春面。
我心道不好,许是刚才想得太过出神,露出破绽让玄茂瞧出了端倪。
当下也不言语,只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捧过大碗吃起面条来。
先前还饥肠辘辘的我此时早已没了饥饿的感觉,也顾不得面条还冒着滚滚热气,只低着头刺溜刺溜地大口吞咽,直烫得满口水泡也不敢停下。
玄茂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连洒落在桌上的酒水都忘记擦拭。
蒋信在一旁“公子,公子”唤个不停,他竟充耳不闻,一双俊目只呆呆地望着我。
我被他盯得怒极,终于抬头,脱口道:“你瞧着我做甚?难道公子有……”
断袖之癖我并没有说出来便止住了,因为他在我抬头的同时亦脱口道:“你慢点吃,可别烫坏了!”眼内心疼之意纵是三岁小儿也听得出来。